胤礽闷头跑回毓庆宫,进门撞上一身淡粉宫装的郑克臧,一把将人推开,闯进房内,见到桌上的琉璃花瓶,举起来就往外砸。
郑克臧反应极快,眼见势头不对,连忙躲开。花瓶被砸的粉碎,紧接着是双耳茶壶、八棱镜,房里有的名贵器物全被扔了出来,还只挑不能摔的砸。
哐啷好一阵,屋里才熄了火。顺子战战兢兢地叫人来收拾院子,第一次见太子爷发这么大火儿,心里七上八下的。
郑克臧慢悠悠走进屋子,把门一关,坐到胤礽旁边,捡了个没砸的廉价茶壶,倒了杯水,放到胤礽手边。说:“这么大脾气,谁又惹着你了?”瞧了眼胤礽脑袋上包着的白布,疑惑道:“你脑袋进水了?”
胤礽瞪了眼郑克臧,一口喝下茶水,坐在太师椅里生闷气。
“还真是个孩子。”郑克臧摇摇头,“多大点儿事。”
胤礽气不打一处来,瞪着他怒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郑克臧笑了,只说:“我不知道什么。不过,有件事要告诉你一声。”
“什么?”胤礽奇怪地望着郑克臧,这人还会跟自己商量事情?
郑克臧灿烂一笑,眼睛竟然弯成了月牙,漂亮的不像话。胤礽突然觉得这幅笑容,和郑克塽非常像。他说:“我怀孕了。”
胤礽脑子空白三秒钟,终于反应过来,指着郑克臧的肚子,颤抖着说:“你,你,谁的?”
“当然是你的。”郑克臧玩儿着手中的绣帕,婉转笑着,怎么看都是一个欣喜的母亲的样子。胤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是在……帮我?”胤礽迟疑地问。
郑克臧点点头,说:“张太医早上已经诊过脉,这会儿该报到皇上那里了。”
胤礽嘴角有些抽搐,瞄了瞄郑克臧的肚子,真不知他是怎么骗过老太医的。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一日之间传遍了紫禁城的大小角落,各种补品跟流水似的往毓庆宫里送。胤礽全部收下,当做器物损坏的弥补。几乎每天晚上都喜滋滋地数着各地送来的贺礼。
千年雪参三支,长白山鹿茸两对,金麒麟五片,纯金雕龙座屏一座,织锦嵌丝吉祥苏绣百十匹……太子爷这几日简直是大丰收。瞧着桌子上摆满的金银宝器,胤礽眼睛比任何时候都亮。
“爷。”顺子悄悄走到胤礽身边,抬手挡住,耳语一番。胤礽狡诈一笑,招了德住交代几句。然后回屋睡觉。
毓庆宫的最后一星烛火终于熄灭,顺子提了昏黄的灯笼,打着呵欠回自个儿屋子。黑漆漆的走廊里连影子也看不到一个。突然一阵风闪过,吹熄蜡烛,惊的顺子打了个冷颤,眯着眼往四周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便撑着老腰继续往回晃。
一身灰蓝的小太监疾步走在花园里的石子路上,绕过第三棵大树,将怀里的白皮信封塞到石头缝里。起身拍了拍沾上草屑的袍角,才低头沿着水池踏出偏门。
穿过后院,挨着水井的一个小屋子,便是睡觉的地方。小太监推开木门,插上门闩,取了凉帽放在八仙桌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房里突然亮起烛光,猛的回头一看,桌边坐了一个浑身黑衣的人。
黑衣人亮出一个手势,小太监立马跪下,低声喊道:“总舵主。”
黑衣人不说话,只看着小太监,浑身散发出一股威严。小太监似是想起什么,突然站起来,在床头摸出一个东西,恭恭敬敬地放到黑衣人面前。
看了八角招牌,黑衣人才开口说道:“事情办得如何?”
