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曲子?”木然地望着眼前幽静的水木花草,久久不能回神,心中的酸涩缓缓涌上眼眶,我轻轻眨了眨眼,湿润而干涩的刺痛却没有好转。
“梦浮生……”司徒庭宇望着手中的萧,渐渐有些失神,“是曲名,也是……你中的毒……”
低沉的嗓音似箫声的余韵,梦浮生吗?我轻叹一声,果真是浮生晓梦,恍若一世,美轮美奂,却又令人黯然失魂,正是因为失去了,才有会梦,不是吗……?
“庭宇,”我轻轻地唤了一声,司徒庭宇转过头,眉目之间淡淡的忧伤遮掩不去,“去伤痕的药膏……有吗?”
司徒庭宇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轻叹一声,沉沉的叹息透着一丝怜惜:“你不打算告诉他,对吗?”
“对……”
“哎……我知道了,明日我会将药送过来的。”语气中有些无奈,然后司徒庭宇犹豫了片刻,望着我,“为什么……不找长歌呢?”
他的疑惑,我明白,楚长歌是太子,稀奇珍贵的妙药,换做旁人,自然都会先找他,可是,我却不想,不想再欠他什么了。
静静地望着前方,我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耳边的清风中仿佛还萦绕着方才幽婉的曲调。
瑶池之畔,玉树之下,静静地坐着两人,月色中,一丝嘴角轻扬的邪魅,一抹脸颊晕染的红润,一人淡雅惬意,一人羞涩欣然,绝美的景,却只是记忆中的一曲浮梦罢了。
95.
清晨梦醒,额上泛着浅浅的细汗,天渐渐热了,薄薄的绢毯都显得过为厚重,睡意也越来越少了,记得以前,不睡到日上三竿,我是绝不会起床的,而现在,果真是不如从前了吗?
如果说前几日并不明显,可是这两天,身体正渐渐衰竭的感觉的越来越清晰了,楚长歌和司徒庭宇脸上也时时都是掩不去的忧色,果然,再好的药,也是治标不治本,快拖不住了吧?
轻支起身子,气息微喘,只是这样……都已经这么费力了吗?那……见到怀瑾的时候,该怎么办?
我叹着气,手指轻轻攥着衣领,缓缓拉开,指尖触碰到的皮肤,粗糙,扭曲,结着厚厚的一层痂壳,在胸口的位置,长长深深的一道裂口,像一枝丑陋而枯黑的残松,盘踞在脆弱不堪一击的皮肉之上,狰狞地咆哮。
身体被贯穿的感觉是那么的清晰,冰冷的长剑,锋利的尖刃,被撕裂的痛觉,仍然停留在心里,不时隐隐作痛。
背上的伤痕,从左肩蔓延至腰迹,斜长笔直的伤口,我看不见,却可以感受到,每一寸皮肤的痛楚,结痂的刺痒,无比的折磨,叫人寝食难安,入睡时也只能侧卧,难耐的痛,无法忍受的痒,令人几乎发狂,心中隐隐升起想要撕毁一切的冲动。
可是我没有,无法忍受的,也忍耐住了,无法承受的,也挺了过来,痛也好,折磨也好,身体上的煎熬换了来哪怕只有片刻的,心灵上的慰藉。
虽然远不足够,但或多或少,算是还了一些吧,那几百条的人命,垂死的挣扎,绝望的嘶鸣,无尽的伤痛,挥散不去的怨恨……
“你来了……”
庭宇轻缓的脚步压得极低,修长的人影立在门边,红唇微启,到了嘴边的话却在看见我胸口的痂痕时止住了,眼中的柔光缓缓凝重,俊秀的面庞蒙上了惆怅的忧思,就那么静静地望着,静静地站着,许久……
“你……不进来吗?”我犹豫着轻声问道,其实我自己并不怎么介意,只是他们……反倒久久不能释怀,但至少我知道,这不是庭宇的错,也不是长无师兄的错。
是谁将毒药给了长无师兄?又是谁操纵了他?这些问题,都已经不重要了。至少……还能有最后的时光,了却我心中最后的愿望,还能静静地享受这样无比安逸悠闲的日子,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长长的一声叹息,淡淡的,留在门外的晨风中,司徒庭宇缓缓地走到床边,右手端握着一只檀香木盒,小巧而圆润,扁圆的盒身,精湛细致的雕花,上了一层浅浅的清漆,檀木沉沉的香气扑面而来,舒畅而宁神,昏昏沉沉的倦意似乎也消散无踪。
