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延忍不住又笑:“好好好,妈一定会尽心尽力的。你最好跟你老婆生两个,其中一个算是替我赔给爸妈的,跟我姓,照样叫你爸就是了。”
“跟你姓,还不是姓林么。”
“……”林家延默默踩了他一脚,再也不开口了。
阮棠和郑予北在时间观念上倒真是老实,说了过一会儿,大约二十分钟不到就真的来了。阮棠挺随便地坐了,郑予北看见那张与心上人一模一样的脸,难免要愣一愣才把提着的礼品袋递过去,客客气气伸出手去:“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林家栋笑着倾身,两只骨节分明的手重重握在一起:“多谢你照顾家延,他眼光刁钻,我一直还以为他搞不好要孤独终老。”
话音刚落,四个人都笑了,过一会儿点好的小食都送上来,自然又是一番相谈的开端。
既然是他带了人来见家栋,账总得先一步结了。林家延借口去洗手间,到了吧台那儿却前前后后找不到老板,因而多耽搁了一会儿。那张小圆桌旁,林家栋好像已经喝多了,满面红光地拽着郑予北开玩笑:“家延平时看着不挑剔,其实眼光是很高的。我之前还在猜你长相如何,为人如何,现在看来倒确实不输给阮棠……”
家延曾说过他暗恋一个亲近的朋友多年,至今不敢确定自己走出来了没有,郑予北脑海中灵光一闪,心里却猛地凉下去:“为什么拿我跟阮棠比?”
林家栋万分惊讶地扭头去看阮棠:“他居然不知道?他是你的同事,由你介绍给家延认识,你连这件事都没告诉过他?”
阮棠哪里敢抬头,只能扶着额连连摇头,最好眼下就有一盆沙子,让他把整个脑袋都埋进去才好。
林家延这时正巧付完钱回来,一眼就撞上郑予北一张煞白的脸,像是血气一瞬间被抽了个精光的样子,不由想要上前去安抚他。
“别碰我!”郑予北总算活过来,还没起身就先喝住了林家延,随即又慢慢转向阮棠:“家延喜欢你,你觉得对不起他,所以介绍我们认识,对么。”
阮棠一言不发,于是郑予北再回头去盯着林家延:“你暗恋这么久的人就是阮棠,我好歹是他带到你面前的,你不好意思拒绝,所以勉强用着,对么。”
勉强撑到这两句话说完,郑予北气得肺都要炸了,五脏六腑没有哪里不在发疼,当下甩手就走。阮棠坐在最外面,面无人色地伸手去拉他:“喂……就算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可家延是自己愿意跟你在一起,这总不会是假的吧。”
郑予北狠狠推开他,力气之大几乎把阮棠连人带椅子全掀到地上去。看他极其狼狈地稳住了身形,郑予北终于想起还有个初次见面的林家栋坐在那里,转身去向他点头告辞:“失礼了,你们继续。”
他一阵风似地冲出去,林家延只管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像已经被他那句责问给问傻了。
“白痴啊你,还不去追?!”
林家栋好心提醒,林家延却不领情:“我白痴?我看是你白痴吧!他是我的男朋友,他该知道多少、什么时候知道,怎么也用不着你来过问吧!”
阮棠绕到他面前,默不作声地指着门口,半晌不动。林家延来回瞪了他们好几眼,最终还是追了出去,一路撞开无数无辜的倒霉鬼。
林家栋也算是受了惊吓,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来:“阮棠,你这到底算什么。”
“确实是我不对,我看他们发展顺利,就想着说不说都一样。”阮棠惨然一笑,这才想起去揉一揉自己刚刚被推搡的地方:“那你刚才的话又算什么。连我都觉得轮不到我开口,你有什么权利替家延实话实说?”