小太监没有一丝迟疑,答道:“已查明郑克塽居咸安宫,香主布好计划,准备三日后救人。”
黑衣人食指有节奏地点在桌面上,沉默一会儿,只用鼻子哼了声:“嗯。”
小太监见黑衣人没有其余动静,抬起头,却是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瞬间晕了过去。
黑衣人扯下面巾,瞧着倒在地上的小太监,沉吟思索。德住也是一身夜行衣从门外走进来,拿出一封信递给胤礽看。
“爷,我们该怎么办?”德住把小太监用麻绳捆起来,扔到床上,问道。
胤礽收好信,只说:“加强防范。”
德住一惊,迟疑道:“爷,不往上报,不太好吧。”
胤礽却是笑道:“不必明着报,去漏点儿线索,就当我们不知情。”
“那三日后……”
胤礽看了眼德住,边往外走边说:“他们可比我们有速度。”德住看着胤礽消失在门外,叹口气,回头把小太监往肩上一扛,打包带走。
紫禁城的黑夜总是太繁忙,吵得人睡不着,以至于太子爷养成了喜欢赖床补觉的毛病。
廊下的画眉鸟叽叽喳喳闹了一个时辰,胤礽闭着眼摸到手边的软枕,挥起来就从窗子里扔出去,砸到大嗓门儿的笼子,把鸟儿吓了一跳。蹦起来就是一阵沙哑的乌鸦叫。
胤礽愤怒地爬起来,冲到廊下,叉腰指着大嗓门儿怒吼:“闭嘴!再叫把你给煮了!”
郑克臧靠在廊柱上摇头道:“你这几只鸟比你聪明多了。该不会是纳兰容若送的吧?”
胤礽见郑克臧穿戴整齐,一身素雅,眨眨眼,只问:“你这幅模样,是要出去?”
郑克臧点头,离开柱子,笑道:“你是不是该陪太子妃出去转转?”
“也是,散散步,对孕妇有好处。”
郑克臧哼了声,转身径自走下台阶。胤礽连忙跑上去扶着他,郑克臧愣了会儿,便让他扶着了。
皇宫里除了前面三大殿光秃秃的没有树,后宫里的各色景致倒是丰富多彩。胤礽陪着郑克臧转御花园,碰上胤祉和胤禛,闲聊几句,两人也不好意思打扰小两口恩爱,急忙告辞。又继续转慈宁宫的花园儿,沿着树荫一直往南逛。
一路上,胤礽兴致勃勃地介绍这介绍那,把宫里的景色,以前在外面看到的趣闻杂谈,说了个完完整整,好像要把几个月的话全部倒出来。郑克臧就走在他身边安静地听他讲,没有打断一句。
眼见着四周的人越来越少,胤礽还是不停地说话,让人有一种他在故意赶走寂静的错觉。
郑克臧停下脚步,胤礽也停下,望着他笑的有些无奈。
“你最好能不把我扯进来。”胤礽道。
郑克臧取下旗头,解开宫装,换上惯常的黑衣,只说:“我尽量。”说罢一挥手,从红漆墙头跳下一圈黑衣人,人手一把长剑指着胤礽。
郑克臧看了眼被围在中央的胤礽,飞身后退,踩上墙头跃进咸安宫。
一面斑驳宫墙,隔开内外。刀剑之声将里面的人救出牢笼,却把墙外的人依旧捆在其中。
第五十二章:臧塽逃离
胤礽低头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淡粉旗袍,苦笑着摇摇头,赤手空拳对上十几个杀手,这是要考验自个儿的学业么。
摆开架势,胤礽集中精神,清风带起细微的波动,掠过剑尖,似有清鸣震颤。忽的弯身躲过背后横来一剑,回旋踢起脚边的石子砸上剑柄,隔挡正前刺向眉心的长剑。腾空后翻,左右两剑刺空,一掌劈上身后一人的肩胛骨,十分劲道砸的骨头一声脆响。
周围还剩一半观战的黑衣人互看一眼,同时挽个剑花,冲向包围圈正中的胤礽。
寡不敌众,胤礽边喘气边出招,手中抢来的剑已经断掉,裂面平齐,是一剑斩断。翻身躲开攻击,在地上打了三个滚,眼角忽然出现白色闪光,竟是从滚去的方向反刺过来!