我微仰着头,望着眼前庭宇:“这个就是……”
“嗯。”庭宇点了点头,将小盒轻轻放在我摊开的手心里,轻柔而小心。
我微微开启木盒,一阵清香怡人,盒内满满地盛着晶莹玉白的膏体,像是精致的糕点,色香俱全,只是不知入口的滋味如何?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道,一时被勾起的新奇,倒是忘却了先前的伤怀。
“碧茯苓。”庭宇顺势在床边坐下,从我手中取过木盒,放在手心,又将盒盖掀起,食指沾了些膏药,轻轻撩去我半敞的衣襟,“会痛,忍着点。”
温柔爱怜的眼神,令我有一瞬的恍神,还未有所反应,“嘶……”,密密麻麻的痛,如针刺一般,在胸口迅速散开。
莹白剔透的软膏渐渐融化,慢慢地渗透,柔缓,却有着噬骨的疼痛,缓慢的,一点一点的,扎进肌肤之中。
剑伤的痛楚,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明晰,穿膛而过的利剑,生死徘徊的茫然,渐渐消散幻灭的希望,如同再一次地,体验那样的恐惧。
好痛……
眼泪不自觉地,缓缓涌出眼眶,双拳紧紧攥着轻铺在腿上的绢毯,扭曲撕裂的痛,深刻地印在胸口,我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还会这样的再痛一次,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会这么痛,就不要祛除什么伤痕好了,难看就难看吧,反正也是要不了多久就要死的人了,还管这些做什么呢?
“别哭……”
身体颤抖着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低沉的语调轻柔地吐着安抚的话语,恍然让人生出一丝错觉,像是曾经无数次轻轻靠在怀瑾的怀中一样,莫名的安心,胸口的疼痛并没有减轻,却似乎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刺刺的痛意,渐渐变得麻木,虚弱的身体已经经受不住这样的折磨,软软地瘫着,耳边依然回荡着温柔的安慰,还有自己止不住的,轻声的抽泣。
痛觉如炼狱一般,不知进行了多久,也不知还要持续多久,无边无尽,没来由地令人有些沮丧,下唇有浅浅的齿痕,双眼朦胧,意识也变得模糊,唯一清晰的,就只有煎熬一般的疼痛,在无尽的蔓延。
96.
“你们在做什么?”
微怒的质问突然响起,我费力地抬起头,楚长歌面色严肃地站在门外,剑眉紧紧皱在一处,眼神中泛着凌厉的光辉,深沉地盯着搂在我的庭宇,以及蜷缩在庭宇怀中的我。
我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自己该解释些什么,无尽的痛已经折磨了太久,连嗓子也微微发痛,只能发出沙哑而微弱的声音。
司徒庭宇回望着楚长歌,缓缓地摇了摇头,楚长歌顺着他的眼望到了那个装着碧茯苓的木盒,稍微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冲了进来,瞪大的眼不可置信看着司徒庭宇,压抑着怒意和暴躁的嗓音也有些颤抖:“你……你怎么能给他用这个?你疯了吗?”
庭宇没有说话,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搂着我的手在止不住地发颤。
沉重的叹息,楚长歌渐渐平复了下来,缓和了许多的语气却多了一份我读不懂的深沉:“为什么……这么傻?”
痛心的神色令人有些恍惚。
傻?是在说我?还是庭宇?或者我们两人都是?
我虽然不太明白,但也隐约能够觉察出,这碧茯苓,似乎并不适合现在的我,为什么?我不清楚,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知这算不算是将死之人的自暴自弃,反正已经无法挽救了,再坏,也不过是一个“死”字,那又有什么分别呢?
