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未卿全然不顾自己门主的形象,在雨里惶急的狂奔。
踹开医者老孙的房门,什么也不说拉着衣服都没穿好的老孙就往自己房间跑。
雨水洗去手上沾染着的子夜的血,殷未卿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原本的疼爱怜惜,在得知子夜的身世后,被压抑了个彻底,此刻却涨潮一般从心底涌出。
老孙在雨中问他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清,只觉得害怕,从没有过的畏惧感!
殷未卿奔到了房间,抱起子夜就放到屏风后的床榻上,也不顾不得他是不是还有气息,只是觉得子夜比他想象中的轻很多。
万幸的是,最狠的一鞭子抽在了肩胛骨附近,如果再往上移动一些,子夜的小命也就呜呼哀哉了。老孙忙乎完时,天已经微微放晴了,殷未卿一夜未睡,呆呆站在一边。他不知道自己给子夜打出了那么多的伤,不忍与愧疚使他煎熬了一夜!
夏天的脸翻得快,拨开云雾见青天,一切又是崭新的开始。
那场大雨没下多久就结束了,可直到殷未卿把淋了湿透的衣服穿干才得空去换了一件。
子夜醒来时已经是两天后的下午了。这两天时间,殷未卿只在书房小睡了几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一直呆在房间里,等子夜醒来。中途,殷未卿也试着出去办些事情,可心绪总是烦乱,无法专心,归根结底心思还放在子夜这,索性又回来守着。
子夜睁开眼时,眼前的景物由近及远慢慢清晰,伴随着的就是剧烈的疼痛感,好像身体被人打碎后又重新粘上了一样。片刻后才发现自己躺在殷未卿的房间,而殷未卿就坐在离床榻不远的桌边。
殷未卿原本想守在近处,可是他不敢看子夜被烧后沟壑纵横的胳膊,原本漂亮修长的手指像是被烧过的蜡烛一样,虽然那里此刻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是不敢看。老孙说如果膝盖再受几次撞击,两条腿怕也是废了。
刚知道他的身世时,恨不得给他弄残再慢慢折磨死,可是一旦出了问题,又开始害怕心疼。
这会看见子夜似乎是动了一动,殷未卿心中一喜,站起了身,发现子夜并没看着他,提了口气慢慢走了过去,坐在榻边。
他不敢去看子夜俊逸的脸和那双明澈好看的眼眸,似乎那里的纯净会指控他做了一件邪恶的事情一样。
子夜看到殷未卿坐在身边,脑中突然回想起那夜暴风雨般残酷的洗礼和魔鬼一样的殷未卿,身体不由得开始哆嗦,也不敢去喊他。
倒是殷未卿先压下心虚,开口问道:“醒了?”
子夜感受到殷未卿口气中浓浓的关切,但是因为疼痛使不上什么力气,好像身体被绑在床上动不了,只能小声答应了句“嗯”,可是心里却在琢磨,这门主是不是又要采取什么行动。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做的粥被那样轻易的浇在受伤的胳膊上,子夜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沉默了片刻,殷未卿开口道:“那日,我……”
“脑袋被门夹了?”没等说完,就传来子夜有气无力反问的声音。
“……嗯!”
子夜正吃惊着自己怎么会突然说出句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时,就传来殷未卿让他彻底跌破眼镜的回答。
“嗯?谁说的?”殷未卿似乎是才反应过来,赶忙改口反驳。
子夜抽了抽嘴角,憋住笑意。
谁知殷未卿突然一板一眼的说道:“别以为那天半夜你和午时偷偷跑去百花楼,我不知道!那种地方是你们该去的么?”口气一下子严厉了起来。
子夜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个。忙垂下眼睑,似乎是认错了。
殷未卿好像不愿再追究,居然为子夜拉了拉被脚。
子夜微微吃惊,旋即眼底一黯,慢悠悠的小声开口试探性的问道:“您说我是……狗杂种……贱骨头……是不是真的这么……认为?”