林家栋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淡淡地扫向酒吧半开半闭的大门:“郑予北总要知道的,时间早晚而已。家延在这方面从小就稀里糊涂,我要是不推他一把,他大概还以为他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呢。”
阮棠的面色变了又变,终究没再答话。归根结底,这并不是他和林家栋能插手的事情。情情爱爱的,永远只有当事人自己能分辨。
18
郑予北有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他要是真心不想让别人追上,那就没什么人追得上他了。
可天意弄人,林家延就是那少有的百分之五。
郑予北没回过头,但他知道林家延一定会追出来。他自己一冲动就把话说重了,心里其实也清楚不是这么回事。这世上没人会爱屋及乌到这种程度的,林家延终究是对他有意,才会渐渐试着亲近他,进而发展成现在的样子。
有胆量冲出来,自然有把握他会追上来。事实如此,郑予北此刻却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恃宠而骄,只是一门心思不想轻易被追上而已。
两个人沿路一通狂奔,林家延跑着跑着就想起了高一那次全市中学生体育节。学校田径队那哥们儿忽然闹肚子,篮球队带队老师就把他给卖了,临时打电话让他去参加一千米决赛。那是林家延记忆中最为艰辛的一次一千米。四百米跑道他们要跑两圈半,领跑那家伙狡猾又顽固,明明体力早就透支了,硬是撑到最后半圈才减慢了速度,让林家延抓住机会超了过去。
一面胡思乱想着,林家延一面还要抬眼去看予北留给他的背影,思绪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清明起来——
事后他才知道,领跑那家伙赛前不久受了伤,好像是脚掌骨折,比赛这时候才养了两个月不到。因为是全市决赛,又有这种特殊情况发生,学校里就派他去医院探望一下这位虽败犹荣的第二名。本来都说好什么时候去了,林家延却听说那人是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性格特别坚忍好强,所以才会那么不顾一切地想要赢。这一去必定成为什么弘扬体育精神的晚间档本市新闻,林家延觉得这是哗众取宠,把别人的伤口揭出来给全市人民看,所以又不想去了。最后还是林家栋好说歹说劝了他过去,说是日后高三的推荐权力毕竟握在校方手里,区区一介学生不要随便开罪云云。
林家延去了,学校果然通知了电视台来录,可他进了病房就关了门落了锁,把手持麦克风的女主持和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都堵在了外面。里面那个靠在床上的少年也没料到,先前眼里的嘲弄还来不及收起来,又掺上了猝不及防的感动欣喜之色,一时弄得一片混乱。
后来……后来林家延没跟他多说什么,补品和花束放在一边,自己坐下来削了一个苹果给他,过了一刻钟也就告辞了。那个一千米第二名的名字,好像就是郑予北。
予北每逢阴雨天都会疼的脚,予北身上偶尔闪现的浓浓阴郁,予北在感情方面的小心翼翼。前尘往事蜂拥而来,林家延心里被照得透亮,也终于在郑予北快要拐进小巷之前截住了他,抬手搭上他的肩,边喘边说:“……予,予北,都快十年过去了,你还是一样跑不过我。”
郑予北脸上的愤怒忽然恍惚起来,就像一块坚冰在融化那样,一分一分露出苦涩的柔和来:“五个月了,林家延,我重新遇到你五个月了,你偏偏这个时候想起来了?”
“我,我怎么会没事去想那么,那么遥远的事情啊。予北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还能是怎样?”郑予北苦笑起来,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平视着林家延的眼睛:“你一直瞒着我,实话说一半藏一半,还能是什么别的原因?”
林家延心里疼得厉害,呼吸都不怎么顺畅了。他想伸手去拥抱他,又觉得他会立刻挣开,伸出的手堪堪顿在了半空中。
郑予北当然也看见了,立刻声线又低了几分,却更不讲理:“你就是因为我是阮棠介绍给你的,你才肯搭理我。你心里一直惦念着阮棠,你永远也不会喜欢上我的……”
话还没说完,林家延却生气了,一把把他摁在墙上,凶巴巴地吻了上去。
上星期才教会了你,现在你就来堵我的嘴!郑予北委屈得要命,一旦挣扎起来又被按住了手脚,只能硬撑着僵在原处,拒不回应。
“别胡说八道,再说我真要打人了。”林家延贴得极近,羊绒衫毛绒绒的袖口都蹭到郑予北脖颈里去了:“我脾气本来就不好,你少惹我。你听好了,阮棠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喜欢的是你。”
“你……你说了不算!我才不信你!”郑予北眼眶都红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林家延分明是心疼的,听了这话又忍不住要笑,最后只好慢慢揽了他的肩背收进自己怀里,妥善细心地抱稳了:“当然是我说了算,我喜欢谁难道还由别人来定夺吗?予北……北北,我真的喜欢你,你只管相信就是了。”
多年前听说他那番身世时,还佩服他小小年纪就靠着国家奖学金交学费,敬仰他一派倔强孤傲,什么都逼着自己去夺第一……原来他心底里是这样容易害怕的一个人,简直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郑予北在他怀里浑身发抖,林家延把他抱得更紧,嘴唇紧紧地贴在他耳朵上,低声细语:“别害怕,你相信我。我们之间的事跟谁都没有关系,真的,你千万不要多想。”
他耐心安慰了半天,郑予北才从他颈窝里发出一线闷闷的声音来:“那……那你明天就搬来跟我一起住,你的房子尽快租出去。”
——看在你是这世上第一个叫我北北的人,我就相信你一回。
林家延笑着含住他的耳垂,应允得毫不犹豫:“好,我今晚回去收拾东西,明天起就跟你一起住。”
北风自顾自地呼号了一整晚,这时候居然奇迹般地消停了。林家延长时间地抚摸着郑予北的脑袋和后颈,疑惑着仰头去看……原来这一天一地的白雪,早已纷纷扬扬。
这雪到了第二天凌晨才收住,郑予北破天荒在周六起了个大早,兴冲冲跑到附近的卖场去搬了一堆东西回来。可可粉、巧克力酱、蜂蜜、布丁……一切就绪,只等着林家延开车把他自己送上门来,从此跟他郑予北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