虽说极痛的时候是觉得不该用这个可恨的膏药,可是心里却很明白,再痛又如何?我想要见怀瑾的心情不会改变,不想让怀瑾担心的心亦不会变,如果折磨,那就折磨我自己好了,反正,这也是我自己选的。
“算了,随你们吧。”无奈的哀叹,莫名地令人悲伤,我抬着头,带着歉意地望向楚长歌,他凝视着我,轻轻在床边坐下,“我来吧。”
庭宇缓缓放开我,瘫软的身子被楚长歌轻轻揽住,身体伏在他胸前,头倚着他的肩,微烫的手脱去了松松散散搭在身上的内衫,浸湿汗水的后背微微一凉,我轻颤了一下,楚长歌安慰似的抚了抚我的发,大大的手掌强而有力地按着后脑,不安的情绪缓缓地平和下来。
略微粗糙的手指在背上慢慢地婆娑,不带一丝情色的味道,沿着长长的剑痕,一点一点,来来回回地摩挲,似要将那丑陋的伤痕牢牢地烙进心中,指尖一遍一遍地熟悉着。
异常温柔的抚慰,令人莫名的惆怅,无论是长歌或是庭宇,都变得不像平日的他们,挥不去的离愁别恨,隐隐压抑着,越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要不久于世了。
无力的脑袋轻轻被支起一些,我不解地望着楚长歌轻解衣襟的动作,锦缎微微拉开,露出宽阔的肩膀,头又被轻轻按下,嘴唇轻贴着细腻而结实的皮肤,楚长歌轻缓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痛的话,就咬住吧。”
有一瞬的怔然,不知是感动,还是震撼,下一秒却无暇任何思考,细密的痛在身后蔓延,顺着脊柱,一直向下延伸,看不到尽头,几近绝望的痛楚,夺去了我所有的神志,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痛,只有痛,是如此清晰。
当疼痛缓缓减退的时候,我已经几乎虚脱了,甚至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样漫长而煎熬的痛苦,自己竟然也挺了过来。
只是,浑身已经全然不剩一丝一点的力气,身体完全不像是自己的,散架了似的瘫在楚长歌怀里,他扶在我腰上的手臂成了身体唯一的支撑。
司徒庭宇拿着丝绢轻轻地擦拭着我身上的汗,然后命人取来新的衣裳,为我换上,轻声说道:“现在只能先这样,新换的皮肤暂时不能浸水。”
我点点头,奈何没有一丝力气的晃动,只像是被微风轻拂了一下发丝,几乎看不出任何动静。
楚长歌轻轻将我扶起来,慢慢地平放在床榻上,又温柔地抚了抚我的脸颊:“累了吧?先睡一会儿吧。”
平缓怜惜的声音一下子勾起了刚刚强撑着的疲惫与倦意,淡淡的一个“好……”字化为逐渐均匀平缓的呼吸,眼帘微闭,一抹红艳的齿痕印入眼中,心中升起一丝歉意,还有些复杂的情愫,而眼皮却渐渐沈了下去,抵不过深深的乏意,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97.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暗,落日沉入西山,红灿灿的晚霞晕染了天边的云彩,仿佛是添了份暖暖的、懒洋洋的惬意。
楚长歌和司徒庭宇已经不知去向,门外候着两名侍卫,见我醒来,恭敬地行了礼,将手中的绢丝包袱交到我手里,然后便退了出去。
我疑惑地望着这个包袱,有些不解,轻轻地解开丝扣,掀开一看,昏睡之前那份莫名的复杂心情又涌上心头。
绛紫的绢丝之中,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件新衣,衣裳之上放着一个锦盒和一封信。
我把信展开,素白的卷纸上,洋洋洒洒,苍劲有力的字体,我认得出,那是楚长歌的笔迹。
“两日一粒。”
没有太多的话语,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更像是叮咛,令人感动,也越发地沉重。
放下信笺,打开锦盒,五粒不大不小的药丸围合成一个小小的圆,紧密地排布在锦盒中,淡淡的药香,苦涩的滋味,和平时常喝的汤药味道相似。
特意配制的药丸吗?楚长歌的良苦用心,我都明白,只是,无法回应。
又想起了他肩头的齿痕,那个印记,想必是痛极了的时候无意识地咬上去的,殷红的血染湿了他的肩,可他却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默默地承受那样的痛楚。
心中微微地抽痛,自己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今生欠他的太多了,我却一丝一毫也无法弥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楚长歌的畏惧竟变成了无尽的愧疚?