闻言,殷未卿手上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子夜,说出一句让子夜能立刻晕过去的回答:“咦?我说过这种话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子夜两眼一翻,直冒眼白,半响从嘴巴里挤出两个字:“赖账!”
“嗯?说什么呢?”
看着殷未卿半笑半怒的脸,子夜嘻嘻的扯出一个笑挂在脸上,可心里明白,这笑一定比哭还难看。
突然,门被推开,是包子和柴五书。
子夜礼貌的喊了句:“五叔”。
包子则老实巴交的道了声:“门主”。
柴五书似乎有事情找殷未卿,关心了一番子夜,先于殷未卿出了房间。
看包子软在一边,子夜心里暗笑,准是因为偷偷跑去百花楼的事情暴露,在这正害怕呢。果然,殷未卿临出去之前,重重的给了包子一脚。
“哎呦!”包子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声呻吟了一下,就在余光扫见殷未卿闻声在门口停下时,突然更大声音的喊道:“哎呦……阿夜啊……你终于醒了,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子夜冷眼看着呼天抢地的包子,本想再给他来一脚的,可是身体根本动不了,只能干看着包子可着劲的表演。
“你爷爷我活的好好的……鬼哭狼嚎什么!”
包子本来拿手按着殷未卿踢他的地方正一边哀号一边转圈呢,听见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学着私塾里先生的摸样有板有眼的说道:“怎么这么不厚道呢!睡了一觉怎么就升级成爷爷了?雨停了,天晴了,以为你又行了?!”说着,摆出了副哭丧的脸,就往子夜身上扑。
“啊……死胖子,你想害死我啊……啊啊啊!”
传来‘啊啊啊’的惨叫声时,包子肥胖的身子已经压在了子夜重伤的身体上,一并压住的,还有那条烧伤的胳膊。
包子发现自己玩的过分了,赶忙站起身,看着痛得直哆嗦的子夜,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始啃指甲。
突然,一个大白馒头从包子的怀里滑了出来,‘扑通’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住。
“啊,我还没吃!”包子刚拿起湿毛巾想给子夜擦冷汗,馒头就掉了下去。
“你!还有心思吃……?”那个‘吃’字的声音拉了老长,子夜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晕了过去。
“阿夜啊……你怎么又晕过去了?!”
那天午后,殷未卿的房间传出了杀猪一般惨烈的呼喊声,直到很久以后,殷门内的家仆们都还记得。
后来,不管包子怎样解释子夜是因为饥饿疼痛晕倒的,子夜都始终认为自己是被气晕的。
半个月后,子夜身体好转,活动渐渐自如。这些日子,殷未卿虽然不常来看他,但也没再严苛过,但霍辰的案子进展的却并不顺利。
一天早上,子夜刚刚吃过早饭,正坐在床上和包子斗嘴,就见殷未卿抱了个婴儿走了进来。
还没等子夜和包子向自己行礼,殷未卿就急忙忙的开口道“子夜啊,过几天你随霍辰一起办案去!”
“哦”子夜答应了一声,与包子一道齐刷刷的看向正抱着孩子的殷未卿,怎么看怎么滑稽。
殷未卿看见子夜看着他,走了两步,将孩子放在子夜跟前,漫不经心的说道:“办案时无聊,正好这个孩子你来照顾!”
第十章:手忙脚乱
闻言,子夜和包子同时睁大了眼睛看向放下孩子正准备离去的殷未卿。
“啊?办案那么忙,哪有闲空夫照顾孩子,再说我也不会啊……”未等子夜说完。一声响亮的啼哭就划破了一早明媚的宁静。
小孩子似乎是受不了子夜的拒绝,哇哇哭个不停,三个大男人愣愣的看着,有些束手无措。
这时,包子将裹着孩子用的小被子打开,露出小孩子粉扑扑圆乎乎的小脸,却正被泪水肆意纵横,哭得一呛一呛的!小衣服微微敞开,露出奶白色的小肚皮,圆滚滚的。包子用肉肉的指肚轻轻搔着小孩子滑溜溜的肚皮,谁料,哭声突然止住,婴儿肥的小脸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冲包子咯咯的乐个不停。
子夜眉毛一扬,吸了一口气看着包子道:“好小子啊,够有经验的——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在外面有个私生子啊?”
