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个稍微僻静的地方,陈律低声问,“沙林你睡没?噢……我一会儿回去,你要过来玩么,嗯,打
车来,告诉司机到钱柜亚运村店,我在楼下等你,快点儿啊。”
回到包房方铭伟已经拽了别的帅小伙陪他唱歌,握着话筒那模样特投入。薛凯给陈律满上酒,等他坐
定忽然贴过去说,“前几天陆奇遇着我,还问你电话来着,”顿了顿,补充道,“跟一老板在一块儿
……一看就暴发户那种。”
“问你干嘛,他不是有呢嘛。”陈律自动忽略后半句,这和他早没关系了。
“我哪儿知道,他说打了好几次都不通,以为你换号码了。”
“噢,”陈律想起在沙林老家那段时间基本没用电话,一直关机,“可能没电了。”
薛凯哼笑,端起酒杯晃了晃,“真够薄情的啊,两年的人说断就断。”
“那要不还得哭天喊地啊?”陈律觉着这家伙真够八婆的,调侃道,“你这样子可不像替他抱不平,
倒像我抛弃了你似的,薛凯跟我老实说,你丫是弯是直?”
“我他妈要是弯的还能娶我老婆?!陈律这事儿你可不能污蔑我,那母老虎要知道还不剥了我的皮!
”薛凯惊得脑子呼哧一下无比清醒,见陈律还在笑,就知这货故意的。
“你别扯我啊,咱就说陆奇,我听人说那小子要演电视剧了,还男二号。”
“他电影学院的不演戏干嘛?”陈律想找个东西把这家伙嘴堵上,左一个陆奇右一个陆奇,烦都烦死
了。
“你真傻还是跟哥哥装的?这年头初出茅庐的戏子背后没个靠山,没个财主演个屁的戏。”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这小子一准儿被人潜了……可能就我看见那暴发户。”
“那你去拯救他于水火呗,我先下去接我妻。”说完陈律拔腿就往外跑,再呆下去非被薛凯叽歪死不
可。
没任何感觉那是假的,但也谈不上心疼之类,充其量就是唏嘘一下。陈律有心有肝,喜欢过的人不可
能当空气一样抹掉,只是那几页早翻过去了,他并不怀念,也没有感伤。
站在风里等人滋味不好受,陈律琢磨着沙林不会把地址说错了吧,想想真该给他买部手机,这家伙走
丢的可能非常大。
又等了十多分钟,沙林坐的车姗姗来迟。陈律见他笨手笨脚地关上车门,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
钱,听见司机报价时还犹豫了一下,可能是心疼钱了。陈律看得好笑,也没过去叫他,就这么远远看
着。
“大哥!”沙林转身一眼就看见陈律,张牙舞爪跑过来,上台阶时险些被绊倒。
陈律都不知该说他什么好,赶紧过去牵住傻小子的手,“怎么就穿这点儿,不冷啊?”
“急着出来忘了穿,不冷!”沙林笑着摇头,一抬头脸就被眼前五光十色的彩灯照亮了,“这是哪儿
?”
“唱歌的,”陈律就爱揉他脑袋,边揉边说,“带你见见我朋友,”
沙林忽然不动了,讪讪地看着他,“那……要不你等我回去换套衣服,我以为黑灯瞎火没人看,随便
穿了条裤子,谁知穿错了。”
“什么裤子?”陈律低头一看,脸都绿了。
沙林还提了提裤腿,哭丧着脸,“这条太短了……里面还穿着秋裤,都露出来了……”
还真是,黑色棉秋裤露出一截,外边的长裤缩水一样高吊着。陈律真是欲哭无泪,反正跟这家伙在一
块儿他那颗心脏抗压能力是天天见长。“算了算了,没事儿。”又不能真让他回去换,人也不会老盯
着他裤脚看。
沙林就这么被他拖着进了钱柜,经过前台时发现服务生们看他的眼神都不对。陈律也埋着头往里奔,
真丢了八辈子的老脸。
第二十五章
一进门沙林就傻眼了,满屋子乌烟瘴气,香水味儿烟味儿熏得他不住咳嗽。平时陈律吸烟那味就够难
受了,浑浊的空气昏暗的灯光,看不清里面的人,只觉晕得慌。
方铭伟他们见沙林进来,忙放下麦克风调小音量,所有人的目光都奔着沙林去了。陈律也没回避,搂
着沙林的脖子往前推,拍拍他的肩,笑着说,“这就是我的妻,沙林,刚满十八岁。”最后一句陈律
那表情特欠揍,惹得薛凯直接把烟头弹他脸上。
沙林讷讷地看着他们嬉闹,有点不知所措,胀红了脸小声说,“你们好。”
“嗨陈律,你上哪儿捡到这么一孩子的……”一妖里妖气的女人打量沙林几眼,笑容里浮现淡淡的鄙
夷。
也怪不得人,傻小子那身打扮真不咋地,再加上由内而外散发的土气,落这些人眼里肯定被看不起。
陈律早有心理准备,听她这么说却还是隐隐冒了火,唇角一挑,反而把沙林搂得更紧了些,笑着搭腔
,“怎么,莉莉姐也想去捡一个?你不会生呢嘛,当初那个要是没打,估计也跟我家沙林差不多高了
,对吧。”
“陈律,”方铭伟拉拉他的手,低喝道,“这玩笑过了啊,”
沙林一头雾水,压根听不明白这些人在说什么。下一瞬一个酒杯擦着耳朵飞了过来,摔在身后的墙上
,哗地碎了一地。那女人站起来指着陈律破口大骂,看样子也是喝高了。“陈律你他妈算什么玩意儿
!老娘出来混的时候你还跟你妈怀里吃奶呢!”
