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瑾将那件外衫穿在身上,温暖的气息熨帖得周身发烫,看着蒋雁落在前面徐徐而行的背影,忍不住微微一笑。
若论起来,自幼长在岛上的蒋雁落,可比刚开近三年的颜瑾,对山里熟悉得多。在林中穿梭一阵,便寻到一个大大的山洞,道:“就是这里了。”
进了洞口才发现这山洞极深,洞腹甚是宽敞,角落里铺着干爽的稻草,当中地上摆着石桌石椅,居然还有碟碗等物。颜瑾笑道:“没想到你还藏着个世外桃源。”蒋雁落将酒坛小心翼翼放到桌上,道:“这岛上弟子人人都有点秘密,若不然天天寂寞难耐,只怕都活不下去。”
颜瑾见石桌石椅不太平整,带着斧凿的痕迹,随口问道:“这是你弄的么?费了不少心思啊。”蒋雁落看一眼,道:“不是。”顿了顿,续道,“是我以前一个师弟做的,他憨头憨脑的,最喜欢打磨石头。”
“哦?是谁呀?段已正么?沈冰冰么?”他一连说了几个褐衣部的师兄,蒋雁落只是摇头,半晌才道:“他被我杀了。”
颜瑾不由轻呼一声:“啊……”见蒋雁落神色淡淡的,似乎无悲无喜,但他能将这个山洞告知那人,而那人又能费力帮他凿制东西,二人熟稔可想而知,蒋雁落素来心软,这件事一定让他极为难过,遂闭口不再问。
蒋雁落将以往备下的干柴抽出几根架好,一边点火一边道:“我们都是孤儿,在这岛上一起长大,那时师父最喜欢的,就是看哪两个弟子最要好,然后命令他们自相残杀。我是如此,楚师兄也是如此,所以我俩虽然相处时间最长,却一直不远不近。”火光腾起来,映着蒋雁落古井不波的脸。颜瑾突然发现,这时的蒋雁落,和楚绍云惊人的相似,语气平静而神情漠然。是不是在经历了无数挣扎痛楚、失落悲伤之后,只能靠这些隐藏自己真正的情绪?
半晌颜瑾幽幽地问道:“你恨他么?”
“谁?师父?”蒋雁落笑一笑,“不知道。”
“可是眼下楚师兄和解师兄走得很近,他不怕师父再责怪?”
蒋雁落眼望天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楚绍云的心思,我从来没有猜中过。也许,是他觉得自己技艺已成,不必再怕师父;也许,是情难自禁……”说到最后四个字,忽然想起解挽舟刚到岛上时,那倔强而明亮的目光,忍不住唇边含笑。
颜瑾咬咬下唇,道:“也许,是情之所系,迫不得已。若是不出面护着解师兄,他根本活不到这个时候。”蒋雁落眼神一黯,道:“也许吧……”
颜瑾将桌上酒坛掷给他,蒋雁落伸手抄过,高声道:“说这些干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先干了再说!”仰头痛饮一番,掷还给颜瑾:“来,你喝一口。”
颜瑾被一口酒呛得一阵猛咳,面色登时绯红,体内酒力和外面火堆的热气熏得他身上微微出汗,本想脱了外衫,手一动又忍住了,盯着火光道:“在过一个月,我就满十八岁啦。”
蒋雁落道:“啊,你比挽舟小一岁。”
颜瑾没理会他这句话,只道:“小的时候,我最盼着就是快些长大,这样就可以搬出去住,还可以把母亲也接走。可是好不容易熬到了十六岁,却已经太迟了……”
蒋雁落一口气喝下半坛子,醉眼斜乜着颜瑾:“对,你被师父捉来了。”
颜瑾摇摇头,回想起听说母亲是被颜珍逼死时的震惊、悔恨、痛惜,半晌方道:“我很感激师父。要不是有他,只怕我不能活下来,不能亲手报仇。”更不能,遇到你……
颜瑾看着蒋雁落,那人已经微醺,脸上放着红光,更显得眉浓目亮,豪气逼人。对他好的人太少太少了,给予过他的温暖也太少太少了,所以,只要有一人,只要有一点,就是粉身碎骨,也要牢牢抓在手里。
颜瑾慢慢走到蒋雁落身边,道:“蒋师兄,我要死了。”
少年精致的面容粉光玉白,眸子里波光流动,微笑着说——“我要死了”,语气温柔得近乎残忍。
蒋雁落一惊坐起,醉意消掉了大半,瞠目道:“你说什么?”
