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在心头盘旋不散。他回头,山里树木颜色阴暗,一晃一晃阴森可怖,身后已经不见的苍无心,仿
佛就被这些阴暗的东西给吞没了一般。
不对,不对,有什么错了。苍无心神色如常,一切似乎也无可挑剔,但是赵禁就是觉得有什么事情发
生了,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会让他后悔的事情,在催着他回头催着他去再看苍无心一眼。
他要找到他,要确定他没事,要问问他他在皇明栈道那次没有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要问问他到底
他还有没有可能原谅他,到底他们还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苍无心不在他们分手时的地方,地上有滩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淋漓了一路。赵禁顺着血迹穿过草
丛,溪边有一块大石,他攀上那块大石,眼前的景象让才他真正地体会到了何为生不如死。
残花落叶飘零在溪水里,流淌而下被染上夺目的色彩。无心倒在小溪中,银白的长发随波浮荡,半个
身子浸在水里,黑红在他身侧的水里着扩散慢慢地变淡。
似乎世界都在扭曲天旋地转,赵禁一个趔趄从石头上摔进小溪里。溪里很多坚硬的鹅卵石,赵禁却完
全感觉不到疼,明明之前还过的温暖的手,现在已经变得僵硬冰凉。
那种毫无生气的冷赵禁太熟悉,却不愿意相信。因为这个人是苍无心,得天独厚意气风发,这种人的
命运应该是放浪不羁玩笑到老,怎么可能突然就孤零零地躺在小溪里,再也不睁开眼睛。
赵禁紧紧环抱着把头贴近他的心脏,听了好久好久,没有一点跳动。他终于乖乖地窝在赵禁怀里,兑
现了不能再骗他的诺言,这时赵禁才知道,能被他骗原来都是一种幸福。
「到底……是迟了一步。」郁沉影不知何时从后面走上来,只能站在赵禁身边轻声,说:「赵公子,
还请节哀……」
「为什么?」赵禁抬起头,不明白,他以为自己会悲痛欲绝或者直接疯掉。然而此刻他出奇地清醒,
思路明晰地叫嚣着一个答案。
「为什么无心会变成这样?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先跟我们下山去吧。」郁沉影说。
赵禁抱起苍无心,并没有晕眩,周围的景物却给他一种强烈的违和感,花草树木的摇曳缓慢而妖孽,
一切仿佛都不是真实的。
他该有所察觉的,苍无心有事情瞒着他。他的头发变得雪白,他的脸颊消瘦得可怜,身子轻到几乎没
有重量。赵禁以前背过他,那时还好好的,手臂和腿也不像现在一般纤瘦。
哭不出来,才终于明白了那时洛凡为何没有眼泪。原来心痛到了极点,竟然是麻痹的。
「告诉我,所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所有无心瞒着我独自承受的事情。」抱进苍无心了小屋,赵禁在他
手心细细摩挲,指尖的冰凉直直心底。被苍无心骗了好多次,骗到最后,却还是看不穿。
终于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候,曾经的一切怀疑都随着苍无心的逝去而沉寂。他已经预感到了,有什么能
让他悔恨至死的东西就要浮出水面。他很期待,期待着什么能狠狠惩罚他让他终于知道自己有多无知
,才能让无心笑着放他走之后,一个人沉没在冰冷的小溪里。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郁沉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希望你,慢慢听完它。」
赵禁点点头。他终于要知晓,应该知晓的一切。
「我初识无心的那年,他还是太子,正在洛京祭天。我初出江湖什么也不懂,惊扰了皇家的车马,是
他出来给我解围,我们就那样认识了。」
「以后每年,他都还会回洛京祭天,抽时间和我以及萧衡三人把酒言欢。无心一直明朗活泼,我从不
见其有任何忧愁,直到有一次,他魂不守舍地来找我,他说他不小心做了天大的错事,可能会毁了一
个无辜的孩子一辈子。」
「那时无心也不过十几岁,他问我要怎么办。我告诉他说如果你真心忏悔,就拿你的毕生幸福来补偿
。」
「你实在不该这么说。」赵禁摇头,他从来不想要苍无心的同情,更何况如果知道会是这种结局,他
根本不想要苍无心的幸福啊!
