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聊到斐怀瑜,神很惋惜地说:“如果他多在天国待些时日,就能彻底洗去罪孽的,可他若是回去了,就一切前功尽弃了。”我想说,他一定很思念家人吧。但又想起启示录上说的魔界阴森而且充满了罪恶,大概也没什么可怀想的。
尽管如此,我还能感觉出来斐怀瑜每天过得都不开心。他不像我们一样懂得忍耐各种不好的情绪,他表现得很明显。尤其是圣诞节临近的时候,他甚至焦虑得每天只能睡着两个钟头左右,当我们都精神奕奕,当周围的一切喜气洋洋的时候,他瞪着熬红了的眼眸,愈发显得格格不入。启示录说,幸福和美好的东西是具有感染力的,可是我觉得斐怀瑜的忧伤和疲惫更有力量。我想我一定是昏了头了,我居然去和神请求了圣诞日陪伴斐怀瑜一整天这样的生日礼物。
我按照计划,压下所有的罪恶感,瞒着所有的天使,甚至包括斐怀瑜本身,演了一幕想起都会一身冷汗的大戏。虽然一切进展顺利,但在那之后整整一个月,我闭上眼就是启示录中提到的阴森魔界。圣诞期间,神和我们一样繁忙,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被召见。每当闲下来,我总会想到神发现了我的把戏,带着厌恶的神情看我,或者再也不屑于看我。我没有像约定的那样对他忠诚,我觉得身体里有种黑色的东西慢慢滋长着。我想,神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我难过得闻不到以往弥漫在空气中的花海香。
终于这一天还是来了,但我没想到它是这样降临的。在斐怀瑜回魔界的那天,神带着炫目的光揭穿了我的秘密,语气淡然地如同那一个个温和的午后。我不敢抬头看神,也不敢面对斐怀瑜的失望,我想替代他接受惩罚,但是神不允许。最后斐怀瑜的匕首刺进自己的腿部,他当场就站不起来了,但还是执拗地不肯把匕首拔出来,突兀的血腥气造访了天国。
魔界的使臣带走了斐怀瑜,两界的门缓缓关上。斐怀瑜没有回头看我,我想,他一定恨死我了,是我弄巧成拙,自作主张害了他。
周围是一片可怕的沉寂,终于,神说:“林杉,你跟我来。”
依旧是那个私密的花园,而不是接受审判的房间。神倚在躺椅上,语气中带着疲惫:“林杉,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你吗?”
我垂下头,夕阳下,羽翼映在地面上,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不知为何我觉得鼻腔有些酸,只能含糊地嗯一声。凡是欺瞒神叛离神的天使都会被送到一个特殊的小岛上,永远都不得返回天国,用自己的整个生命来赎罪。我想最大的惩罚不是岛上的日子如何艰辛,而是要永远离开神。
一块方巾递到我面前,耳边是神轻柔的声音:“别难过了,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帮你。”我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坐起身的神,依旧是那双宽厚带着怜悯的眼眸。
神告诉我,只要我接受了一个叫做勇者的任务,就可以洗去我的罪孽,甚至可以变成天国的英雄。而那个任务的内容就是潜入魔界,消灭魔王。
一开始的时候,我诧异地张大了嘴巴,在过去的生命中,只有救治和爱护,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消灭另一个生命体的存在。然而神劝慰我:“魔王罪孽深重,你让他获得重生,其实是在拯救他。林杉,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考虑一下吧。”
三天后,神安排了几位师父教我一些基本的防身功夫和对魔界生存环境的简要介绍。其中的一位师父很是严苛,每当我达不到他的要求时,他就会用锁链扣住我,让我待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说这样可以磨练我的意志。当我带着沉重的身躯和伤痕闭上眼眸时,昔日那个格格不入的少年又进入了我的梦乡,他待在师父所说的水深火热的魔界里,等待着我去拯救他。
