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那种令常人难以想象的怪胎,看似很酷,可即使大笑的时候,你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一种恐慌与悲伤。”谈及所爱的人,男人的笑意明显深了,眸底泛出缕缕波纹般柔和的光晕,“他可以泰然自诺地在几万人面前脱衣叫喊,可如果你仔细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超过两分钟,他就一定会脸红;他焚毁一辆价值百万的名车眉头都不皱一下,可躺在无人的旷野等候日出时,阳光驱逐黑夜的刹那,他快乐得就像圣诞节早晨在袜子里发现礼物……”
“哀恸的人必得安慰。听你描述,你爱的那个人很不平凡,深受我主眷顾。”黑袍老者以一个慈爱的声音说着,“你向他谈起过你夺去别人生命的经历吗?”
“小时候我喜爱一出莎士比亚的戏剧,对里面一个可怕的情节记忆犹新,杀过人后更深有体会:夺走一个人的生命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自责与恐惧扼得喘不上气,我逃之夭夭,在落地为家的同时随意挥霍自己余下的人生,但直到今日我终于明白了——如果麦克白夫人能够预知,预知谋杀之后将永远洗不掉手上的血迹,兴许也会如我这般感到不可宽恕,却又心存庆幸……”
早在你我素昧平生之时,我已经在保护你。
“他说他因由我而重生,其实重生的是我自己。我不敢直面过去,更不敢直面恐惧,害怕与我无力抗争的势力斗争,一度打算逃避与放弃……但他让我知道了每个人生来便有天职,哪怕付出终结生命的代价也该履行的天职,”顿了顿,轻勾起唇角说,“譬如他生来应当快乐,而我,生来应当保护他。”
神父从男人的话语里觉察出了他似乎要干一件非常危险而可怕的事,仍试图以天主的福音劝说他弃恶从善。
然而一切徒劳无用。
“为了即将要因我死去的那个人,我虔诚地忏悔,但不乞求宽恕,我的所作所为值得任何一场厄运,任意一种酷刑,”男人站起了身,走往门外。他笑着回了回头,“我现在只是担心,他会一直等在我们约好的地方,而我却无法如期赴约。”
******
保释期间的疑犯缺席了法院的传唤,无论是他工作的整形医院还是他短期租赁的住所都没有他的踪迹,就像坐实了对他的指控——他正畏罪逃跑。
警方立即开始了对迟傥的悬赏通缉。事实上这位整形师还是一个有凶杀前科的惯犯,曾经有个护士愿意指证他刻意以易导致过敏的药物致使病人死亡,结果却莫名不了了之。
警察局长在警局附近的地下车库里被一个黑影劫持了。用眼尾余光扫见了对方的脸——这个男人一连数日无家可归东躲西藏,憔悴的面容让昔日的英俊不复存在,他看上去非常糟糕。李稍稍移了移抵在脖子上的酒瓶碎片,镇定地笑了,“已经有人打来匿名电话,说在圣迭戈看见了殷之纯,你们都跑不了的。”
“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迟傥将尖锐的碎片往男人的脖子上抵得更近些,“但也可以让你扬眉吐气,再不需要像现在这样,只要霍伯特一声命令,就得像狗一样为他舔舐鞋底。”
说完这话他放开了挟持的男人,整形师决定赌一把,他有可能会马上被警察局长击毙,也有可能就此说服了他。
生命本就是一场破釜沉舟的豪赌,一念间,血本无归抑或一本万利。
“年轻人,注意你的措词。”李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起皱的大衣,清瘦儒雅的面孔上微微生出一笑,“怎么才能做到你所说的‘扬眉吐气’?”
“更多的时候你就像是霍伯特的特殊雇员,他给你钱,你给他提供便利,你们之间的天平绝不会因为单纯的生意往来而有所倾斜。但如果他犯下譬如谋杀这样的重罪,是不是就必须低声下气来求你帮忙?”