颜瑾慢慢地道:“师父最近越来越奇怪,弟子们几次三番坏了规矩,也不管。那只能说明,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办,甚至比惩罚那些挑衅他权威的弟子更重要。那能是什么?”
蒋雁落一跃而起,皱眉道:“你是说,是说……”
“他要让我们自相残杀,只能活下一个。”颜瑾平静得像在讲个温馨的故事,“蒋师兄你武功高强,当然能挺到最后一刻。而我,武功低微,无力反抗,说不定是最早死的那一个。”颜瑾笑了笑,带着一丝悠然的叹息,“再过一个月,我就十八岁了。可惜,我永远活不到那一天。”
第37章:身易老,恨难忘
楚绍云推开房门,对解挽舟道:“已经探听清楚,师父今晚在房中安寝,没有外出。”解挽舟边起身穿衣,边笑道:“原来你也有内应。”楚绍云提起长剑:“在岛上活了这么多年,心眼总得多一个。”解挽舟道:“江雪涯随身侍仆告诉你的么?你答允他什么事啦?给他做点香料?”
楚绍云回头看他一眼:“让他活得再长一点,这已足够。”当先冲出门去。
月光映在雪地上,天上地下一片皎洁,亮如白昼。二人在密林之中看清方向,施展轻功,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得密林禁地。
二人缓下脚步,渐渐接近那片空地。
楚绍云低声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去看看。”解挽舟道:“多加小心。”楚绍云点点头,拉过解挽舟的手,用力握了握,这才趋身前行,偷偷掩到木屋房门之前。
解挽舟屏息静气,俯在树丛之后,眼见楚绍云进了木屋。方才身边有楚绍云,还不觉得如何,此时就剩自己一个,眼前那所木屋孤零零地伫立在空地中央,忽然想起那日江雪涯身着女装,古怪诡异的模样,顿觉这里被月光一映,显得格外阴森,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冒上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有心想追上去跟着楚绍云进屋,又怕自己冒失惹祸。正迟疑间,忽见楚绍云探身出来,向着这边招了招手。
解挽舟一溜烟奔了出去,闪身入内,关上房门。楚绍云点上灯烛,屋内登时亮了起来。解挽舟四下一望,这屋中摆设极为雅致,玉屏纱窗、金兽香榻,倒有些像是大户人家的主人卧房,只是地上撒着碎碎的布屑。
楚绍云随意捡起一片,解挽舟凑上去细瞧,道:“这是金陵赫赫有名的云锦,寻常人家可买不到。”布块边缘齐整,似是被剪子剪碎的。
楚绍云皱眉沉吟道:“你看这布料眼熟么?”解挽舟思忖一阵,“啊”地低呼道:“这是那日江雪涯穿的衣服!”地上碎布零零散散,不过几片,但越向前越多,一直延伸到里屋。楚绍云道:“过去看看。”
解挽舟拿起桌上烛台,随在楚绍云身后。刚一进屋,就闻到淡淡的月麟香的气息,解挽舟皱皱眉,道:“他怎么到哪里都点这种香,真难闻。”楚绍云却不理会这些,他自幼在岛上长大,自然不知道外面人家如何摆设,因此看得更为仔细。只见窗下放着一张条桌,上面用一块大红布蒙着什么东西。桌上、桌前椅上、地面尽是剪下的碎布,地上最多,堆到椅前,形成两个足印。桌前金钗银饰杂乱无章,有几个玉饰甚至还掉到地上。