“嗖!”一支箭直接插入黑衣人心脏,穿胸而过,飞溅的鲜血喷了满地。
立刻,就有一大群黄马褂禁军将人团团围住。胤礽站起身,却是康熙手拿长弓,立在远处,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
胤礽扔掉断剑,瞧了眼被包围的咸安宫。前后堵死,也不知他们出去没有。
突然墙内传来一阵清晰的刀兵之声,郑克臧一手搂着郑克塽从进去的墙头又翻了出来。胤礽看见他拿剑的手臂竟渗着血,红色浸在黑色衣料上,只是一片湿润,若不是滴到石板上的血迹,怕也看不出来。
难道里面有埋伏?胤礽奇怪的看了眼走过来的康熙。
回头却见格尔芬和阿尔济善从咸安宫里持剑走出。二对一,还加上一个不会武功的郑克塽,也难怪郑克臧会受伤。
很显然,康熙的布局,是引君入瓮。那郑克臧男扮女装潜在毓庆宫的事,不知他又是否知悉。
郑克臧朝着康熙优雅一笑,丝毫没有处于败局的自觉,他环顾一圈,说:“你以为,我这就走不了了?”
康熙也是扬眉一笑,负手站在一排持刀侍卫后面,道:“你与天地会勾结,朕难道还能放你走么?”
郑克臧笑着摇了摇头,突然闪到胤礽身后,将剑架在他脖子上。胤礽一愣,看了看下巴颏儿前面晃着银白闪光的长剑,剑面反出的亮光让胤礽想起曾经在台湾的海崖顶上,自己用匕首抵住郑克塽咽喉的情景。
“放开他!”康熙怒吼。
他一把推开前面的侍卫,刚跨出半步,郑克臧便毫不留情地划开胤礽颈间的皮肤,锐利的眼神钉住康熙的脸,在他看来,鲜血实在不算什么。
康熙竟是不敢再走,死死瞪着郑克臧架在胤礽颈间的长剑。
“放虎归山,还是同归于尽?你觉得他会怎么选?”郑克臧却是低头问胤礽。
胤礽沉默,这个问题说白了,就是要江山还是要儿子。康熙会怎么选,自己又希望他怎么选?自嘲一声,他突然抬头笑道:“你怎么老出这种主意。”
郑克臧只说:“是你先提的问题难住我了,使我们动摇许久,至今徘徊不前。”又瞥了眼旁边紧张地看着胤礽的郑克塽,用愉悦的语气道:“我想着,早晚有一天得讨回来。”
“你们?天地会?你居然跟着陈近南那猪头混。”胤礽瞟了眼面色紧绷的康熙,不知他是否做出选择了呢。这真是个很没水准的问题。
郑克臧嗤笑一声,只道:“不要觉得人家比你强,心里就不平衡了。”
“所以,他们在宫外接应?”胤礽忽而瞟了眼郑克臧的腹部,小声笑道:“小心你肚子里的棉花,掉出来可就丢人了。”
“不劳你操心。”闲话说完,郑克臧遂对着康熙笑道:“你的答案?”
康熙咬牙,只瞪着郑克臧沉默不语,狠戾的眼神仿佛要将人撕碎。郑克臧知道,这头狮子惹不得。但抱着他的蛋,可就不一定了。
于是,郑克臧把剑往上一提,胤礽脖子上凝固的伤口又崩裂开来。而当事人,仍笑的一脸轻松,仿佛不知疼痛。
康熙看着胤礽从容地笑,看着他轻松地应答,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
或许这孩子不知道,真正的张老太医、擦栏杆的小太监、替代太子妃的所有关系人,一夜之间,他们仿佛从这世上彻底消失。派人去查,竟是没有任何线索。康熙绝不相信,天地会的能耐有这么大,将一切人事彻底替换,伪装的天衣无缝。
那么只有一种情况,他们已经被全部埋入地底,再无人找得到。而现在代替他们存活于世的,全是带着面具的假象。
此时此刻,康熙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害怕郑克臧剑下的胤礽,也会和那些人一样的结局。而在某一天醒来,身边躺着的孩子,是一个精心伪装的陌生人,举起锋利的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
他惊恐地听见胤礽说:“我不管他怎么选,我的答案和上次一样。”
然后,他看见胤礽一脚踢起脚边的断剑,朝长剑之下的胸口刺去。
“不!”康熙脑中一片空白,比他亲眼看见胤礽冲进火场还要震惊。
郑克臧突然挥剑打掉胤礽手上的断剑,往四个角落摔了几颗烟雾弹,趁机拉起郑克塽翻上墙头,穿过咸安宫撤退。
康熙飞身上前一把抱住胤礽,颤抖着覆上他胸膛。手掌下清晰依旧的心跳,让康熙舍不得放手。
胤礽跌坐在地,呆呆地望着郑克臧和郑克塽离开的墙头,只是那么轻轻一跃,就逃脱了吗?