终于到了那个传说中的魔界的使者会来带走我的日子,我忐忑地待在封闭的小房间里,默默等待着。这时,大天使传来了神最后的两条指示:一个是凭借我的能力也许不能完全地消灭魔王,我可以消灭下届魔王作为代替;另一个是下届的魔王唯一的特征是,曾经在天国经受过洗礼,而我的身体就是最好的武器。传过话,大天使就离开了,我呆呆地枯坐在原地,一百多年来,这代的魔王之子中,只有斐怀瑜在天国生活过,可是,可是我怎么能去消灭他呢……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常常入梦的少年出现在了我面前,说要带我离开。我挣扎着,我没办法告诉他,我的到来会带给他怎样的灾难。一同到来的男子绕到我的身后,我觉得颈间一痛,眼前的光芒倏然消逝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只有微薄的黯淡的光,我想我还是来到魔界了。当天斐怀瑜来过一次,但我没有回应他的任何问题,甚至在他靠近的时候,退到了床角,因为我不知道哪种接触会伤害到他。我没办法背离神,但我也同样没办法用唯一的朋友作为代价来完成那个宏伟的勇者梦。
最终斐怀瑜神色黯淡地离开了,留在我身边的只有一个魔界侍者。他话不多,但是动作很利落,会按时把温暖的食物送过来,连杯子里的水都温度正好。我实在没办法把他和传说中的恶魔形象联系起来。然而就在我把擦过脸的毛巾递还给他时,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十一
当我胡乱套上衣服,带着湿淋淋的头发跟着二哥赶到现场时,林杉的住处已然围了许多魔,但大部分都踟蹰不前,生怕林杉当场异化,怎么了他们似的。这样的遭遇我自然感同身受,可是林杉此刻大概没有心情和他们展开自己白色的羽翼呼扇呼扇,而是略微垂着头,立在房间的角落,紧绷着的身体显示着主人的不安。
打破沉寂的是魔界的长老,虽然我只在晚宴的时候见过他一次,但立刻就记住了他的身份,因为他每次开口都会提醒我一次,比如今天。“身为魔界的第十代长老,我觉得维护魔界的安宁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个天使,”指指房间的墙角,却又没有指到林杉身上,因为从头至尾他都没看林杉,“是带着恶毒的用心和满身的病菌来到我们这里的,他会玷污了我们的国度。现在已经有一个侍卫不幸染病,因而消灭掉他是我们唯一的办法。鉴于魔王大人不在宫殿
里,我认为……”
旁边的二哥却沉声打断了他:“你认为应当由大殿下来定夺,是吧?”语气不容置疑,我偏过头看去,玹二哥敛了平日的笑意,连眼眸都透着寒气。
那长老的话被打断,但仍心有不甘地道:“二殿下,这里情况比较危险,您还是暂且回避,不要伤了身……”并不是他有话只说半句的习惯,而是突发的状况再次震慑了他,“天啊,快把三殿下带出去!”没错,是我蹭过众魔,来到林杉身边。我只想告诉他,他不是孤军奋战。
林杉湿漉漉的眼神停留在我身上,带着无限的哀凉。瞬间让我觉得这房间仿佛是个极冷极寒的地方,我没办法安慰他更多,只能紧紧地捏住他的手。我本来只是想握住,给他温暖的,结果太紧张,估计要揪疼他了。
在来带我离开的侍从们踟蹰的功夫,新的主事人出现了。大哥和彤彤的师父相继进门,倒是比那之前的长老靠我们更近些。玟大哥一扬手,见围观的众魔安静了下来,才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们魔界很久不来外客,大家好奇来看看也可以理解,但实在没必要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显得我们魔界没见过世面,小家子气!”围观的魔群略散了散,压抑感倒是减弱了许多。
那长老果断伸张正义:“大殿下,这天使来者不善,分给他的侍从已经染了恶疾,再不处理恐怕要殃及整个魔界了。”
站在原地没动的二哥淡淡地接道:“侍卫得了什么病,有医师在,自然会有公论。长老这般心急,难道要以身涉险,为国捐躯,试试这天使到底安不安全?”