解挽舟道:“一定是江雪涯在这里剪碎衣服,然后走了出去。”楚绍云不说话,心里想的却是,师父一向爱洁,为何要把这屋子弄得这么混乱,他走出去衣角扫到碎布,是以带入外屋,为何他一点也没有察觉?他那样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为何要身着女装,躲在这里?而如今又为何剪掉衣服,扔下佩饰?……
楚绍云脑中思绪翻涌,难以遏制,他忽然有一种极强的预感,这里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或许和他的身世有关。解挽舟见他怔忡不定,碰一碰他的肩头,道:“大师兄……”
楚绍云定定心神,道:“没事。”解挽舟道:“江雪涯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一定做的不是什么好事,装神弄鬼想要骗谁?”楚绍云知道他故意说话,让自己解怀,抬手摸摸他的头。解挽舟皱皱鼻子,二人相视而笑。解挽舟道:“我来揭穿他!”上前一把掀起盖在桌上的那块红布。
于是,楚、解二人,都看到了那块牌位——
一块很寻常的牌位,上面刻着七个大字:亡夫楚竟成之位。
解挽舟“啊”地一声,道:“大师兄,这人也姓楚。咦,你看这里……”说着,从牌位底下挑出一根红色的绒绳。这绳子极细,在牌位底端松松地绕了一圈,然后垂到桌后。他一皱眉,喃喃自语道:“怎么会在这里见到这些?倒是古怪。”
楚绍云紧紧盯住牌位上那个“楚”字,一只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半晌方道:“有什么古怪?”
解挽舟见他脸色极为难看,扔下红绳,到楚绍云身边,握住他的手道:“也许只是巧合而已,大师兄你先别多想。”
楚绍云摇摇头,长长吐出一口气,神色缓和下来,道:“不管怎样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先说说怎么古怪。”
但二人均知,这些往事如尘,却极有可能与楚绍云身世有关,心头不禁甚感沉重。解挽舟低声道:“这是我家乡乡下的一个传说,一对情侣真心相爱,生前迫于各种威压,不能相伴,于是在分开时腕上系上红绳,发下毒誓,无论哪一个先死,都会在奈何桥畔等着另一个,容颜可老、乌丝变白,就以红绳为记,彼此相认。结果到了后来,变成一种怨念。一对爱侣中一个背叛,另一个怨念深重,就把爱侣杀死,用红色的绳子系在对方的身上下葬。这样对方的魂魄就不会飞散,而是等在奈何桥前,直到这一个也死去。既然生时不能相守,死后魂魄也要在一起。”他顿了顿,轻轻地道,“这就是爱恨痴缠,至死不休了。”
楚绍云道:“那这段红绳怎么系在牌位上?”解挽舟皱眉道:“嗯,按规矩,应该……”边说边将红绳拉出来,哪知越来越长,居然一直拖到地上。
红绳极细,又是妥善隐在桌后墙角等隐蔽处,二人居然谁也没有发现,等一点点扯出来,才发觉另一端居然连在床头。
墙角放着好大一张梨木雕花大床,三重帷幕低垂,看不清里面情形。红绳没在帷幕中,再看不见。楚、解二人对视一眼,楚绍云拿过灯烛,道:“去看看。”
二人走到帷幕前,解挽舟刚要去掀,楚绍云拦住道:“小心。”江雪涯心思缜密生性多疑,难免会在里面布下什么埋伏。解挽舟一手抽出长剑,护住前胸,一手猛地一掀。
里面哪有什么锦被香衾,赫然是一口漆黑巨大的铁木棺材!
