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有人来报,说小王爷和“月白公子”求见。
秦王放下手头的公文:“宣。”
远远地,就看见泷药寒横抱云听笛跨步而来,足下生风,好不快意。到了圣銮前,泷药寒才放下云听笛,两人欠身拜了:“陛下,微臣此次前来是为了拜别。”
这番模样,个中原委秦王一看便知,也真是应正了扶涯当时的信心满满——泷药寒果真将云听笛拿下了。
秦王微微看了眼云听笛,问的浅浅淡淡:“他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泷药寒回答。
云听笛靠着泷药寒的胸膛,道:“陛下,既然公子枢没了,那我还欠湫洛一个答复。”
“何时动身?”
“今晚便启程,”回答的是泷药寒,“臣弟会一同去,等完事了,便把听笛押回来。”
“先不忙,”秦王这话是对云听笛说的,“枢是被害的,现在阴谋尚未明晰,让湫洛提早知道了,反而多生事端。”
“陛下是想将计就计?”泷药寒听出了其中端倪。
“不错。因此,现下朕要你们先去找一个人。”秦王言罢,冲池影示意。后者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帛,递与泷药寒。
泷药寒接了,展开看到上面秦王手书的那个名字,不由得蹙眉:“为什么是……”
“你找到了,便可知。”
泷药寒知道秦王必有打算,毕竟隔墙有耳,也不再多问,只是拜道:“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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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
湫洛站在城墙头,十指死死扣住砖石,浑身都在颤抖——在荒野那边,秦军悬挂在空中的,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那人双眼闭合,纵然展开的双臂被麻绳捆在木架上,却还是能够透出自己的光彩。
枢,还是那惯有的牙白的锦袍,顺长的青丝拢在颈后,只有两侧的几缕轻轻垂下。唯一不一样的是,那抹谦和温润的笑容再也不会出现,取而代之的,只有死亡冰冷的肃杀之气。
枢……
枢……
湫洛咬住下唇,千军万马之前,他没有恸哭的权利。纵使身子如何抖若筛糠,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隐忍。
“少主……”狼穆悄然站在湫洛身后,带着安慰性地,试探地唤了一声。
湫洛缓缓抬起头,满眼尽是腥红的血丝。他直瞪着狼穆,问:“秦王他,为什么要杀了枢!”
丹的事情,他已经解释了,可是这次又算什么!
“也许,是少主和枢的事情……”狼穆迟疑了一下,叹惋道,“少主,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
“枢已经是羸弱之人,他为什么等不到枢寿终正寝!”
“少主……”狼穆看了一眼秦军悬挂的尸身,“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吧。也许,便如属下那时所言前太子之事一样。只是当时,属下是心急想夺回少主,而这次,却不知是什么阴谋。”
湫洛冷笑一声:“误会?枢是秦国二皇子,若非他亲自授意,谁敢犯天下之大不韪?”
湫洛将双拳攒握地更紧,森白的手背骨头隐隐颤抖。他微微仰头,望着一天碧落尘烟,满面沧桑:“嬴政,当我终于要相信你、等候你了,你此番举动,又是为了什么?”
纵是枢与我有过过往,你也不该将他……
“哼,自古君王无情多,嬴政,你才当真是最最无情之人!”
长风扬起湫洛两鬓的余丝,他敛了神色,一字一句咬牙道:“传我令下,点三千轻骑,随行出战夺取公子枢遗体!”
43.
“少主不可!”狼穆早料到湫洛会下此令,噗通跪了下来。“少主,敌军就是料到您会出战,才悬挂秦二皇子的尸首,您若中计,凶多吉少啊!”
湫洛咬碎一口银牙,狠狠道:“枢曾经舍身救我,难道我就不能冒险一次,让他得个体面的坟冢!”
“可这分明是激将法……”
“住口!”
湫洛眉峰一凌,将狼穆喝住。他不忍再看秦军高悬的枢的尸首,只是环视着两军遥隔的空地荒野:“我自有打算,你照做便可。”
狼穆久久迟疑,终于,还是点了头。今年秋天最盛大的一场对决,便如此展开。
湫洛银甲执剑,引一千五百轻骑,急迅如风,由两翼包抄,绕过秦军正面防守区,侧向而攻;狼穆同样领军一半,在另一侧辅击。
就在他们即将接近的时候,原本阒静的城墙之上,顷刻间弓箭手林立,个个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指挥的小将嘉祥站在城头,冷笑:“陛下当真神算,料定你们会来夺取尸身!”
湫洛听了,嘴唇颤抖,只是狠狠道:“果真是他!”
“今日,你们怕是逃不掉了。”随着那小将抬手,湫洛这才听到周身窸窸窣窣哦传来铁甲的声音。他连忙捩马看去,原来在两侧的林间,早已埋伏了重甲的士兵!此时一声令下,那些伏兵各个跃出,嘶喊着,将两翼人马包裹其间。
湫洛早料到对方会有准备,倒也不算惊奇,余光瞥到狼穆那边也不容乐观,反倒是昂起头,将佩剑举向空中:“杀!”