可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人家卖场里清晨现做的布丁早就放得冰凉,看上去活像一团黏糊糊的浆糊。郑予北从下午开始就坐在桌面没动过,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机,盼着家延打电话给他……哪怕是亲口说出“我觉得跟你一起住的时机还不成熟”也好。
期待渐渐变成恐惧,最后成了一片上下浮动的浑浑噩噩。人到了这个份上,那真是什么念头都一拥而上了,什么爱得太草率,没给自己留余地什么的,全都拦不住了。
等到十一点多,郑予北终于决定去洗澡睡觉。浴室里水声不断,餐桌上的手机也响个不停,正是林家延姗姗来迟的来电。
夜灯昏黄的光笼在手机屏幕上,一明一灭极为规律,显得冷血且徒劳。郑予北愣在那儿看了许久,最后直接按了关机键。
如果这是你考虑了整整一天的施舍,那么我拒绝接受。
家延家延,我爱你爱得筋疲力尽,能不能奉陪到底恐怕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了。
一夜的思前想后,痛定思痛,当门铃伴着晨光一起侵入室内时,郑予北只觉得头痛欲裂。
“……怎么是你。”
天知道他有多希望站在门口的是林家延,可惜天不遂人愿,偏偏是阮棠。
“我是来给你送钥匙的。”阮棠知道他心结未解,看自己正从头到尾的不顺眼,因而也就直奔主题了:“林家延昨天发了一天的烧,一个人睡到晚上才想起打电话找人,结果林家栋跑去照顾了他一夜,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你没接他电话,林家延气得差点把手机都摔了,估计不会给你开门的……所以我把钥匙给你。”
“你怎么会有家延那儿的钥匙?”郑予北满腹狐疑,没有立刻伸手接过来。
阮棠一时间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当然不可能有,这是林家延父母留着的备用钥匙。我说他跟男朋友吵架了,不肯给人家开门,他爸妈就把钥匙给我了。”
“……那家延前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发烧?”
“……”阮棠被他噎了一下,反而笑起来了:“请你回忆一下,前天晚上他去追你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什么?”
郑予北依言想了想,很快就惊悟了。林家延从酒吧里冲出来的时候忘了穿大衣,薄薄一件羊绒衫就跟着他跑过了那么长一段路,后来又站在雪里亲亲抱抱的,这还能不感冒就成了铁打的了。
“行了,你拿了就赶紧过去吧,我走了。”阮棠也不管他想通了没有,甩手把钥匙丢进他怀里,潇洒地转身就走,扔下石化状的郑予北站在那儿,脸色黑如木炭。
得知了真相又拿到了钥匙,郑予北略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就匆匆出门,赶到林家延那儿还算不晚,正好买了两碗清淡的粥一并带上去。开了门进屋,林家栋看样子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了,卧室的门敞开着,林家延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家延?”
林家延震了一下,缓缓睁开眼,刚一对上郑予北愧疚的眼神就立刻闭上了:“我不想看见你。”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床上的病号睬也不睬他,合着眼安然静卧。
“我买了粥给你,你先尝尝看吧。好歹还是热的呢,我看排队的人还挺多的,味道应该还……”
林家延也顾不得自己烧得多难受了,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勾勾盯着郑予北的眼睛:“我昨天一早就烧得起不来,一觉睡醒已经是夜里了,第一件事就是想着找你。郑予北,你不接我电话就是不相信我,你别以为送碗粥过来就能一笔勾销了。请你,现在就给我解释清楚。”
郑予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捧着那碗温热的生滚鱼片粥,被迫迎视着林家延咄咄逼人的目光,像被施了咒似的动弹不得。那里面明明白白写着委屈与不安,竟与自己昨晚的心境不谋而合,只深不浅。
郑予北恍然大悟,原来他长久以来一直是瞎的,如此明了的情意都能视而不见。
“我……”一张口就生生顿住,郑予北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林家延的肩跪坐在他面前:“我不是父母双亡的孤儿,我是被我父母扔在福利院门口的。”
林家延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我听我们院长说过,那天夜里也下了雪,她下班的时候正巧看到我躺在台阶上,襁褓里塞着写了‘郑予北’三个字的纸条。”
郑予北说不下去了,于是两个人便一起沉默下去。
他是害怕了,居然是害怕了。林家延慢慢朝他伸出手臂,双手绕到郑予北背后去轻缓地抚摸着,低声应道:“予北,对不起,我当初只听说了你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我绝对不会不要你的,既然考虑好了,就一定会很长久地陪着你。”
“……不怪你,是我太脆弱了,一点变数都承受不了。”
林家延又不说话了,过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来,竟然是“你怎么能不理我,你居然敢不理我”。
郑予北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是走神了,所以听错了。可他还没来得及细问,林家延已经迅速地缩回了被子里:“我不管你有什么心理阴影,你想跟我在一起就应该相信我。我生病了,你还欺负我一个倒霉的病人!”
郑予北手忙脚乱去安抚他,一面道歉一面试图把他剥出来喂粥,无奈林家延跟他拧上了,说什么也不松手。被浪翻滚,活像罩住了一条苦大仇深的胖头鱼,郑予北与其较了一会儿劲,居然忍不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