解挽舟吓得失声惊呼,蹬蹬蹬后退三步,后背冷汗涔涔,期期地道:“大……大师兄……”
楚绍云恍若未闻,他慢慢走到棺材前,缓缓抚摸着坚硬的木板,脸上神色变幻,似迷茫似悲切。棺材前端,正悬着那条红绳,像是漆黑的棺木中流出的一条血痕,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诡异可怖,鬼气逼人。
解挽舟接过灯烛,见大师兄脸色忽青忽白,双手微微发抖,楚绍云一向深藏不露,这等失态从未有过。解挽舟心中惶惑不安,拉住楚绍云的手,可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楚绍云忽然道:“师父对我很好,比对任何弟子都好。”他目光迷离,像是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好几次我身受重伤,险些丧命,都是他守在我身边,喂水喂药,一连数日,寸步不离。他教我习文,教我武功。我喜欢看医术,他每次出海都会费心帮我找回来,甚至连我想要的药材,也从不吝啬赐予。”
楚绍云滑坐在床前,背靠棺材:“每次他让我杀人的时候,我真的很恨他,每次他给我‘天赐守阳丸’,我都想直接扔到他脸上!可是,不厌其烦一遍遍教我剑法的是他,贪玩上山被大雪阻住了,背我下山的也是他……我在他心目中,一定与众不同,我一直猜测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
“也许……也许你是他故人之子……”解挽舟小心翼翼地说道,指了指棺材上的红绳。
楚绍云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满含揪心的悲切和愤怒,解挽舟立时住嘴,不敢再说。楚绍云低下头,再抬起来已趋于平静,只是唇角微微颤动:“不错,我是和他的故人有关,但这个故人绝不是和他两情相悦誓死追随。以前我或许这么想,但自从他对我施下‘腐骨烙髓钉’,我就知道不是了。他性子极端,若是想对人好,怎么会对我下此毒手……”
他没有在往下说,但解挽舟立时猜出楚绍云未明言的含意。若不是两情相悦红线系魂,那就是怨念不散,势要缠绵至死。那以往对楚绍云种种爱护,其实是满含愤恨,是为了日后加诸他更大的痛苦。这等心机,这等耐性,这等狠毒,怎不叫人寒意陡升,毛骨悚然。
楚绍云轻轻抚摸棺材,半晌低声道:“挽舟,这里,很可能是我的父亲……”解挽舟咬住唇,有一瞬间,他几乎都要以为楚绍云会一掌拍开钉得死死的棺材盖,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形。但他终究没有出手,屈膝跪下,对着棺材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接过解挽舟手中的灯烛,认认真真又看了一遍那牌位上的七个字,脸色淡漠下来,幽幽地道:“走吧……”
第38章:带恨飞来
二人回到青衣部,就寝歇息。翌日平安无事,到得傍晚时分,一个侍仆匆匆过来,对楚绍云道:“楚公子,主人令你去血筑见他。”
解挽舟一惊站起,道:“江雪涯这厮一连数日见不到面,一见面就找你过去,只怕没安什么好心。我和你一起去!”楚绍云沉吟半晌,慢慢起身,道:“如果师父真想害我,上一次就不会把解药交给颜瑾。你放心,他眼下还不能对我出手。”说着,拍拍解挽舟的肩头,转身走了出去。
江雪涯的房中,仍是弥漫着厚重的月麟香的气味,楚绍云只觉得今日的香味尤其浓烈,几乎让人窒息。他缓步走进去,施礼道:“师父。”
江雪涯穿着深红暗花的云锦长袍,腰勒黑色丝带,长袖曳地,像是要去参加一个非常隆重的典礼。他站在窗前,听到楚绍云的声音,也没有回头,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只听得外面风吹枯枝,呜呜地响。
过了好半晌,江雪涯慢慢地道:“所有的一切,我都布置好了。我说过,真正的血印杀手只能有一个,其余的弟子,不过是试炼石而已。当年,我师父就是这么传给我的,就在这个岛上,我也会这么传下去。”他的目光露出迷惘,像是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脸上的神情似悲似喜。
楚绍云道:“我不一定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个。”
“不,你一定是!”江雪涯猛地转过身来,打断他的话,“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们的功力如何,他们谁也比不过你,就算蒋雁落和霍海生也不行。你是我的大弟子,只有你,才配拥有血玉印;也只有你,才配拥有后山上所有的武学秘籍,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