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飞谁也没看,连一些熟客的招呼都没怎么理睬,心事重重的出去了。
对于庞飞的视线,邹盼舒一直比较敏感,刚刚就被扫过两次,犀利的要把人解剖的感觉。看着他的背影,邹盼舒先是纳闷了一会,马上脑中一闪想起来了,本周五也就是植树节3月12日,是庞飞的生日。前生同一天,自己和小保一起陪着他去了他家庆祝。那时候见证了他妈妈的厉害,把庞飞这么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训得如何做小伏低都没用,说来说去无非当年如何顽劣不听老人言考好的大学,之后又混着日子不务正业,到如今都三十而立还不成家更无立业,把这个人说得一无是处,完全不顾是否有外人在场。小保是习惯了皮实得很,反倒还常常与他妈妈插科打诨,往往关键处掐断话头,使得一桌生日宴多少还维持了一丁点的喜庆。
当晚,庞飞酩酊大醉,回了他们两个人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家后,庞飞对邹盼舒告白了。那晚邹盼舒也喝了酒,他的体质本来就虚弱,补了一个月难见大起色,一喝酒人就晕乎,庞飞甜言蜜语中带着乞求,寻求着有一个人认可他,爱他,一心一意陪他,不论富有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永不分开……两个人都迷失在那个梦里,好像真的只要这样一说,此刻摸得着的对方就真的是自己心底爱慕的对象,是可以一起过一生一世的一双人。两人在梦幻里发生了肉体关系,也就此确定了恋爱关系,而时间距离他们相遇还差两天才满一个月份。
06.受伤
周五这天小保果然不在店里,连开门都不是他。邹盼舒想着前生仅有几次去过庞飞家,都不算特别好的印象。两次印象特别深刻:第一回就是今天;最后一次就是出事那天。
犹记得凭着记忆找到他家院门,S市已是难得一见的双开铁门掩映,推开进去后,走入不甚熟悉的院子,一条碎石子堆砌的小路两旁种满花草,即使寒冬腊月里也不见凋零枯萎。他家里热闹异常,一踏入院子就能听到,其中他妈妈兴奋激动的声调充满了得意之色。循着人声走去,一条横向的长廊,两旁两家的入口,越过廊下先跨入其中一边入口,进去就是走道,老式的楼房内屋的门在走道偏后处的左边,走道尽头那边还有个小内院。而走道入口处是厨房和卫生间在右侧,估计为了方便都敞开着门没有人在,邹盼舒一眼就看到了改造过的厨房和卫生间。
他在这个家住过一夜,庞飞说要再等等才能介绍给父母,不过可以先去住一晚体会体会。他知道这个家并不富裕,看着是院子房,其实每家分到的面积并不大,总共也就是一间房三十多平方外加厨房卫生间和花园。庞飞这么大了如果回家也还是与父母睡在这间房里,一头一张床,庞飞的是个军用单人床,睡前庞飞偷偷说他妈妈说了以后成家要是没钱买新房要回来住的话,到时候在房间中间隔一道墙或者拉个帘子都行。老式的厨房和卫生间更是没有新的电器,设施陈旧生活非常不方便。
庞飞与家里关系不好这是很明显的,他在外面哪怕少买几件衣服这个家就能变个样子。邹盼舒什么也不能说,不过后来把钱每月都存入庞飞户头的时候,他给过一些建议要如何使用。第一年的钱按照庞飞的意思大部分投入公司没了,少部分存着,还都是放在他妈妈那里没乱花;第二年用了一些给他爸爸养病,邹盼舒想着生病的老人就想起自己的奶奶,催促着庞飞把家里改造了一番,用的都是邹盼舒的钱,好让老人住得舒适一些,他从心底想要孝敬老人。
最后一次踏入庞飞家,他看到了焕然一新的厨房和卫生间,洁净的瓷砖、铮亮的灶具、热水器、双开的大冰箱、舒适的地板……
再往里走到房间门口,空调外机、门口对着的超大屏电视机、还有崭新的家具……这个房间还处处挂着红色喜庆的喜字,刺痛了邹盼舒的双眼,早就听得清清楚楚的婚讯,无不在说着那个人彻底的背叛。他还一语未言,庞飞妈妈已经色变,顾及旁人没有破口开骂算好的,沉着脸把他赶了出去,凶悍的跟在他身后,抛开众人到了院门才低声恶狠狠的让邹盼舒不要再去纠缠庞飞,庞飞已经是扯了结婚证明天就摆酒席的人了……
“喂,哪里来的小瘪三这么不懂得看眼色啊!”