“他杀过的人还少么?那么多手下,总会有人愿意替他顶罪。就像公司的员工杀人,老板永远不需为此负责。”
“如果我有办法让他亲口认罪呢?我以殷之纯的下落诱他出来,诱使他认罪后做下录音,成为呈堂的证据。”迟傥以一种五味陈杂的目光端详起对方面孔上那些耻辱的破损与瘀伤,嘴角勾起了那么点含有同情的弧度,“霍伯特为了他的可爱宠物简直能够不顾一切,他可以把鞋子砸在你的脸上,我会给你机会砸还给他。”
警察局长拥有一种自视高贵得不容侵犯的尊严,他狂热地迷恋着“漂亮得能让晴空闪电”的摇滚偶像,却能因为被他压在了身下就想要干掉他。
看似不动声色的面孔起了细微涟漪,整形师知道自己捏住了蛇的七寸之处。
半晌的沉默后,李抬手推了推鼻梁上新配置的眼镜,白蒙蒙的镜片后闪过一丝不信任的目光,“那么,你想要什么?警方不能介入太深,至少不能摆明了和他对着干……”
“证人保护及刑事豁免权。”男人看了看眼前的警察局长,尽量避免提及要与自己的恋人双宿双栖,只是说,“我需要警察埋伏在约定地点的周围,只要枪声一响你们就得破门而入。我会拿到你要的证据,然后当庭指证他,到时如何让他尝苦头就由你说了算。”
******
那是废旧的工厂,一栋即将拆除的建筑,但处于人来人往的闹市区。
只要用摇滚偶像的名头,就会有人愿意登门“拜访”。
屋里有几件大家伙,已经废置了的生产机器。地下散着一些食品罐头,有些开启了,有些还没有。这就像个简陋至极的临时避难所,行走几步,空荡荡的四壁拥有回声。
“你就住在这里?”市区中心,为了掩人耳目霍伯特没有带来很多人,身后只跟随了三个手下,包括黑桃杰克和韦洛姆。简单环视一番,身形巨大的男人鼓起鳟鱼眼睛,十分嘲讽地笑了,“你是一位相貌堂堂的整形师,却甘愿让自己与老鼠为伍!”
是的,不能再给谢罗彬与郝透带去麻烦与危险,他彻底断了与他们的联系。
“长话短说,我举旗投降,我会说服殷之纯回来,只求你高抬贵手。”
“整形师先生,你总是让我非常惊讶,我没想到你还胆量约我见面!你上一次把我可爱的宝贝儿从我身边带离已经叫我怒火填膺,恨不能将你的脑袋拧下扔进排水沟里,可你这次居然连个招呼也不打就送走了他。”美国佬忽地笑了起来,乱糟糟的牙齿配着一脸的横肉,令人瞧着不寒而栗,“你应该知道你是通缉犯,就算我在这里杀了你,也可以解释为正当防卫。”
“这是一个错误,我现在意识到了,我们从来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警察在找我,连路人都希望凭着举报大捞一票,有时一觉睡醒我会希望真有那种完全改头换脸的整形手术,可即便那样,你仍旧能认出我,找到我,对吗?”
“我以为你会像只兔子那样逃跑。”霍伯特确实一点儿也不为他们的逃跑担心,“但是你知道你们跑不了,我有钱,有时间,还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耐心,我会全世界地追捕你们,而总会有人向我透露风声,所以你要不要在我打爆你的脑袋前坦白一次——你把我迷人的心肝小宝贝儿藏在哪儿了?”
“在我告诉你他在哪里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是你杀了尹云与宓娜,是不是?”
“在这个城市里抹掉你们这种人,就像在灶台上抹掉一层灰那么轻而易举。”鳟鱼眼睛的男人努了努嘴,做了个摊手的动作。
“对,就像你一直干的那样……”
那双凸鼓的眼睛蓦地注意到身前的男人在不自然地整理胸前的口袋,他一步上前,从他的口袋中拔出一只拇指大小的微型录音机,几乎当场失笑。
“哦,我的天!一个哈佛医学院的毕业生如何能蠢成这样!”他因为这个愚蠢的行为发笑,却也感到松了一口气,“我本来还怀疑你有别的企图,诸如要为你所谓的‘爱情’牺牲,与我同归于尽……哦,我的天!我终究是高看你了,你和我那个连中学都没读过的小宝贝儿搞在一起那么久,智商也跟着降低了!”
