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长孙无忌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不瞒魏公公,世民这次到江都来……是与他父亲之间有着一项交易的。”说罢,他就把三个半月前李渊竟是意欲侵犯这亲生儿子、幸好得他及时赶到救出、其后他与李渊达成一项交易——李世民到这江都来了结杨广性命,李渊得以登基为帝就要立李世民为太子——的事,极尽详细地都告诉了魏忠。
魏忠只听得心旌摇动。他虽然早就猜到李世民来江都是为了取杨广性命,但怎么也没想到背后有着那么多不得可了的隐情。他深知陈福与李世民之间的恩怨,因此一听长孙无忌的述说就已经明了此事一定是陈福那小人居间挑拨陷害李世民以作报复。
他定了定神,道:“长孙公子,谢谢你如此坦诚相告这些隐秘之事。只是……以你对唐王的了解,他真的会因为秦国公给他了结了先帝的性命而遵守诺言立秦国公为太子吗?”
385.我爱他
长孙无忌暗暗点头,想:这魏忠果然厉害,跟我想的一点不差!
于是他也坦白地说:“我确实并不真的指望唐王能兑现这个承诺。但不管唐王会怎么做,若世民一直只是耽搁在这里不回长安,那唐王即使是想兑现这个承诺也兑现不了。”
魏忠转头往长安的方向望去,淡淡的道:“长孙公子你放心吧,秦国公会回长安去的。唐王登基的消息传来之日,就是小人能设法让他清醒过来之时。赶在那之前逼秦国公离开,只会让他在心中对先帝留下终生都磨灭不了的遗憾。至于太子之位,唐王能不能兑现这承诺也好,只要这天下都是靠秦国公之力打下的,轮不到唐王不肯把这江山交给他。而且,小人不想让秦国公对先帝抱憾,为的也是不想他以后坐上了先帝曾经坐过的宝座之时,还要受着过往的痛苦所折磨。心结不解,心魔不除,秦国公难保不会像先帝那样重蹈覆辙,即使坐上了那个位置,也坐不稳当,或至少是内心备受煎熬!”
这一番话只听得长孙无忌也是心旌摇动,想:这魏忠虽是一介阉人,却真的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这样的人能对世民尽忠,确实是世民之幸。只是……我可不能就这样完全地依赖于他的计谋!他说来说去就是不肯透露他有什么法子能让世民清醒振作,是对我还不够信任吗?是因为他还是保留着对那个死去的昏君的忠心,用的法子是会让世民继续眷恋那昏君,所以害怕会被我阻挠吗?还是说他想独占世民对他的信赖,所以不肯让我能插一脚进来?不管怎么样,趁着这段李渊登基的消息还没传来之前,我得好好地想出自己的法子来,抢在他头里把世民劝服才行!
长孙无忌下定了这样的决心,脸上却自然丝毫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向魏忠躬身,道:“既然如此,我就都相信魏公公了!世民的未来,都拜托在魏公公身上了!”说罢,他转身回入流珠堂,陪在李世民身边。
就这样,李世民、长孙无忌、魏忠三人又继续在江都宫内的流珠堂里勾留了两个月。这江都宫里的人绝大部分都随宇文化及离开,魏忠又是宫内的主管,所以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如此长时间住在这里面也无人过问。
这天,魏忠从外面进来,向长孙无忌打了个手势,将他招到流珠堂外,低声道:“小人刚刚得到消息,四月底的时候先帝在江都政变中遇害的事情已经传到长安,唐王在五月二十日那天在原为大兴殿、现更名为太极殿内登极称帝,并改年号为‘武德’。洛阳那边也得到了消息,在五月二十四日由留守洛阳的王世充拥立越王杨侗为帝,改年号为‘皇泰’。至于宇文化及率领的骁果军则被李密的瓦岗军所阻挡,双方至今僵持不下。”
长孙无忌等这一天的到来真可谓等得颈都长了,不觉精神一振,道:“我这就进去告诉世民这些消息!”他只怕魏忠赶在他头里去实施劝服李世民的大计,不等魏忠再说什么就三步并作两步抢进流珠堂内。
他扑至仍一如这两个月以来那样跪在杨广灵柩之前的李世民身边,按纳不住满脸喜色的叫道:“世民,世民!唐王在长安登基为帝了!”
却见李世民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仍是一脸的木然之色,倒似不要说是这样的消息,就算是现在突然从天而降一个霹雳打在他头上,他都不会有半分的动容。
长孙无忌忍不住两手抓着他的肩头,用力地摇晃了他几下,道:“世民,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唐王……是你父亲啊!他在长安登基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李世民这冷漠的一句恰如一盆冷水直直地浇落在长孙无忌的头上。
“这……这怎么会跟你没关系?你现在是新朝王子了!”