沉浸在自己的伤痛里,邹盼舒仿佛还能听到那日血液汩汩外流的声音,不曾想猛地被人掼到了地上,才发现自己负责的台面来了几个明显有点喝过头的客人,估计因为自己没及时招呼而直接动手了。
邹盼舒体弱,在家乡长期营养不良带来的后果就是骨质酥松不经打,这一摔生疼,手肘先着地扭了一下还不知道骨头有没有什么问题。他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今天小保不在,往日这种痞子找茬都是小保出面摆平。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大混子不会来这里闹事,但抗不住不懂事的小混混三不时出现,这种时候小保这样的本地人优势就很明显。
挣扎了一下微微颤颤着起身,强忍着疼,邹盼舒咧嘴笑了笑,赶紧问:“欢迎光临。请问几位需要什么酒水。”
迷失是个静吧,音乐不特别闹人,舞台也不是总开放,大部分时间也就是弹弹钢琴曲。能进来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像邹盼舒眼前这样粗鲁装扮的几位,与迷失的氛围是格格不入的。也许他们几个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边上几桌瞟来几道鄙视的视线和隐约不清的嘲讽语气词,这几个人不仅不觉得应该放低音量,反而恼怒成羞,刚刚推搡人的那个声音更大声地吼起来:“老子有的是钱,把最贵的酒拿两瓶过来!”
“就是。坤哥的钱用都用不完。来来来,再继续喝,今晚不醉不归。”
“对,一个都不能漏了。庆贺庆贺坤哥又做成一票大买卖。”
几个人勾肩搭背的你我吹嘘着,最得意忘形的还是那位坤哥,已经被捧得飘飘然找不着方向了。
“好的,马上送来。您们请先坐下来稍等片刻。”
邹盼舒深吸一口气,单手锢着另一支胳膊,快速走回吧台。
客人已经分散各个角落开始有点多,秦明宇正好在吧台,看到他额头冒虚汗,手还别扭的握着,就知道肯定是刚才高声开口的客人可能动手了。
他低声骂了句什么,按住邹盼舒的手让他别急着上酒,说:“让我看看你的胳膊。这样拉长疼不疼?这样按呢?唔,骨头还好,应该没裂开。筋扯到了,换个人估计休息几天就好,你这个身体不行,今晚别端托盘了,明天还是去医院看看。两瓶最贵的酒?我给你送去,你倒酒就行,走吧。”
秦明宇有条不紊的检查了伤势,才抽出一个托盘,再从酒架上取下两瓶酒,最贵的,酒单上就有介绍:三万八一瓶的威士忌,喝死他们算数,服务生还能多拿点提成。更好的珍藏酒都不在酒单上,大老板早就放话说了不白给不识货的人糟蹋了去,大老粗们来摆阔,就拿拿那种名头响当当去应付就好,利润还更高些。
“哟,好俊的小妞啊。”一个眼都眯得快看不到眼珠的客人开了口,坐在坤哥的左手边。
秦明宇没理睬,偶尔也有这种不入流的挑衅,口舌之争他根本就没入耳,放下酒到边上的台面,瓶口展示给坤哥看了一眼,征得他的同意把两瓶酒都开了瓶口,走前才向着邹盼舒点点头,眼里流露的意思是让他稍微当心点。
邹盼舒心底一阵暖,没想到秦明宇这个前几天才打击过自己的人会主动帮忙。
因为他住店里,还很勤快,并不太招其他服务生待见,平时就偶尔受到排挤,这时候就很明显明明两边不远处都有服务生听到动静,可没有一个人上前来帮忙。邹盼舒一边苦笑自己人缘太差,一边只能自食恶果。他没有更多精力去和其他人搞好关系,他要在有限的资源内调理这破败的身体,尽可能更快的学习,努力不给小保哥开除自己的机会,竭力避开庞飞,就这些已经够他焦头烂额,何况现在还知道因为没选择住到庞飞那里去,很可能会引发不同的结果,一想到所有的努力会付之东流,他的精神压力就很大。
“这什么破酒这么难喝,比弄堂小店里的黄酒还不如?”有人开口了,才喝了一口。