“杀——”
一声令下,三千轻骑一呼百应,寒光铁衣耀目成辉。
“燕国太子,”嘉祥站在城门上,道,“传秦王陛下口谕,让二殿下,看着您殉葬。”
此话一出,湫洛握着剑的更是紧了紧。恰巧此时敌军一剑劈来,湫洛一股怨气化作戾气,挥剑狠斩而下,竟将那人的头颅砍得飞出数米。
腥浓的鲜血喷薄而出,染了湫洛满脸。他瞪圆一双星目,挂着血色的面庞,透出幽深的怨恨:“只是因为我与枢的情缘,他便生生将枢杀害!这样的人,要我如何等他!”
秦王,这一次,你又要怎么向我解释?
血腥弥漫了湫洛的眼底,仇恨是一把利剑,湫洛捩马立在群战之中,耳畔呼啸的不是风声,只有亡魂的悲鸣。
枢,湫洛会让这些侵略者,祭奠你的亡灵!
长剑当吟,战鼓当啸,冷光刃血,铁甲成魂。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比血洒沙场更能麻痹内心的愤怒。湫洛已经不记得,他刃下撕裂了多少暴虐的敌军,也不记得被割破了多少伤痕。
他只知道,自己浑身都很痛,却未有心,格外的痛……
秦军的堡垒之上,小将嘉祥旁观着城下的战局。燕军此番出击的,是最精良的骑兵,而主帅太子的实力,更是与数月前一战不可同日而语。只是……
“你们已经被包围,只能陷入苦战而已。”嘉祥看着两方渐渐被逼向中心的包围圈,冷笑道。随即,他冲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差不多了,可以收网了。”
然而,还不待那人回答,忽然间,从方才安设伏兵的林子里,翻卷而出滚滚的浓烟。
“这是怎么回事!”嘉祥意识到不对,瞪圆了眼睛,连忙往林子中看去。
而此时,那些浓烟乘着风势,早已将整个沙场包裹在其中。在浓烟之中本就难以看清东西,更何况是上方的将帅?
那些浓烟虽不过是湿木头所燃,没有别的毒气,但却异常呛人。燕军早有防备,此时各自用准备好的湿棉布包了口鼻,全然不在乎。而秦军非但连连咳嗽不止,亦看不到帅旗,溃不成军。
那受令的士兵看到城下浓烟成海,措手不及,吓得忙问嘉祥:“您看,怎么办?”
“命人带两队人马,截住放烟的燕军,我军声势浩大,那太子等人又被围困在其中,跑不了。”
“诺!”
士兵受令而去,很快,嘉祥就远远看到,树林中隐隐有两队人马短兵相接。随后,另一队燕军已经开始了扑火的行动。
嘉祥略松了口气,他知道,少顷浓烟散去,优势又会回到他们这边。
“燕国的太子,”嘉祥冲浓烟之中,看不到的那人喊话道,“雕虫小技,还以为能够助你们猖狂多久……”
话未说完,嘉祥这才意识到中了计。
此时,浓烟虽依旧势头猛烈,却已经略有减淡。隔着厚重的雾幕,嘉祥这才注意到,燕国的武将兼军师阙让,已经跨马潜入城下,张弓搭架,直对悬挂着公子枢遗体的木架。
“不好!”
嘉祥来不及下令,阙让三支冷剑已经破空而来。第一支箭,他险险闪身躲过,却听得耳畔“嗖嗖”两声贴面飞去,紧接着,牵引公子枢的两根麻绳在飞箭下崩断。
这固定尸首的架子,由三根绳子组成,一个将高高的木架竖起;另外两根则牵制尸首,以方便燕军来夺尸体时,能够快速回收。方才阙让射短的,便是这两根。
现在,枢的尸首垂挂在十字形的木架上,因为失去了牵引,颤颤巍巍。
但纵然没有了牵引,燕军还是得不到尸体。而此时,城门上的弓箭手早反应过来,皆是张弓对准阙让。
“放箭!”
嘉祥一声令下,冷箭顿时如破空雨帘。阙让也不恋战,催马便退;奔跑间,一柄长枪舞得天衣无缝,将近身的飞箭尽数打掉。
然而你,嘉祥来不及得意,却听得下方一声巨响。他连忙低头看去,心中暗叫不好。
却原来,什么轻骑包抄、浓烟设局,甚至是暗箭皆不过是瞒天过海之计。乘着秦军将全部注意都放在对付燕军上面,而城上的弓箭手也被阙让调虎离山,大将仓砺借着浓烟为掩护,单枪匹马,悄声迫近。
那匹枣红大马足下生风,近了城下也不停留,却见仓砺仗起乌青大刀,与木架擦身而过之事,手起刀落,竟生生蛮横地将木架断为两截!