霍伯特把微型录音机扔在地上,用鞋跟碾了碎。
“是你杀了她们,对吗?”迟傥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追究真相,即使自知已命悬一线,仍不依不饶地问着,“你杀了她们,就像在那个仓库,你杀了万菲一样!”
黑桃杰克一抬手在他膝盖上来了一枪,消音器下,这枪声就像开启一个庆祝用的香槟酒瓶。
迟傥立马就痛苦地跪倒在了地上。
黑桃杰克在不能杀死对方的情况下,在他肩头又来了一枪。
真是解气极了。
“告诉我,殷之纯在哪里?”身为曾经的世界级的拳击冠军,男人不用任何武器就可以让对方尝遍痛苦,他用鞋尖黏着他膝上的伤口,“告诉我,你把我的心肝小宝贝儿藏哪儿去了?”
“你找不到他的……”痛苦不言而喻,但迟傥居然还能保持笑容地说,“他已经离开了,再不会回来了……”
“别这么说。永远别这么说。”霍伯特哀嚎着“我的小宝贝儿”,用手捂脸,做出一个非常痛苦的表情,随后开始疯狂地向对方施暴。
倒在地上的男人根本毫无还击之力,肋骨在粉碎,颅骨在哭叫,死神在向他招手。
艰难地睁开眼睛,动了动手臂,他的手臂看着像棉花一样柔软,那是因为肩膀的骨头被子弹打碎了,碎裂骨头像小刀那样在血肉里横行。
这具身体已经惨不忍睹。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有疤痕,也有鲜血。
“杀掉我好了……反正你从不受法律的制裁,杀尹云、宓娜时也这么容易……”
“我没杀那只小鸟,不过管它呢,她不过是个连续被几个男人遗弃了的小婊子……”
关节被折断,一开始疼得人死去活来,后来慢慢就不怎么疼了。眼前有冰雪未化的苍茫和晕眩,身上的伤口开始流血,打在地上的滴答声响是生命缓慢消失的声音。他挣扎着想要爬起身体,又被一脚踩向了地面。
迟傥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死亡来临前的感知,比幻觉更像幻觉。他眼前重现了他们一起在乡村戒毒时发生的有趣事情,与痛苦相关的记忆都被抹去了,一桩一件的快乐如此清晰——
“早餐想吃什么?”他从冰箱里取出鸡蛋,正准备一展厨艺。
他的爱人走了上来,从身后揽紧了他的腰——隔着睡袍能感觉出,殷之纯还没有穿衣服。
“我爱你,陌生人。你强壮而英俊,眼睛也很温暖。和你做爱简直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一面将睡袍扯下舔吻着他的肩膀,一面将手探进去来回抚摸他结实的胸肌腹肌,殷之纯说,“但是,你再让我吃‘鸡蛋煎鸡蛋’,我就去死。”
非洲的阳光铺天盖地,即便我不在,他也不会感到冷了。
机械地动着嘴唇,费力地说着一些事先准备好的话,“但是,你杀了宓娜不是吗……她还怀有身孕……”
迟傥闭上眼睛的时候还在想,只是,我还没有对他说“再见”。
凌虐还在继续,喉管被脚掌狠狠压迫。
“对了,那小娼妇还有身孕……天知道是谁的种!没准儿是那个歪嘴男孩儿的……”霍伯特仰起脸哈哈大笑,似乎为自己的推理感到十分得意,“我的男孩们和那小娼妇玩得很开心,他们用胯间的大棒子一下下顶撞她的子宫口,可她死咬牙关,就是不肯求饶……血液和尿液一同淌落她的修长大腿,流了一地——”
突然,枪声响了。
第六十四章:故人来信(尾声)
官方的解释是,殷之纯再没有办法发出以前那种吸血鬼似的巅峰高音了,因为枪击让他的肺部严重受损,植皮手术的恢复效果又不甚理想。所以他选择退出了娱乐圈。
然而他消失得这样彻底、这样不留痕迹,就像天使悄无声息回归天国,于是也有不少人相信,红极一时的摇滚偶像因为吸毒过量,早已不为人知地猝死在家中。