李世民对这话的回应却是索性又转回头去,继续怔怔地凝视着插在砖石缝隙中的那根柳枝。
“世民,你这是怎么回事了?”长孙无忌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用力一把将李世民整个人都扳向面对着自己,“我知道先帝遇害你很伤心,所以我由得你在这里为他守了整整两个月的灵!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再这样伤心下去他也不可能再活回来,你一门心思只是耗在这里到底为的是什么?长安那边已经改朝换代,你作为新朝王子面临着很多机遇,也有很多的责任要去承担,你怎么能把这一切都抛诸脑后,只顾着一味在这里伤心个没完没了?你还要伤心多久?你说吧!我等你!只要你能说出一个确切的时段,我都会等你!但你不要这样像是永无尽头的伤心下去好不好?你这样子叫我很担心啊你知不知道!”说到后来,长孙无忌眼中罕有地泛起了泪光——只有他自己知道,自从父亲长孙晟逝世、他和妹妹及母亲三人被庶出的兄长逐出家门以来,他那颗已经深藏得太久的心已经不曾被外界的悲痛触动得能流下半滴眼泪了。
“对不起,无忌,对不起……”李世民的眼中更是轻易地便被引出了串串的热液,“但是……你不要再等我了!因为……我会留在这里……一辈子!”
“什……什么?”
李世民轻轻推开长孙无忌扳着他的双肩的手,又转过身去双手扶着那些粗糙的砖石,一脸痴痴之色地望着那根柳枝,像是杨广的灵魂就寄身于那上面,他正向着那亡魂说话:“陛下,你走的那一天,我向你承诺了:我和你一起不用去长安,我们到深山野岭也好,到边陲荒漠也好,到天涯海角也好……我们隐姓埋名,悄悄地、不为人知地……过完这一辈子!然后你也答应我了:只要我喝过了你给我的那杯交杯酒,你就从此放下这世上的一切身外之物、身外之人,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帝位权势,什么如花红颜……你全都抛诸脑后!你心里只放着我一人,只想着我一人,只念着我一人!你去哪里,你的心、你的魂就跟着我到哪里。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安身立命之所!只要你活着,你……就能活着!”
复述完这长长的一段,李世民才吁出长长的一口气,又继续说道:“那杯交杯酒,我喝过了,我承诺过的,你答应过的,我就都会照办!虽然我没法带你及时地离开,但既然这里是你的葬身之处,那这里就是我们的深山野岭,就是我们的边陲荒漠,就是我们的天涯海角!我也从此放下这世上的一切身外之物、身外之人,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帝位权势,什么如花红颜……我也全都抛诸脑后。我心里只放着你一人,只想着你一人,只念着你一人。你在这里长眠,我的人,我的心,我的魂……就跟着你留在这里!”
“世民!”长孙无忌大叫一声,既是震惊于李世民曾与杨广之间立下那样的“山盟海誓”,也是震惊于到现在才明白的事情:原来李世民竟是决心要在这里为杨广守灵终生!
但这一声叫喊虽是止住了李世民的诉说,却止不住他仍是那样痴痴地望着那柳枝,泪水又再簌簌的滑下面庞。
长孙无忌定了定神,千思百绪在他脑海里飞掠而过,转瞬之间决定了这个时候只能用“动之以情”那一招来劝阻李世民那样打算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这死去的杨广的决心。
他从后一把抱住李世民,胸膛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让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正砰砰砰的跳得多么的厉害:“世民,世民……你在说什么傻话啊?难道你都忘了吗?三年前你被他……被他强暴的时候,你跟他说过什么的?你说……你说你恨他!你要一辈子地恨他的!”
长孙无忌能感到怀中的身体剧烈地一震,连忙伸手将李世民的脸庞又扳过来面对着自己,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的眸子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三年前你说要恨他一辈子,现在你却说要为他守灵一辈子!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无忌……”更多的泪水随着呜咽之声涌出,“你怎么还不明白啊?三年前我说要恨他一辈子……就是因为……我爱他啊!”
长孙无忌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大响,震得那里面疼痛不已,眼前更是一阵的发黑又一阵的发白,只能勉强看到李世民那双哭泣的眼睛在晃动……
其实长孙无忌并非不知道李世民对杨广的这份心情,但好像只要“爱”这一个确凿无疑的字眼不曾从他口中说出来,自己就可以仍然继续着假装不知道这一切,假装着认为只是自己太小心眼地看待李世民对杨广的态度。
“对不起,无忌,对不起……我知道我这样情不自禁是很下贱,但是……我爱他,我爱他,我真的……爱他啊!”
更多的那个“爱”字不断地从李世民口中倾泻而出,每说一次就如同往长孙无忌的心头狠狠地扎下一刀,让他觉得李世民眼中流了多少泪,他的心里就流了多少……血!
然而,再怎么痛,长孙无忌还是强忍了下来,将李世民又一把深深地搂进自己怀中,也是泪如雨的泣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世民,你不用对我说对不起的!这不是你的错,爱一个人永远都不会是错的!”
