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笑了一声,又道,“赵铮?”
仍然没有回应。
他终于觉得不对,虽然身体每一个部位都在酸痛,他仍是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边那人终于开口:“醒了?”
他失声叫出来:“叔叔!”
那人慢慢地走到他床边坐下,身材枯瘦头发花白,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明玥无法直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
“你知道你这回错在哪儿吗?”
出乎他意料之外,与那凌厉的目光相反,明逊的声音格外平静,然而对于这个问题,他却只觉一阵深深的羞愧,无法做答。
“你用不了墨让想除掉他本身无可厚非,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错就错在你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只一厢情愿地把别人当傻瓜。你明知情报系统掌握在内三堂手中却对墨让提供的情报不加怀疑,是不智;既要设计墨让又对他的行动不加侦测探知,是不慎;对天一教柳云川的实力缺乏了解妄加引诱,是不明;过度迷信你身为少府主的身份而对敌人有可能的反扑毫无应对之策,是不周。不智不慎不明不周,你自以为鹤蚌相争你是渔翁,却不知你早成两只猛虎口边之食,你那点小聪明,岂是墨让柳云川那样老江湖的对手。”
明逊的语气并不严厉,明玥却听的冷汗直流,半声也不敢出。
明逊过得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阿玥。”他满怀感伤地道,“明年你就二十岁了,但你这样子,我怎能放心将宗明府交付给你,怎么有脸去见你地下的父亲……”他话锋一转,突道,“明息已经走了。”
明玥一惊,失声道:“走了?”他不由慌乱起来,抓住明逊的手急问,“他走哪里去了?我还没和他说上话,叔叔你怎么放他走……”说着挣扎着去拿床头的衣服。
明逊冷冷地看着他,淡淡地道:“他回北疆去了。”
明玥又是一怔:“北疆?他不才从北疆回来,又去做什么?”
明逊道:“听说忻晚被皇上召回京都,北疆无人镇守蛮人猖獗,确实需要有人留守。”
“那也用不着他去啊!那些蛮人都是野蛮成性的,府里那么多高手,为什么定要他去?墨让……他也同意……不成……”
明逊淡淡地道:“墨让去北疆的时候还没他这般大。”
“那怎么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明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阿玥,若非你不会武功,这北疆本该是你去历练的!”
明玥一呆,疾道:“叔叔,我愿意去!”
“现在不行了。”明逊不待他说话,又道,“三天之后,你到墨让那里去,从内三堂开始熟悉府内的事务,开了年之后,再跟孟希翰去各处分舵。”
明玥这回是真的呆住了。
天色渐渐地亮起来,明逊看着他,缓缓地道:“阿玥,你虽不能习武,但你既然生在明家,是明进的儿子,这便注定了你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平淡一生,叔叔不能照顾你一辈子,谁也不能。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只能是你自己。”
明玥怔怔地望着他,又转过目光望向窗外,细雨交织成厚厚雨帘,将微弱天光锁进层层密云。
只有我自己。他想:息哥哥,我能依靠你吗?我还能依靠你吗?你还愿意……让我依靠吗?
雨一开始的时候还是淅淅沥沥,后来便渐渐地密起来,打在屋檐上沙沙做响。
明息撑着伞站在墨让窗外,雨珠夹杂着水雾,让他的脸有些微的模糊。
“大哥。”他突然开口,“我知道你暂时不想见我,但我还是要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他垂了一下眼睫,又道:“大哥,我已经求得了府主的同意,马上就要回北疆去了。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气,可是大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能在北疆成名,我也可以。”
他顿了一顿,突然加快语速疾道:“大哥,相信我,我一定能成长为不输给你的男人,一定会变强,总有一天换我来保护你!所以大哥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回来……”
窗户“咣呛”一声被推开,墨让怒火万丈地探出半个身子骂:“你他妈给老子滚进来!”
明息滚的比他吼的还快,事实上,话一说完他便立刻飞窜而出根本没给墨让任何抓住他的机会,于是在蒙蒙亮的晨光里,西府的大多数人都目睹了这个久违的场景:明息少爷打着伞在屋檐上落荒而逃,背后是墨总管略显虚弱的怒骂:“兔崽子你脑子进水了皮痒了又欠揍了是不是!!!”