“多少钱一瓶?坤哥点的可是最贵的,知道吗?最贵的那种。”
边上有人附和,几个人眼里都闪着莫名的光,盯着因为胳膊疼而微微颤抖的人。
“确实是店里最贵的酒,三万八一瓶的威士忌。”邹盼舒很感谢秦明宇的先见之明,托盘上就摆着酒单,上面单价品名图片一目了然,平时到这里的客人没人看这个东西。
那人还要再说什么,坤哥左边那位半眯着眼的人先开口了:“素质,素质,要注意形象。”摇头晃脑的说着,其他人哄笑起来附和了一下,他又得意的接了一句,明明没有睁开眼却有寒光划过:“钱咱坤哥不在乎,花得起。不过只有酒不够,叫几个小妞来陪陪爷们几个爽快爽快。”
“抱歉。我们这里只经营酒水,没有其他业务。”邹盼舒知道这是找茬,非常确定,闹到最后他们赢就是不付钱,店里赢的话还要看他们是否真有钱付款。但不管哪一种,服务生都是最倒霉的。
“怎么可能没有,骗谁呢。哪有酒吧不提供服务的。以为我们好欺负是吧。”
嚯一下站起来两个人,速度奇快都看不出是喝过头的人,一边一个直接把邹盼舒按到了台面上,嚷嚷着看不起我们就要受点教训之类的话。
秦明宇很有心一直牵挂着这里,一看客人动手脸色一变,让吧台里的调酒师赶紧到后面办公室去请营销经理,一边顾不上自己的客人忙不迭奔过去帮忙,途中甚至来不及再招呼人,因为最近的两个服务生竟然偷偷掉头走开了,他心底暗暗诅咒这些小心眼的人,也没办法只好自己先过去救场。
“快放手,你们最好别闹事,我们店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撒野的!”秦明宇有点小身手,穷人家的孩子平时也会受欺负,打架滋事没少干,趁人不注意推开了一个客人,正要把邹盼舒拉出来时,另一位上了火一脚踹向邹盼舒的膝盖,只听“咔嚓”一声响,随即邹盼舒猛烈的哼声也跟着响起,那一脚力道大得把人带着倒向地面,原先受伤的胳膊也被那个人一拽再甩开,那一声响估计也最少是脱臼。
秦明宇急红了眼,热血冲头,越过倒在自己眼前好像已昏迷的人,“啊”的大吼一声,飞起一脚也踢向那个混蛋,没有谁生来就应该被人欺负,何况还是欺负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对手也不行。
这个台面是完全混乱了,台面撞翻的声音,酒瓶酒杯摔碎的声音,吼叫声,甚至还有加油声,四周的客人服务员都还没反应过来这个角落已经一锅粥一样乱炖了。等到营销经理匆忙赶到,才有服务生上前一起帮忙分开,有人给小保打着电话,总之七手八脚的收拾着乱子。
邹盼舒是疼醒的,从小他的耐力就好,没有吃的就饿着,没有车子坐就走路,没有人搭理就沉默,摔倒了爬起来拍拍屁股继续走,因为没有人会关心你疼不疼,关心你饿不饿,没有人听你哭泣的声音。唯一的亲人奶奶已经老迈,邹盼舒没有向奶奶诉苦的习惯,可这回是真的生生被疼醒了。
左腿膝盖骨被踹裂,打了石膏一动不能动,左胳膊确实是二次伤害时脱臼,现已接好,不过筋脉也伤到了,其他混乱中踢到压到的些微轻伤容易恢复,只这一个左腿一个左手,伤筋动骨一百天,医药费酒吧全额负责,还会支付一定金额的后续生活费,但最多也只能这样,至于工作还是看他伤好后的情况再考虑。
小保和庞飞遗憾的告知邹盼舒他的情况,不管是工作一个月未满,还是伤势和以后的困难,哪一条都算得上形势严峻,而他的工资扣除借支还款之后省得也不多,根本无法独立生活,手脚不便的这个样子连店里也不能再住了,毕竟酒吧不是慈善总会。
边上床位也躺着一个人,邹盼舒没想到秦明宇伤势也严重到要住院。原来他虽然没有断手断脚,但对一般人来说也够受的皮外伤不少,这还是他会自我保护的原因,不然说不定也几下就被打趴下了。幸运的是人来得很快,秦明宇也只能坚持到那时候,再长一点时间也超过他所能承受的范围。