歌迷们总能找出这样那样的“纪念日”,自发组织起来怀念他们的偶像。
“死”是一个可怕的字眼,疯狂迷恋他的女孩们永远不会提及。
但是,那个被誉为“上帝的宠儿”的摇滚偶像,确实从公众视线里消失了整整七年。
她们自掏腰包,为他举办了一个影像展。
展览轰动全国,频频见报,为各大媒体广泛报道。
谢罗彬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但是他的恋人乐于其中,还贡献了不少“私藏”——那些照片均来自于一个可笑的绑架犯,那个颇具才华的摄影师,程子华。
摇滚偶像逃亡的那个晚上,单眼皮男孩从整形师那儿偷偷取走了一大笔钱给了昔日情人——在“好管闲事”这点上,他依然保持着“小偷”的秉性。
他们为此怄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气。不过七年都过去了,一切早已雨过天晴。
就如同国防部长在霍伯特的葬礼上致辞,几度热泪盈眶,盛赞他慷慨、仁慈、充满智慧与爱心,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公民”。
最后也不过留下安静入土的棺木,和一些过不许久就会凋谢的白玫瑰。
谢罗彬在某个早晨收到一封没有署名与地址的信。
一张照片掉出拆开的信封。照片上是一对阖眸深吻的恋人,都是男人,其中一个可以算作是这位整形师的朋友,另一个则是他一直不太喜欢的人。
即使同时看见数以万帧的美丽照片,也没有一张会像它一样。
铺陈远方,关乎爱情。
照片背面写有一小段话,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
“将这张照片拿去离你家最近的杂志社,一定可以换来一大笔钱,算是我们还你的人情——当然,这只是个玩笑。”
“罗彬,我的演出服放哪儿了?我得在演唱会前确认它是合身的。”
“送去干洗了,差不多明天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就可以取回。”
男人注意到信上由始至终都谨慎地避免了出现那个名字,确实,那是一个不太可以被提及的名字。烟灰色的眼眸微微泛出笑意,他开始阅读信件:
致我的整形师朋友:
抱歉字迹那么潦草,也抱歉出狱时没有第一时间登门向你们致谢。本来我至少应该留下到替你完成几例手术再走,但是,受伤后这手有时就不怎么听使唤,而且我迫切地想要去往他的身旁。
监狱里的每个夜晚我都会想起那个可怜的男孩。五年刑期其实少了,但我仍然要感谢你们的帮忙才使得我不至于要把牢底坐穿。
这块大陆是个好地方。没什么人听摇滚,自然也没什么人认识他。大多数人觉得他还算漂亮,但实在是太白了,白得像病儿,不健康——除了一个名叫“伊万”的俄罗斯人,他狂热地爱上了他。有人说,一个人的一生一定会认识一个名叫“大卫”的英国人,一个名叫“迈克”的美国人和一个名叫“伊万”的俄罗斯人——我想这话是对的。
伊万非常有钱,拥有私人的波音飞机,来非洲只是因为“闲得发慌”要“找乐子”,结果真的被他找到了。他见到他的头一个晚上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然后将他抵在树干上,伸手去扯他的裤子,结果在我出手阻止前就被一拳砸得下巴脱臼。后来他和当地其他一些中国人学说汉语,开口的第一句就是,“美人儿,我可以上你吗?”结果却换来冷声冷气的一句:回去上你老爸吧,混蛋!谁让我们的摇滚偶像脾气暴躁,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