“喂喂你有没有觉得,息少爷逃跑的速度好像变快了耶……”
“我家大人命我专程代他向陆大侠致谢,多谢前日陆大侠仗义相助,救我家小少爷脱险。”
因为下雨的关系街上并没有多少人,时间虽早,街角的一家酒铺却坐着两个客人。一个是从昨夜便开始在这儿喝酒一直喝到天亮的年青男子,一身酒气中人欲醉,看他脚边堆积的大大小小的酒坛酒瓶,也不知这人一晚上喝了多少,老板虽然满心不快却收了他的银子不敢撵客,只能自认晦气地上楼睡觉去了。另一个却是个眉清目秀的黑衣青年,他虽从雨中走进这家酒铺,却干净整洁的就像刚从房间里梳洗完毕出门迎客一样。在积着污渍散发着异味的桌边坐下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略带几分羞涩的笑容。
见那醉鬼只顾往自己嘴里倒酒对他毫不搭理,那黑衣青年也不着恼,只从怀里摸出一枚黑色的棋子放到桌上,又道:“我家大人托我转告陆大侠,大恩必报,他日陆大侠若有为难之事或是用得着我宗明府的,请持这样东西到我府任意一家分舵,我府必将竭力相助。”
他说完这番话,起身施礼转身便欲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那醉鬼却突然开口:“我想救的并不是宗明府的人。”
黑衣青年笑笑,道:“我家大人知道。”
“那他这算什么?”
“陆大侠觉得呢?”
“天一教若不撤兵,便算赢得一仗半场,所有人依旧难逃生天。至于天一教为何撤兵,别人不知道,当我也是傻瓜吗?”
“怎么会呢?”黑衣青年转过身,恭声道,“我家大人常说崆峒派年轻一辈中,陆大侠乃是一等一的人物,谁敢拿陆大侠当傻瓜。”
那醉鬼冷笑一声,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从散乱的发丝下露出来,目光清澈明亮,炯炯迫人:“既如此,我都没对他说谢,他倒先放低姿态,想做什么?”
黑衣青年露出无辜又无害的笑容,谦逊地道:“大人的想法,下属不敢胡乱猜测。不过我想,把这理解为示好之意,应该对彼此都没坏处。”
那醉鬼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有你这样的下属还不忘抓住一切机会对我这种酒鬼示好,墨让果然名不虚传。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可惜这世上敌人太多,朋友却太少。”他捡起桌上那枚棋子,最后只说了一句,“只希望有朝一日我们不要变成敌人。”
雨下的很密,打在青石板上虽无声响,却将一路石板刷的湿润绵滑。
钟坚锐打着伞为明息送行。
与明息第一次前往北疆时一样,没有其它人随行。
“结果你就……这么跑出来了?”
“否则怎样?我才没那么傻,乖乖站在那等他打啊?一定会被揍成猪头。”
钟坚锐想起初见墨让那日明息的样子,忍不住笑。
“不过说出来就轻松多了。”明息摸了摸脸呲了呲牙发出“滋滋”的声响,他之前跑的太慌,一个没留神撞到墙上把脸撞肿了,“毕竟这回终究是阿玥有错在先。”他叹了口气,“但我有什么法子?就算阿玥错的再厉害,我能眼睁睁看他死吗?我做不到。”
“但你又没脸去找墨大哥帮忙。”钟坚锐懂,“所以你只有自己来。”
“不是的。”他低声道,“不是这样的,坚锐。”
我去,是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让我陷入危险,就算他再不愿救阿玥,但他绝不会不管自己。只要我在那儿,他就一定会想法子救阿玥。
“我在利用我最喜欢的人呢,坚锐。”他望着那密密的雨帘有些苦涩地笑,“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但每一次都是我在提出要求,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拒绝。”
“那……那是因为墨大哥实在太强了……”钟坚锐觉得自己这话听上去很像借口,却又实在找不到其它更合适的理由。
“你还记得我俩第一次相遇吗?”明息突然道,“在陈镇。”
“啊……”
“那一回,也是因为阿玥暗中找他的麻烦,他一怒之下没将有人想趁阿玥去灵山上香之时绑架他的消息传下去,我知道了赶过去,中途和阿玥吊了个包把他先送了回来。”
钟坚锐恍然大悟:“所以你就代替阿玥被人追杀了!”