「你听我说完,」郁沉影看出他的心思:「若说苍无心对你是同情,是歉疚,那也不过是最初而已。
自打他偷偷关注你,看得你如何一个人默默生活,就渐渐为你所动。他跟我说过好多你的事情,真的
好多,他说你笑起来很好看,他说你坚强得让人心痛,他说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坎坷却
还能那么善良。」
「你会控尸、被赶出慕容家、被绑到听雪山庄,他全早都知道,一直不着痕迹在帮你。从那时起苍无
心就处处为你着想,我经常听他在打算着你们的将来。他游刃于朝廷江湖之间,甚至不顾危险地和邪
道魔教来往,也不过是为了铺好全身而退的道路而已。」
赵禁呆呆愣着,听着他从未想到的事情。原来从在听雪山庄的门口帮他解开绳子开始,他的幸运就是
苍无心一手策划的。被萧衡领去收养,被一次次及时营救,他看着苍无心月光下的沉静侧脸,麻木的
心里有种微酸在拧着绞着,空气稀薄,每一口呼吸都困难。
原来在他以为他的痛苦他的孤寂他的泪水都没人觉察的时候,那个人早已在身边默默守护,在循序渐
进地计划着他每一步的幸福。
「等他做好所有准备,终于听雪山庄出事的那天出面救你,顺理成章跟你示好,就等着帮萧衡最后一
把便和你一起远离江湖。可是临江之变江庭赭突然出现,他也意外受伤,在伤好之时更是突然胸痛吐
血,而后一病不起。」
赵禁茫然,郁沉影见状便知苍无心根本什么都没让这个他用尽毕生心血保护的人知道。心道无心你就
是聪明过了头,自以为万无一失。难道在伤口裹层纱布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就不会隐隐作痛就不会
发炎溃烂一发不可收拾?
「当今皇上从很早就开始在无心的食物里落慢性毒,长年累月一点点累积。无心宠爱他,根本没有防
备,甚至主动让出帝位。可那人在无心辗转到了洛京之后仍差人偷偷给他投毒,就这样……毒发的时
候已经深入骨髓,请了很多名医都没有用。后来终于有人可压制此毒,无心一直在用他的药,用了将
近半果然没有复发。」
半年……这才是真相,苍无心凭空消失没有解释的那半年。他总说胸口痛是旧伤,究竟什么旧伤能残
留那么久,什么旧伤能让他痛苦成那样?这么明显的欺骗,眼看着他一头渐渐变得雪白的头发,自己
为什么却就没有好好想过。
赵禁想起在临江城外的废庙里,他狠心地任无心疼了一个晚上。自己都干了什么呀……
「可后来那名医者却无故消失,哪里都得不到音讯。幸而无心的毒却没有再发作过,于是他觉得应该
可以去找你。后来的事你知道的,就这样巧,在他准备和你一起离开的时候又再次毒发。」
无心说着一辈子哪里都跟他一起去,可醒来之后却突然改口。赵禁把这件事归因于天宁王府被抄,然
而事实……竟然远不是如此。
「王府被抄是必然的事情,无心早有所准备。他之后故意疏远你,是不想以将死之身拖累你而已。后
来无心得知你加入翠月殿,猜到殷雨啸想要利用你,才又回到南方及时赶到枫叶山庄救你。」
「我其实劝过无心,正因生命所剩不多,更应当珍惜眼前的幸福。可他却执意想你一生快乐,不想昙
花一现之后让你余生都牵挂孤寂,所以才会故意诬陷伤害你,用尽手段让你对他失望。他是希望你能
忘了他,找到一个能陪你一生的人好好活着而已。」
「我也不知苍无心聪明一世,如何偏在此处钻牛角尖。其实后来他曾想通过,从风起山庄回来那次,
他说他全做错了,曾试过挽回,说是即使明天就死,今天也不能再让你痛苦下去,只是那时你好像已
经不能原谅他了。」