轻叹一声,记得曾经,我也在怀瑾的手上留下过一抹红痕,那时受经络逆转之苦,剧烈的疼痛,他也是这样为我缓解,无声无息的,明明会痛的,却仍旧对着我浅浅地笑着,明媚和煦的笑颜暖入心田,连痛也会变得恍惚起来。
为什么都要这样?总让我觉得,自己能够给予的太少太少,比起他们给的,怎么都显得不够,却又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将锦盒收入怀中,信笺重新折好,放在床头,我左右望了望,该带的,楚长歌都已经备好了,其他的,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了。
拎起包袱,缓缓迈出房门,幽静的庭院在晚霞中蒙上了一层暖光,池水徐徐荡漾,晚荷亭亭玉立。虽然知道还要回来,却不免有些伤感,这样的美景,自己不知……还能不能再见……
穿过幽长的回廊,殿前宽敞的空地上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站着一位老者,我愣了片刻,眼下有些酸涩。是那日带我和怀瑾进宫的老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已是命不久矣,竟然有种重逢故人的感觉。
轻轻拭了拭眼角,向着马车走了过去,老者微微颔首,掀起车帘:“公子请。”
“谢谢……”
我踩着车前的木凳上了马车,换作以前,我定然会觉得丢脸,可是现在,身体的状况已经容不得我逞强了,先前碧茯苓的折磨已经令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地无力,所以力气什么的,还是能省一分算一分吧,毕竟,等会儿还要见怀瑾呢,我可不想被他瞧出什么端倪来。
我们并没有走上次那条荒凉偏僻的路,从皇宫的正门堂堂正正地出了宫,没过多久就是繁华的闹市,热闹的街,鼎沸的人声,其乐融融的氛围令人觉得温暖,只是太过嘈杂,耳中嗡嗡作响,真想快些逃离这里。
马蹄声有规律地奔跑着,车轮碾过,细碎的响动,现在听来却莫名清晰,近些日子,身体虽然越来越差,官感却似乎越来越灵敏,细小的动静都极易察觉,变得异常的敏锐。
缓缓地,马车停了下来,我昏昏沉沉地靠在枕在车窗沿边,眼前的帘布突然被掀起,柔柔的光线慢慢透了进来,老者铿锵有力的声音传进车内:“公子,到了。”
“好。”我慢慢起身,扶着老者递过来的手臂,下了车。
不高不矮的围墙对面,幽深的小巷,望不见尽头,我谢过老者,独自走入了巷中。
想起前两次来这里的情景,不禁感慨万千。
第一次的甜蜜,第二次的恐惧,全然不同的两种感受,却都是怀瑾给予的,可是无论是哪一个他,我都无法去恨,无法去怨,爱上了,那就无怨无悔。
怀瑾的温柔,似清泉细雨,浅尝之后,便是欲罢不能,纵使万劫不复,也会心甘情愿地陷入其中,沉醉,痴迷,而我,已经陷得太深,上了瘾,戒不掉,也不愿戒掉。
慢慢地走,脚下踏着灰白的石砖,身后是褪去了颜色的柱子,两侧黑色的瓦片,幽长的深巷,经历了风雨的侵蚀,烙下了沧桑的印记。
那夜一地紫黑的血迹已经不见踪影,留下的,只剩一片苍白。
然后,在夕阳隐去前的最后一抹余晖之下,我见到了日思夜想的怀瑾。
月白的长衫,乌黑的发如夜晚的飞瀑,被微风挽起,淡淡的,浅浅的橘红印在发丝,似光辉一般,美若仙人,只一瞥,眼中就再不剩其他。
98.
我设想过许多的情景,却没料到,再见到怀瑾的时候,自己竟然只能呆呆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