“我逃到陈镇的时候你的船正好过来,我在水里看见你把头探出来,我当时就想,这乡巴佬看着又老实又好骗。”
钟坚锐笑着捶了他一记:“你又乱给人取外号。”
明息笑着握住他手,轻声道:“坚锐,谢谢你。能认识你这个朋友,是我的福气。”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之所以跟在你身边没有立刻回来,一方面固然是想在外面玩玩长长见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一回我终于意识到,终有一日我要在宗府与他之间做出选择。”
钟坚锐想起他说过的话,反手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坚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还有个二哥。”
钟坚锐这回倒确是有些出乎意料,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睁圆了眼睛看向他。
明息却不看他,只怔怔地望着雨帘,道:“我们三个都是同一条街上的孤儿。我还在吃奶的时候就被遗弃在路边,是大哥把我捡回去的。那时候到处都在闹饥荒,大哥带着我和二哥吃了很多苦。其实你大概也想像得到,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能够活下来有多不容易。有点吃的,大哥都让我和二哥先吃,如果没有大哥,我们两个早就死了。为了有饭吃能够活下去,我们什么都干,坑蒙拐骗偷窃抢劫,什么都干。那时候也有很多人欺负我们,大哥虽然打架很厉害,但他只有一个人,所以开始的时候常常被打的很惨。后来二哥大一点了,打起架来比大哥还凶,慢慢地就再没人敢欺负我们了。再后来,我们被宗明府收养,你都知道的了。”
钟坚锐默默点头。
明息望着雨中的远山出了好一会儿神,这
才继续道:“入府之后,我被前府主收为义子,二哥也因为机缘巧合,被前府主的一位旧友看中收做入室弟子出海远行,而大哥则开始在内三堂做事。等到义父去世现任府主继位之时,大哥他已经是暗獠堂中最年轻也是最厉害的杀手。为了与天一教抗衡,府主大力提拔新人,一年后北疆局势日益严峻,已经在府里初露锋芒的大哥被派往北疆,也就是在那里,他奠定了在江湖上和府里的威望声名,用上万蛮人的血。”
钟坚锐想起之前听过的有关墨让的传闻,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冷战。
“江湖路一步难回头,这些年来,他做事越发不留退路,仇家也越来越多,人人怕他又恨他,就连府里……你也看到了,连阿玥都想杀他!你说,那一天还会远吗?”
钟坚锐本想安慰他两句,但想起明玥那怨恨的眼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坚锐,不管是内心还是力量,我都还不够强大。所以我要回北疆。”明息松开他的手,望着远方道,“忻晚不在,北疆需要有人坐镇。而离开宗府,也正好方便我培养自己的势力。坚锐,我需要一支自己的力量,不是府里也不是大哥,我有一种预感,未来我一定需要这么一支只属于我自己的力量。”
“为……”钟坚锐只说出一个字,硬生生将后面两个“了谁”吞回肚子里。明息却似听出来了,他微微笑了一笑,侧过脸看他。
“坚锐,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我说,如果有一天我会做出任何有可能会后悔的事,你一定要提醒我,提醒我我叫墨息。”他目光清澈,从神情到声音都坚如磐石,“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想杀他,我也要保护他,就算要与全天下为敌,我也绝不退让半步!在我获得能保护他的力量之前,我会用尽一切力气忍耐分别。”
他将手中的伞递给钟坚锐,翻身上马,细雨很快湿润了他的眉眼嘴唇,但钟坚锐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团燃烧的火焰,是这绵绵细雨无法浇熄的热烈。
“坚锐,有空来北疆找我吧!”
他最后留给挚友的,是一个骄傲而自信的笑容。
墨让关窗的时候才发现窗台上放着一枝桔梗。
已近七月,正是桔梗盛开的季节。
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拈起这枝桔梗,想起一首诗。
人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直到雨声突然变大,钟坚锐才发现整个天地间已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回想这两个多月的经历,恍若一场梦。
“钟兄弟欲往何方?”
他回过头,东振林站在他数步开外,一如初遇时的落落大方。
他微微笑
了一下,毫不犹豫地道:“回家。”
莫惜千两金,莫让一寸阴。花开无多日,记取少年时。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