「其实……所有的腥风血雨,无心不过被卷入其中。和苍寒堡结盟是诬陷,殷雨啸想要利用你对他的
失望进而控制你,不过没有成功;同样一手策划了杀害枫叶庄主和血洗沈家也是他,殷雨啸什么秘密
都知道,煽动旁人的能力更是非同寻常。我没有能够及时阻止,因为我们早是旧识,我总以为殷雨啸
还会变回曾经那个善良的人……」
「而就算殷雨啸阴谋盘算,聪明如无心怎么可能看不透。他从没怀疑过你或萧衡,但他知道你们远不
能与殷雨啸抗衡,知道真相只能徒增危险。于是他担下罪名不做解释,不过希望殷雨啸在事成之后会
放过毫不知情的你们。」
「洞悉一切却仍然要看着你们受苦,对无心同样是莫大的煎熬。他在碎了你的玉之后,一个人关在房
间里哭了好久;从风起山庄回来,他自己往石头上撞得浑身都是血。我去拉他,他竟然笑着跟我说,
说你终于不再爱他了,说他应该高兴才对,却为什么痛到受不了。」
「萧衡死了,沈枫悯死了,对他的打击都很大,那都是他极为重要的挚友,可他什么也不能做。后来
苍寒堡终于灭门,殷雨啸大仇得报,无心就放下心来静静等死,他以为你会有沈二公子照顾,常拿着
你的一缕头发说下葬的时候要带着,说他要在奈何桥边等你五十年。」
「你知道么,在我去找你的时候,无心就已经昏迷过好几次,他根本就连床都不能下。却因为颜告诉
了他我去找你,他居然能站起来,居然拉着你去爬山。这是什么念力,他如何做到的,我真不知道。
」
郁沉影说到这,也不再是之前叙述故事一般平淡,语气里明显有感慨:「我知道,无心想要瞒你一辈
子,只把他的真心用他自己认为正确的方法给尽了就好。可抱歉,我不认同他的做法。作为知情者我
必须让你知道真相。你可以恨我,但是你不可以恨无心,他终其一生只是为你。」
恍恍惚惚中记忆回到了从前,苍无心哭着对他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如今这句话背后血淋淋的深意,终于暴露在阳光下痛心刺目。
皇明栈道里他说:「赵禁,别人都可以杀我,就你不行!」
确实就他不行啊。他凭什么,在占据了那人所有的温柔所有的爱意之后,还可以肆意伤害?
赵禁终于哭了,起先只是几声喉咙深处的嘶吼,接着五脏六腑都被泪水浸满了,多余的才从眼眶中掉
下。
无心做了那么多,他明明接受却没有察觉,明明察觉却不愿相信,宁可伤害也不愿意多挖掘一点点。
有多少次机会,他可以听他解释,有多少次机会,他可以想通,可是他没有。要不是最后他不安地回
去找他,是不是那个人就永远沉没在冰冷的溪水里,连死了也不让他知道。
他曾伸出手,他曾说要「重新开始」,他曾要解释,却被甩开,不理不听。所以无心他不是就会绝望
吗,连快死了都以为他还在恨他,一句话不说地笑着放他走。
曾经坐在天宁王府的墙角哭过好久。如今,重蹈覆辙,只是再也不会有人能笑着原谅他。
尹颜从外面抱了一条毯子过来,轻轻盖在赵禁身上,和郁沉影悄然掩上门扉。夜凉如水,月亮仿佛躲
在云后哭泣。秋蝉鸣泣,生生凄切寒凉。即使是独自一人冰冷的夜,也不这般可能痛得千回百转找不
到一丝依托。
「无心……」赵禁仍旧靠在他身边,无意识地叫了他的名字,无意识地叫着:「无心,无心。」
他不可一世的力量,讽刺地让这轻轻几声呼唤变成了命令,苍无心缓缓睁开了眼睛。
赵禁在那一瞬间狂喜,却又在同一瞬被折了翼摔得遍体鳞伤。那双美丽的眼睛再也不会或戏谑或灵动
或沉静或温柔,而是空洞地死寂着。
「啊……啊……呜……」赵禁全然崩溃,他的无心死了,再也不会对他笑跟他斗嘴,他的拥抱他的亲