听着长孙无忌如此“宽宏大量”的安慰之言,李世民更是哭得一塌糊涂。
长孙无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哭声渐渐变弱了一些,这才把他从自己的怀中拉出来,又与他四目交投的对视,道:“世民,真的不要紧的。你想在这里为先帝一辈子地守灵,那……那我也跟你一起在这里守上一辈子!”
386.傻事
“什……什么?”这次轮到李世民诧异得一时都止住了泪水。
“世民……”长孙无忌凝视着他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也不知道是自认识他以来第几次强行抑下充斥着整个胸腔之内的、想吻上它的冲动,只能是将这满溢的爱意化作更温柔的呢喃软语,“你忘了吗?三年前我想让你向我妹妹求婚、而你却害怕被无双知道雁门关那件耻辱之事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的话?”
看着李世民那乌黑晶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光芒,长孙无忌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字不差地重复着三年前的话:“就算这天底之下连我妹妹也不屑交你这个朋友了,那……还有我呢!我一直都当你是我的朋友,一直都留在你的身边,不离不弃,永远如是!你……相信吗?”
往事如烟,一下子都涌进了李世民的脑海,他不由得在长孙无忌的注视之下微微点头,也重复着当年的回答:“相信!”
笑意从长孙无忌的脸上绽放了开来:“那时我还说:我这就去跟妹妹说你过往的事情。如果她能像我那样不介意,你就要答应我,亲手把这玉佩送给她,亲口向她求婚。如果她介意……那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我和你一起到天涯海角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除了我,除了我这个一点都不介意你的过去的人才知道——,好吗?”
“无忌……”李世民禁不住再次投进长孙无忌的怀中,泪如泉涌。
“世民……”长孙无忌紧紧地搂着他,用力得让他能感受到自己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来拥抱他,“你刚才说你向先帝承诺过要和他到深山野岭也好、到边陲荒漠也好、到天涯海角也好……那我也是一样的啊!我在三年前就已经向你承诺过的,我一直都留在你身边,永远都对你不离不弃。你要跟着先帝到天涯海角,那我也跟着你到天涯海角!”
他深深的吸气,为的是竭力抑止胸膛之内那狂跳得如同擂着急鼓的心:因为……你对那昏君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对你……就也是什么样的心情啊!
一如既往地,长孙无忌把最后一句会泄露出他深心底处最大的秘密的话只留在深心底处对自己说出来。
然而,这时长孙无忌是如此紧紧的拥抱着李世民,让他还是能再清楚不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是跳得多么的厉害,而长孙无忌也能感受到他在自己说着这一番话时的身子……是颤抖得多么的厉害!
“无……无忌……”李世民已是泣不成声,挣扎着想从长孙无忌的怀中抬起头来,但长孙无忌用力地把他的脑袋压进自己的怀中——是不敢直面他的眼泪啊!
那些眼泪到底有多少是为那昏君而流,又有多少……是为我而流的呢?
满怀着这样苦涩的心念,长孙无忌觉得自己眼中又再涌出了热液……
以李世民的气力,长孙无忌自然不可能真的压得住他。但他挣扎了几下之后,感觉到长孙无忌是用尽了全身之力,又感觉到长孙无忌那搁在自己的头发上的脸庞泛起湿意,自然明白那是怎么回事,身子不禁莫名地一软,就那样柔顺地伏在长孙无忌的怀中,呼吸中充斥着的都是长孙无忌身上的气息,一种混杂着感动与酸楚的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不觉又呜咽了起来:“无忌,无忌,你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傻!我不值得……我真的不值得你……这样对待啊!”
长孙无忌一边在心里想着:那该死的昏君就值得你那样对待吗?一边口里说的却是:“因为你也这样傻,我就愿意跟着你这样的傻孩子一起做傻事!我们都傻傻的,这不是很好吗?”
他感到怀中的李世民又是浑身猛然一颤,然后又感到李世民绕在自己腰间的两手蓦地收紧,从刚才是他被动地被自己紧紧地搂抱,变作如今他也主动地用力抱紧自己。
二人就这样相拥紧抱,沉默了好一阵子。长孙无忌心中又再慢慢的积累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之意,他轻轻推开李世民,专注地看着他那仍是泪水纵横的脸庞,道:“世民,别哭了,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吧。我和你一起留在这里,一辈子地为先帝守灵!我这就写一封家书给无双,告诉她这件事,让她不用再眼巴巴地在长安期盼着我们回去了。”说着作势便要站起来。
李世民听他提起长孙无双,又是心头一震,急忙一把拉住他,道:“不,不,不要……”
长孙无忌听他这遑急的话语脱口而出,心中暗暗一笑,转过来面向李世民的脸上却尽是不解之色:“怎么了?为什么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