也许是我站的角度比较正,隐约看到大哥似乎微扬了下嘴角。但再开口时却仍旧无比地郑重:“即是这样,就劳烦长老了。”说着还让开半步。
那长老脸色都白了,丝毫没有要前进的意思,看上去能强忍着不后退就很不错了。
幸而大哥也不再多作坚持,扭过头,仿佛刚刚才发现我似的,一脸疑惑地道:“小瑜,你站在那儿做什么?”顿了顿,没等我回答就又道,“是想替我们魔界一探究竟吗?乖孩子,真勇敢,不过待会儿医师会为他做检查的。你的心意大家都看到了,到大哥这儿来吧。”
我愕然地微张了嘴巴,突然觉得自己很不争气。我家兄长们都这么能胡掰,我却只能做到保持沉默,不拆台。呜,我该不会是捡来的吧。众魔的目光都聚集过来了,和林杉握紧的手出了汗,他不安我也担忧,虽然我可能什么都做不到,但至少,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放开他。也许从我非要把他带到魔界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孑然一身的斐怀瑜了,同样的,我也不能让林杉继续孤单下去。我从来不讲道理,我只知道一还一报,休想让我吃亏!
但我没想到的是,这样一来,基本就是在违背大哥的命令了。恢复了悠闲神态的二哥似乎早就料到我不会听话似的,笑眯眯地接道:“哎呀,大哥你还不知道小瑜,倔得没边儿,他要做大英雄你不让,非和你闹个十天半个月不可。反正这手也握了,要传染也早就染了,小家伙正得意着呢,容他再多待一会儿吧。等医师忙完了过来给天使检查,我揪着他耳朵带他回去睡觉。”
然后我就条件反射地用空着的手揉了下耳朵,幸好大医师刚好进来,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经过诊断,那个侍卫染了一种罕见的过敏症,而过敏源也已经找到了,并不是林杉,而是那侍卫之前接触过的一种带着绒毛的植物,潜伏期一过,就瞬间发病了。在及时地医疗下,这会儿已经没有大碍了。
当然大医师还是很尽职尽责地留下来为林杉做例行的身体检查,我感觉得出来林杉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而二哥又一直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盯着我看。于是在林杉和大医师进里间检查时,我留守在了外面,并且努力把耳朵往下耷拉一些,争取不引起注意。
而这时大部分的魔已然各回各处休息去了,留下的都是城堡里的侍卫侍女,连之前的长老也在听到刚刚的诊断结果后,瞬间觉得自己年事已高,受不了长时间地熬夜,舍得离开了。周围已经没有外魔了,二哥也不再和我客套,径自走过来揪住我可怜的小耳朵反复蹂躏了几下,才道:“我们的大英雄,要二哥额外嘉奖吗?”
我尽量乖顺地轮流看看大哥和二哥,还把耳朵软软地搭在某只魔爪里,总比身后的某部位再炒回锅肉强,就让二哥拿这个“新玩具”出出气吧,唉唉唉……
大医师出来汇报,林杉小天使一切正常。当然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以恶魔的标准还是以天使的标准,总之,可以认为警报解除了。大哥松了口气似的,抿抿嘴道:“大晚上的,有劳您了。”又朝门外的侍卫们挥挥手,“都散了吧,没事儿了。”最后的指令给了二哥,“给天使换个侍卫,身体健康点儿的。然后,带这个小淘气的回去睡觉,再折腾非要留下来,揍他没商量!”说完头也不回,幽幽离开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二哥,二殿下啧啧称奇地道:“你本事不小,让大哥说出这么不文雅的句子来。”又抬手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下,“去道个别就出来,别磨蹭,否则我就得再次完成大哥交待的……”
我失去了听完整段话的勇气直接推门进了内间儿,说是道别,经过一整天疲惫不堪的折腾,林杉这会儿已经静静地睡着了。我自然不会傻到把他摇醒,和他说,我来道别,行了,你继续睡吧。可是什么都不做,又白进来了。权衡之下,我露出小尖牙,在某人的红嫩的嘴唇上轻轻啃了一口,然后心理平衡地离开了。
十二
在医师的诊断结果公布整个魔界后,天使事件也算告一段落,基本上没有谁会去额外地关注林杉的新动态。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常态,但也有了些新的变化。躲了自家师父三天的彤彤终于逮到机会近距离接触小天使了,这会儿正好奇地盯着某天使洁白如雪的羽翼看,到底没按捺住,一面问着:“可以摸摸吗?”一面已经伸出了魔爪。
经过一系列事件后,久别重逢的斐怀瑜和林杉愈发亲密了。本着爱屋及乌的原则,林杉自然而然地展开了羽翼,为彤彤公主表演了基本的飞翔,虽然只是在房间内小范围地挥动了几下翅膀,但某位公主殿下还是愕然地张大了嘴巴:“啊,你太厉害了,可以飞得那么高!”末了还显不够刺激某魔似的添了句,“比小瑜稳当多了!”