吻,再也奢求不到了。
他一直缩着,一直逃避。那无心呢,无心受了那么多苦,谁心疼过他?在他生不如死的时候,自己有
几次在他身边?这样一问,发现罪孽深重。可无论怎么流泪,思念都再也不能传达
一只手抬起来,冰冷而僵硬,帮他抹掉眼泪,动作是一如既往的轻柔。
赵禁愣住了,继而震悚。他没有叫他帮他擦眼泪,尸体是不会动的,尸体是不可能自己动的。
床上的人半睁着空洞的眼睛,里面倒影不出赵禁的影子。仿佛之前一抬手是幻觉或疯狂的肖想,只是
那手上的水迹,是真实的证据。
他只剩下这幅空空的躯壳,以及执念在骨子里的,看不得他哭的温柔。
终章:月明水复 放眼云山
第二天早晨,尹颜推开房门,里面已空空如也。赵禁和苍无心的遗体都不见踪影。
赵禁已经抱着他离开了,用斗篷把他裹得紧紧的。那半块樱桃玉也用丝线串起来戴在苍无心手上,生
怕不小心掉了,无心就会和萧衡一样化成灰消失。
浪迹天涯,现在他带他去。带他踏遍华都,走过北漠,带他去四季如春的越陆岛,无心说过在那里没
人认得他们,没有江湖的纷扰。他们可以建一个小屋,一起幸福地生活,相伴白头。
一生一世都在一起,从今以后,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把他们分开,再也没有。
《通天录》说是万能,却唯独救不了苍无心。赵禁无法一个人既给他血,又施咒逆天。虽然他仍旧可
以控尸,却他没有那么做,偏要抱着那冰冷的尸体时刻折磨自己。
风餐露宿变得憔悴不堪,赵禁却把苍无心照顾得无微不至。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把苍无心长长的白发
和自己的编在一起,编得长长的不再分离。
赵禁身体本来就已经不好,这下毁得更厉害,经常咳出血来。他看到那猩红,心里却窃喜。
他就这样抱着无心,从华都走到红珠,走到北疆,在途经北漠的时候,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个传闻。让
人死而复生的金色樱桃玉,第一次听,他不信,第二次听,他将信将疑,慢慢开始期待真的有种东西
能够让他爱的人起死回生。
终于在杏花开的时节,他回到了郁沉影华都郊外的小屋。把苍无心托付给郁沉影,就要出去寻那金色
的樱桃玉。虽然他也不知道那个东西在哪儿。
「你不问问我知不知道它在那儿么?」
赵禁不敢相信地问郁沉影:「你……你知道?!」
「西边雪山中的幽宇宫有一株植物叫『红泪』。二十年开花一次结出樱桃血玉。而每到百年之时,确
实会出现金色玉石。想想上颗樱桃金玉被取走已是煊帝年间,算来恰好一百年。上次我本想告诉你,
但是你却突然离开。」
「你,你市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其实我本是幽宇宫弟子,自幼便知道很多你们不知道的东西。可就算这金色樱桃玉真的有,也……
」
「……什么?」赵禁现在是满怀易碎的希望,几乎经不得一点点打击。
「幽宇宫早有规矩,求玉者心诚则灵,但也要过硬的本领才可。从幽宇宫拿到金色樱桃玉的数百年也
只那有一人,其武功造化绝伦。现在的冰玉使殷莫,别说打,怕是你连近他身都难……」郁沉影说着
,眉间显出一丝忧虑:「我已让天问先回了幽宇宫说服殷莫,然而一直没有消息,不知是不是有什么
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