一下子两个对手变成了难兄难弟,邹盼舒长时间侧脸看着对面床上还在睡的人,他无论怎么努力回想都没想清楚前生秦明宇的样子,但他可以肯定的是秦明宇这一天没受伤,因为第二天他去上班时小保对着自己挤眉弄眼很高兴的样子,调笑中后退时好像撞到了秦明宇,那时候秦明宇一声不吭退开了,小保也没有责骂,只是皱了眉笑意也减去几分。
如此想来,结合小保对自己的态度,这次是不是秦明宇已经和小保达成了协议,只等着那个人来挑他,确切是哪一天来看人的邹盼舒并不知道,别人也不会敲锣打鼓通告天下,等小保吱吱唔唔通知到自己的时候,也不知道距离那个人来看人过去了几天。
想到因为没选择去庞飞处而失去被挑选的资格,邹盼舒不知道该庆幸没有重蹈覆辙再与庞飞纠缠,还是该焦急即将失去的机会,随着自己受伤,更没有机会遇到那个人了,一时间只觉得坚持努力到现在的勇气一泻千里,再次感受了有疼无处诉说的苦楚。
如果他们两人之间没有背叛的重来一次,那些两个人一年又七个月的同居生活是否还能继续。如果自己这次受伤是在没有背叛的那时候,任疏狂会不会再从他那双冷寂的眸子流露出疼惜,是不是自己也能再次拥有那个怀抱。
前生,邹盼舒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撬开任疏狂心房之门的一点点缝隙,两个人之间没有甜言蜜语,每一天从早到晚,刚开始话都不多一句,自己到了那边才知道男人的欲望如此凶猛,才知道撕裂如此疼痛,才知道没有怜惜的交合如此令人作呕。但是,那个人心口常年淌着血,封闭了自己的伤痕,肉欲只不过是一个发泄口。
随着同居日期的推移,两个人都意识到另一个人不仅仅是单纯的肉欲对象。邹盼舒看到了他偶尔流露的另一面温柔,邹盼舒很敏感,别人对他一点点好,他就恨不得十分回报之。任疏狂看到了他真心实意的关怀,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让任家帮忙,只是单纯的想让任疏狂这个人过得舒心一点,一点点改造冰冷的住宅公寓,让公寓每处看上去都充满了温暖柔和家的气息;会在自己疲惫不堪时轻轻按摩让自己放松;会在自己彻夜不眠以工作打发失眠时要么送一杯咖啡,要么静静的陪着强撑着也不睡,只为了不让冷清的房间更冷清……无数个细细的无声关怀,冲开任疏狂心房的坚冰,又再次感受了真实的心跳,他注目的视线一天比一天更多射向那个人的背影,到后来想让邹盼舒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想提供给这个全心全意为自己的人更好的空间,不再把他当作泄欲的对象,而是平等的人,带着一点不清不楚的占有欲,把他带在身边,开始逐步教他新的知识。
邹盼舒的眼里没有泪,他的泪水前生真的都流尽了似地,此时上天入地无门还是哭不出来,眼眶涩涩的发红,依然一眨不眨固执的看着对面的床,那个人会取代自己去到任疏狂的身边,他会怎么做呢?他们两个人也会互相关心发展出一份意外的情,打通彼此间的隔膜走到一起吗?如果是这个结果,上天为什么给自己重活一次的机会?邹盼舒想不通,身上的疼也渐渐麻木,再疼也疼不过心上豁开一个口子的伤痕疼痛。
那天为什么就跑出来了呢,为什么这么笨总想着要先和庞飞当面正式解除关系,再回去解释给任疏狂听?为什么不会当时就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哪怕他会暴怒到动手打人,哪怕被他打死也好过现在这样无处可去,他不知道自己冲动跑出来会是如此难以承受的后果,他相信任疏狂那时候暴怒的原因是因为感觉背叛,也不会真的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