哐啷一声,陈律直接飞了个酒瓶过去,砸在女人身后,半瓶酒全洒在沙发上,瓶子也和墙壁亲密接触
,碎了。一屋子人全吓傻了,保安应声而来,推开门大吼,“怎么回事儿?”
薛凯还算清醒,赶紧解释,“手滑了,不小心打碎个酒瓶,没事儿没事儿。”
刚才还特火爆的女人被同伴拉着坐下,虽有不甘也闭了嘴,若无其事地望着别处。陈律一双眼死死盯
着她,直到沙林哆哆嗦嗦抬头问他怎么了,才扭头坐回沙发。
保安站了一会儿,也转身走了。侍应很快进了包房,把碎玻璃和酒液打扫干净,笑着离开房间。
“唱啊!看着我干嘛!”陈律扯开喉咙叫,端起果盘递给沙林,“想吃什么自己拿。”
七八个人又打破了沉默,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该唱唱该喝喝。方铭伟咽咽唾沫,挤到薛凯旁边,小
声嘀咕,“这货动真格儿了。”
薛凯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两人都低下头一杯接着一杯干。
了解陈律的人都知道他轻易不动怒,除非谁触到他的底线,例如惹他老娘,或者惹他心上人。从前就
耳闻他为陆奇打过架,还是冲到人学校打,据说陆奇班上一倒霉孩子威胁要划了陆奇脸。开始他只当
笑话听听,没放心上。谁知那人来真的,趁聚会上陆奇喝醉了把他拽卫生间连扇了十几个巴掌,半边
脸都扇肿了。陈律知道后大白天跑学校去,在寝室里把那小子揍个半死。
沙林低着头塞了满嘴黄桃,两腿往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躲。陈律半倚着沙发灌了几口酒,怒色渐渐褪去
,又吊儿郎当地捅捅薛凯,“你们不是想见沙林么,他来了一个个倒装起缩头乌龟,”瞟了眼方铭伟
,陈律朝他抬了抬下巴。
“咳,是想见啊,”方铭伟眨巴着眼说,“这不是见着了么……挺好挺好,呵呵。”
“嗯嗯,见着了,我都见第二回、哦不第三回了。”薛凯也跟着笑。“对吧,沙弟弟?”
沙林鼓着两腮抬起头,茫然地点了点。陈律看着他就想笑,脸上阴霾尽扫,兴奋地跳到点歌机前冲他
招手,“沙林过来,咱俩一块儿唱首歌。”
“我不会。”沙林不肯去,让他唱歌那还不吓死一票人。
陈律又喊他,“那你也过来,听我唱。”还拍拍自个儿的腿,示意沙林坐上边。
方铭伟和薛凯互相看了一眼,鸡皮疙瘩掉满地。
一伙人玩到夜里两点才散场,那个叫莉莉的女人醉成烂泥,被她朋友架出包房。其余人陆续离开,陈
律和沙林走在最后,袖子下的手就没放开过,捂了一爪儿的汗。钻进停放在路边的出租,薛凯又跟陈
律啰嗦了几句租办公地的事儿,让他准备好就给自己打电话。方铭伟和一小男人坐上另外一辆车,很
快开远了。等所有人都没了影,陈律和沙林还在风里张望。
拉了拉沙林的衣领,陈律问他,“冷么?”
“不冷!”沙林脸蛋通红,喝了两杯就成这样了,又是搓手又是跺脚。
“不冷你跳个屁。”陈律咧嘴大笑,“想去哪儿?”
“回家!”
“回家干嘛!”
“睡觉!”
“跟谁睡!”
“跟你!”
两人扯着嗓子比谁声大,那些话很快被吹散在清冷大街上。陈律心窝却暖暖的,解开大衣扣子,把沙
林裹了进来,从影子上看就跟合体了似的。
“走个直线给哥瞧瞧!”陈律笑着吆喝,沙林双手牢牢环着他的腰,一步一步沿着砖缝摇摇晃晃往前
走。
这是陈律喜欢的状态,身边有人陪着,不带任何企图同他在一起。不必担心这个人会离开,开心难过
,他就在那里。
“你刚才为什么发火……”沙林探出个脑袋抬头问。
陈律怔住,想了想,眼波变得很温柔,“你怕么?”
“怕。”沙林老实回答,他腿都吓软了。
陈律笑笑,“我不是坏人,可也不是什么好人。以前混蛋事儿没少干,也闯过很多祸,你怕么?”