“我讨厌这里。”胤礽喃喃自语。
康熙听见这话,手上不自觉一抖,抬眼见胤礽哀伤地望着咸安宫,烟雾散去,正是一片混乱。青白石板上沉淀的红灰黄粉,弯弯绕绕,看起来竟像画着什么道符,十分不吉利。心里又想起刚才没有回答的问题,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答案如何,或许,真的应该好好想想了。
康熙心疼地揽过胤礽,将他扶起来。胤礽没有看康熙,只是沉默地推开他,径自往毓庆宫走。
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胤礽仰起脑袋望着天花板繁复的花纹。张老太医抖抖索索地给胤礽开完药方,“扑通”一声给跪下了。
胤礽瞧了眼年逾花甲的老太医,坐在榻上没有动。挥手打发顺子和德住到外面守门儿,才开口道:“你求我怕也没什么用。”
张太医在地板上磕了三个响头,听得胤礽心里发颤,端起茶盏遮住表情。又听他结结巴巴地说:“太,太子殿下,老臣也是一时糊涂。还请殿下救命啊!”
胤礽放下茶水,想了想只道:“老太医的为人,孤还是知道的。不如您坐下,把事情说清楚?”
张太医颤颤巍巍爬起来,瞧着胤礽满脸和善的笑容,才敢坐到一边。有些着急地说:“是他们绑了老臣的孙儿,要老臣配合太子妃,他说什么老臣必须照做,要不然就,就再也见不到孙儿了!所以,所以老臣才谎报太子妃有孕……”
胤礽见张太医老泪纵横,撇撇嘴道:“就这么点儿事儿,皇阿玛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老老实实交代清楚,顶多罢官而已。皇阿玛现在忙着追人,没工夫管你。”
张太医一愣,随即苦笑道:“太子殿下,您会不知道皇上……”看了看四周,凑到胤礽面前压低了声说:“疑心很重嘛……”
胤礽暗道,这点我比谁都清楚,最喜欢无中生有,乱猜一气,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得了,老头儿,你听我的,就在我宫里呆着,我这伤等皇阿玛忙完了还不一定能好,你就给我慢慢治。”
张太医感恩戴德,又要给胤礽跪下,胤礽大手一挥,只说:“不许再给我开苦哈哈的安神药。”
张太医连忙点头。终于心安理得的呆在毓庆宫,没多久小孙子也被放了回来。
没有康熙的打扰,胤礽过的很是安静。成天睡到中午,起来吃中饭,也不去畅春园读书。有时候胤祉胤禛带了几个小家伙过来聊天儿,胤礽便陪他们说几句。更多的,是坐在廊下看鸟。
四只画眉似乎长大了些,羽毛也亮了许多,个性倒还是一成不变。胤礽靠着柱子,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搭在膝盖上,看着四只鸟在笼子里跳来跳去。
眼前飘落一根黄褐色的羽毛,像小船一样顺水漂下,泊于青色的衣摆旁。胤礽捡起夹在指缝中,柔柔软软,带了一份干爽阳光的香味。他突然站到栏杆上,打开所有鸟笼,把里面的鸟全赶了出来,几只画眉不明所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头也不回地朝南方飞去。
胤礽就站在廊下看着它们飞走,澄净的天空映在他眼里,是一片纯粹的蓝。
康熙走进毓庆宫,看见廊下空掉的四只鸟笼,跑上前去一把拉住胤礽,就往外走。
“皇阿玛?”胤礽被他拉着,一路疾行,竟是直直走到了咸安宫门口。胤礽奇怪地望着墙根下堆着的柴禾,该不会要烧了这地方?
不料康熙真的举起火把,往干草上一扔,熊熊大火瞬间淹没整个宫殿。
“你不是讨厌这地方吗,我就烧了它。”康熙望着燃烧的屋子,没有一丝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