包子圆溜溜的眼睛夹了一下子夜,哼哼地说道:“还好意思说,刚才要不是你那么大声说话,能给他吓哭?”
子夜不理会包子的抱怨,寻求疑问的望向正站在一边观望的殷未卿。
“谁家的孩子?”赶紧还回去,这不给我整事么!子夜心里抱怨,嘴上却故作轻松的问。
“殷家的!”
“啊?”
“我儿子!”
子夜闻言,惊得差点从床上摔下去,等他还想再问时,殷未卿已经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潇洒离去了,只留下子夜和包子撇着嘴傻乎乎的望向空荡荡的大门外。
殷未卿书房内殷未卿站在书案边,用刚刚痊愈的手指抓起三指香粉,细细捻散在炭火上,瞬间飞化,散发出一阵浓郁的香气。颀长挺拔的身姿被透过窗棂的明媚阳光笼上一层薄薄的金黄——高贵从容。
书房内一男子对殷未卿躬身行了个大礼,恭敬道:“殷大人!”
殷未卿闻声微微点头,背对着男子,继续撒着香粉。
“回去对丞相大人说,四年前的罗将军叛变案和两年前的府库银车被劫案我已暗中查明,均是霍天韦极其党羽所为!但目前尚未得到他通敌叛国的确凿证据!”
男子点了点头,再次行了个躬身礼。
“从暗道离开,出去时小心点,别被人跟上!”殷未卿嘱咐完,盯着香炉也不抬眼,淡淡对着坐在一旁的柴五书说,“老五,霍辰的案子查的如何?”
男子不便打扰二人谈话,按着殷未卿的意思,从书房里间的暗道离去。
“这个霍辰果真是个人才,他想到要调查那晚值夜的岚府侍卫们,可惜终归还是年轻了些,错过了好时机,那些侍卫已经被人提早下手灭口了!不过我看他这么查下去,早晚能查到些苗头!”
殷未卿眉心浸上一层淡淡的阴影,依旧撒着细粉,嘴上却打着趣说道:“是谁那日看完纸条对我说岚臣功之死不是江湖中人所为?”
“那日在前堂人多嘴杂,我那么说你还不懂么?哎,我说你这思考时洒香粉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手烫了还不吸取教训?”柴五书笑了几下,继续说道,“赌坊大火的事,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这几天子夜提醒我查一查坊中的手下们!我这一查啊,果然有可疑的人!”
“想必赌坊和码头都是同一伙人在闹事,一帮小喽喽而已,不要打草惊蛇的好。”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看子夜那孩子天资聪颖,假以时日,也定能成一番气候!”
“小聪明而已!”殷未卿似是不以为意。
“我听午时说他们偷偷跑去百花楼的事情被你发现了,子夜才又受到惩罚的——但愿是如此!”
“老五,你什么意思?”殷未卿听出柴五书话里有话,偏过头看了一眼他。
“我哪敢有什么意思啊,若你还是因为他的眼睛有几分像她才这般对他,我提醒你早些放下!因为你的私怨那样对一个无辜的孩子算哪门子的事啊?!子夜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对你又恭顺有加,你对他好一分他能还你十分——你忍心么?这人的身体就算是铁打的,也是有个极限的,我是怕你太过严苛,以后后悔!他把你当父亲敬爱,可你——动不动的就来一次门规,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有血有肉的男儿呢?!别在孩子心里埋下恨你的种子!”
“我辛辛苦苦教育他十年!门规就是门规,他要是因为犯了错抗不下惩罚而心存怨恨,那么,对待这样的忘恩负义之徒,还不如一棍子打死!”