沙林摇摇头。
“这样你还愿意对我好么?”
沙林点点头。
“回去把你这条裤子扔了,难看。”
“……那多浪费。”
“你还打算留着干嘛?”
“剪了当抹布。”
“……”
有些话说了真没意思,特别是对这个智商情商都低下的家伙。陈律好不容易想借着酒劲儿表表白,黏
糊一下什么的,可一看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风花雪月的心情顿时灭得干干净净。跟这傻小子压根不
需要来这套,陈律知道,只要能看见自己,他没有一刻不是开心的。
到家时已近三点,两人没洗澡就摸黑滚上了床,正你侬我侬难分难舍间卧室门吱呀一声开了,陈律耳
朵尖,醉意醒了几分。
“陈律?”是唐娟的声音,窗帘没拉紧,透进来一丝月光,正照在她脸上,一片惨白。
忙把沙林按进被子里,陈律故作镇定,“你干嘛呢……装鬼吓人啊?”
唐娟惦着脚尖窜到陈律床上,一把拉过被子挨着他就睡下了。“咱俩聊聊,等你一宿了。”
陈律之前给过老太太他这儿的钥匙,他姐肯定是从那儿拿的,也没准就是老太太派她来探自己的口风
。这几天陈律都没接他们的电话,把那件事全抛脑后去了。
“莫谈家事。”陈律闷闷地扭头,朝沙林那边挤了挤,顺手给被子拉开一条缝,好让他能透气。
唐娟拿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咬牙道,“你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那么大个人一点儿不成熟。”
“我不成熟?”陈律憋屈,“咱妈要结婚问过我没,就这么砰一下往家里领那么多人,你们全都知道
的事儿只瞒着我一个,你还能指望我有什么反应?当场喊那老头爸,然后再磕仨响头?!”
唐娟撇嘴,撑着身子坐起来看他,“我是这意思么?不就告诉你晚了点儿,当时你又不在……”
“电话不能说?”
“说了你能答应?”
“你怎么知道不能。”陈律翻过身背对她,却听唐娟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弟,你的心情我懂,这
么些年就你和妈过,肯定舍不得,不甘心。可妈也孤单好多年了,好不容易找着个心仪的伴,她就担
心你不同意,所有一直压着没说,想跟你面对面谈。”
陈律缩着双肩,没吭声。
“他俩当知青时候就认识,那会儿彼此都有点意思,后来分开了,妈遇着爸……”
“别跟我说这些,你懂我?懂什么?当年被老头带走的人是你,陪妈到现在的人是我。你们谁问过我
没有,你知道你们走了以后学校的人都怎么看我……陈律他爸和他姐上美国享福去了,就剩他娘俩在
这儿住老房子,孤儿寡母。”陈律声音低沉轻缓,一字字揭开那些过往,原以为早就深埋在心里,就
算回忆也需要时间,等真的开口那刻却异常清晰,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那时候我忍不住的想,你们走之前是不是商量过,说好了老头要谁,妈要谁,我是他儿子……也是
他挑剩下的那个。不是眼红你们上国外风光去了,你要觉着我心理不平衡也行,反正妈这么多年和我
相依为命,冷不丁挤一老头进来,甭指望我会欢喜!”
结了婚就是别人家的人,陈律受不了这种感觉,好像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长了脚跟另一个人跑远,
扔下自己在原地无所依。
“陈律……”唐娟的语气软下来,“爸妈当年也是有苦衷,人都会犯错,不能因为他们是父母就不允
许出错。你自己也喜欢过很多人,会心猿意马,三心二意,爸后来是真的对瞿阿姨动了情,如果勉强
和妈在一块儿两人都不幸福。我们局外人可以很容易就分辨出是与非,可有些事不是用理和法能解决
的,勉强不了的东西,只能顺其自然。妈和汤叔叔挺谈得来,两人一见如故,你较够劲就算了,让妈
开心点。”
“那是你,”陈律半晌才说出话,“我心胸没那么宽广,思想没你成熟,妈要结婚也不用问我,结好
了,我怎么想有关系么。”
“你还是气当年爸带走我,没带你?”
“我气的是这种选择,凭什么咱姐弟俩就得分开,凭什么说带走谁就带走谁。”
“你看看我这儿,”唐娟解开两个睡衣扣,露出左胸一片狰狞伤疤,“我做过三次心脏手术,全是在
美国,爸当年如果没把我带走,以这儿的医疗水平根本治不好。”
陈律僵住,眼前触目惊心的痕迹和唐娟淡然笑容形成强烈反差,一时说不出话来。
“妈怎么没告诉过我……”
“都好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唐娟像小时候那样一撮一撮抓起陈律的头发玩,“你打小就粘人,什么
好东西都得先给你,别人家是姐姐穿剩的衣服改了给弟弟穿,咱家是我穿你穿旧不要的,好在那会儿
咱俩个子差不多。我还气爸妈老把我打扮成假小子,讨厌死你了。”
“姐……”陈律鼻子有点酸,慢慢握住她的手,掌心相互摩挲,姐姐的手也比小时候粗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