一旁嗑饼干的三殿下果然中招了,眯起眼反击道:“白长了对翅膀,不会飞的魔有什么资格说我!”
彤彤哼了哼,很有涵养地决定不和某小恶魔计较,只是迅速地吃掉了斐怀瑜收藏的饼干来补偿自己。随即却又想到了什么,啊地一声站起来,蹿到林杉旁边道:“杉子哥哥你最好了,帮我个忙好不好?”
还没等小天使回答,斐怀瑜率先道:“不好!”凭什么他就是杉子哥哥,我就是小瑜!
公主殿下显然是被激怒了,跺着脚道:“杉子哥哥又不是你一个魔的,是我们大家的天使!哥哥你说是吧是吧?”捏住某天使的衣袖一阵猛摇。
被晃得七荤八素的林杉红着脸庞,稀里糊涂地点点头。然后彤彤殿下颇为大方地在某天使的脸颊上啄了下,欢呼一声,拉着就跑。
总算回过神的斐怀瑜也胀红了脸,不过是气的,急匆匆地跟上去,生怕自家林杉继续吃亏。
目的地居然是魔界二殿下的收藏间,琳琅满目品种繁多,高高的架子几乎要触到屋顶,也不知物品的主人是怎么放上去的。林杉正在彤彤的指挥下,挥着翅膀停滞在高大的古董架前,扭过头问道:“是这个吗?”
待在下面的公主殿仰着脑袋晃晃道:“不是那个,再往左两个,隔着那瓶青色的,紫色的那个!”
斐怀瑜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又怕吓到空中的林杉,只好低声问道:“彤彤,你来偷拿二哥的东西啊?”
女娃娃目不转睛地道:“啊,对对,就是那个,杉子哥哥帮我拿下来吧!”又撇撇嘴道,“什么叫偷啊!我这是借好不好,那是我这次实验的必需品,很难找的!”
三殿下挑了眉宇:“直接和二哥说不就完了。”斐怀玹对自家兄妹都不小气的啊。
彤彤公主再次语出惊魔了:“那多不刺激啊!要不怎么就说你这魔没劲呢!”摆摆手,颇为不屑。
然而头上的林杉却遇到了麻烦,被指定的瓶子不知怎么回事黏在了柜子上。少年用力拔了拔,纹丝不动。
好巧不巧地屋子的主人也推门进来,沉声道:“你们在这儿干嘛?”于是小天使彻底受到了惊吓,手一抖,瓶子是拿下来了,连同里面的液体也翻了出来,顺带着整个柜子跟着歪歪斜斜晃晃悠悠,几瓶放在高处的玻璃罐子栽下来,粉身碎骨了……
惨剧发生后,自有侍从进来收拾一地狼藉,而二殿下此时忙着在自己的卧房和三个神色各异的孩子面面相觑。最纠结的是斐怀瑜,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连着好几天犯在自家二哥爪里,这是招谁惹谁了,连带着身后初愈的某个部位也开始隐隐作痛了;最恐惧的是林杉,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恶魔是茹毛饮血,动不动就要上演些惨烈镜头的,何况现在对面的二殿下还被激怒了,这,自己会不会小命不保啊……
而最心安理得的却是始作俑者,这会儿还恶魔先告状:“二哥,你那些个瓶子多久不拾掇了,怎么都黏在架子上了,你看把杉子哥哥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