“你啊,平时那么冷静缜密,看人从来不会出错,怎么到了子夜这里就犯糊涂?!我这么说不是因为子夜是忘恩负义之徒,恰恰相反,他就是太重感情了,才会咬牙忍下一般人忍不下的负重。单薄的肩膀,扛了太多东西!这么重感情,会拖累他一生啊!”柴五书说完,发现殷未卿的脸色不怎么好看,赶紧换了话题,继续说道:“对了,我刚刚听下人说,你整了个孩子回来?怎么回事?”
“借来的!”
“什么?”
“花钱借来的!要是子夜他们来问你,你就说是我儿子,私生子!对下人我都交待好了!这孩子我交给子夜来带了!”
“什么?”柴五书刚刚呷了一口茶,此刻差点喷出来,赶紧咽了下去,诧异的问道,“他一个男孩子哪会照顾小孩子啊,你这——不是成心整他么?”
“老五!你今天说的话够多了!他现在好得差不多了,办案时孩子也得一并带着!你们谁也不许多过问,你刚刚说他天资聪颖,能成大事,那就应该什么情况都能应对自如!”
“兄弟啊,你最近——脑袋是不是被门夹了?”
殷未卿闻声怒气冲冲的回头,却发现柴五书在说完这句话时已经从自己身后一溜烟的跑了。
岚府侍卫被灭口,霍辰终究是晚了一步。自从子夜身体好得差不多可以帮忙办案了,霍辰倒是欣慰多了一个帮手,可在第一天看到子夜背着个孩子来时,差点吐血。听子夜说这孩子是殷未卿的私生子时,霍辰倒是一半好奇一半疑惑的仔细打量了孩子一番,颇不以为然,但也没说什么。给子夜安排了个不很繁重的任务,就笑着走了。
子夜的任务就是化装成一般百姓,在岚府对面的茶馆盯梢,看看有什么可疑的人出入。可是因为带了个孩子,把他折腾的够呛。孩子经常哭闹,他急得汗水一把把的,也无心顾及岚府人员的出入。不到午时,他就托人把包子从门里喊了出来。
“怎么着了阿夜?这才半天,你就顶不住了?”包子穿了个粗布短衣,滚圆的肚子更加突出,拿了个大蒲扇风,一屁股坐在了子夜对面!
子夜正抱着孩子哄,看见包子来了,一脸愁苦,赶忙说道:“好包子,你哥我实在不会照顾孩子,我看你倒是有经验,你来带吧,别耽误了我的正事!”
“切——门主对你那么信任,把宝贝儿子交给你,你让我带算是怎么回事呢!再说,谁有经验了?!我和你说啊,这孩子就是你的翻身宝鉴,你要是照顾好了,门主一高兴,对你另眼相看,以后就能少受些皮肉之苦,门规那是闹着玩的么?还有哦,看看你那胳膊,做个饭都给自己烧了,能带好孩子才怪呢!”包子肆无忌惮的说着,顺手抄起桌子上的瓜子就开始磕。
子夜抬起手照着包子扎着头巾的脑袋就狠狠的抽了两下,“不戳人伤疤,你就难受是吧!”
包子正磕着瓜子,没想到子夜还有这么一手,冷不丁的被打了一下,上下牙齿猛的一对磕,舌头正好垫在中间,一下子就被咬破了,疼得一声呜咽,良久才疼过了劲。包子恶狠狠的看了一眼子夜,看见他抱着孩子一会儿逗几下,还得忙着盯着对面岚府的动静,手忙脚乱,扑哧一下子又笑了。
“话说阿夜啊,还是你哥我好!特意出来时为你准备了一套行头,保证你穿上后再带着孩子,没人敢怀疑你的身份!”说着就掏出一个包袱,拉起子夜就出了茶馆,子夜抱着孩子赶场似地跟着包子,俩人在茶馆后面的小树林里停了下来。
“搞这么神秘,想干嘛啊?”子夜抱着孩子,边轻轻拍着,边没好气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