这是何等骇人的蛮力!
木架轰然崩塌,尸首失去支撑,笔直坠下。嘉祥只能眼睁睁看着仓砺单臂截住公子枢,快马回营,徒然叹息。
得了公子枢的遗体,燕军鸣金收兵,卷着最后的烟尘,班师回营。
44.
枢所葬之地,是湫洛亲自拣选、秘密下葬的,甚至连狼穆等人,都不知道究竟在哪里。依湫洛所言,枢是个喜静之人,让太多人知道了,难免拜祭打扰;而若规格过于奢华,惹来发丘之人盗掘,更是得不偿失。故而,枢的棺椁虽用了华贵的材质和陪葬,却未建明塚,只是深埋在燕国边境的深林之处,连下葬之人也是当地的住民,未曾告知他们墓中何人。
棺椁下葬完毕,待土方填平,湫洛亲手在坟冢一周种上了一双樱花树。粉白的品种,与当时暖阳宫里的一般无二。
现在是秋末冬初,两颗樱花树只有单枝,并未开花。湫洛站在坟冢前,仰望并肩而立的樱树,忽而悲从中来。
开春的景象犹在眼前。那个时候,暖阳宫里翠柳如烟,梧桐新叶,粉白的樱花开了两道,风过落白,一如冬雪。而枢就在樱花树下,锦袍华服,笑容如泉,让人无端心生缱绻。每每微风掠起,衣袂轻动,満襟白色花瓣散漫,美不胜收。
可是……可是……
“可是,枢,为何再次见面,却是这番光景……”
湫洛轻抚着樱花树尚未成熟的树杆,哽咽不能言。他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所有的理智、思绪都不复存在,只有一种莫名的悲伤,正在侵占他全身每一处细胞。
如果说,丹的死带给湫洛的是挥之不去的仇恨;那么,枢的死,只有望不到边际的绝望。是的,湫洛没有办法再恨秦王,与枢相比,到底他还是爱秦王多一些——然而,现在秦王杀了枢,他有要他,如何再爱?
秦王,你不能爱我,便也不允许别人爱我吗?
你所得不到的,便要亲手毁掉吗?
湫洛望着并肩的樱花树后,一方平坦的土地。在那之下,是枢沉寂的容颜。不再微笑,不再温柔。从此之后,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枢,只有这么一方棺椁,冷漠无声。
“……枢……”
很久很久以后,湫洛终于勉强扯出一个嘶哑的声音。他不愿意哭,极力的隐忍,让他连胸腔都是憋闷的。他颤抖着,问那方无声的土地:“枢……我爱他……可是……可是他这样……我又要如何爱他、如何等他?”
将进入冬的寒风,除了在耳畔划出悲泣的呜咽,没有任何作答。湫洛就这样站着,看着这方土地,这片密林,忽而心生无力。
枢……枢……
你一直以来都这么温柔,你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只是为了我。我什么都无从给你,连一个简单的承诺都不能。可是,你却是这样,不求回报地对我好。
枢,你知道吗,我一直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总会觉得,只要有你在,这世间,便纵有一个地方可以收留我。这个想法很贪婪——可是,我真的偷偷这样安慰自己,如果他不要我,至少我还有你。
可是,枢……
湫洛抬起头,让眼泪流回去。对着一天长风,他长久地叹息。
可是,枢,而今你的这份温柔,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却都不得思见。
一滴泪,终于还是透出了眼角。
“枢啊……我……想你……”
鼻尖一点清凉,像是一个人的泪,轻轻落下。湫洛睁开眼角,只看到一天灰白纷飞,飘飘摇摇,沉落无根。
这入冬的前一天,竟然下雪了。
整整一个冬天,湫洛都处在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里,他的生活,只剩下了战争。每每望着三军训练,喊杀声充满了整个操场,他的眼底都有一种扶不平的空虚。
湫洛依旧在等着秦王到来,可是这份等待,而今却变了味道。
在期待的背后,更多的,是心底无所适从的荒芜。而如此浑浑噩噩,新年便到了。
虽是新年,到底是在边境,纵然太子府也装上了应景的红灯笼,还是让人觉得心底途生空落。
45.
湫洛倚着廊柱,痴痴地看着中庭纷纷落地的鹅毛大雪,便觉得自己这两年,恍若梦精一样。打从他入质秦国起,他原本平静得一丝波澜都没有的生活,就彻底远去。
第一年的春节,他坐在神武殿万人俯仰的九十九阶御座旁,被秦王雄武有力的臂膀拦在怀里。雍容的狐裘里,有秦王温热的胸膛,他依靠怀中,接受百官朝贺。那一年,湫洛才知道什么叫君临天下。
第二年的春节,他与枢共乘“飞翩”,放灯湖畔。百里红纱帐,湖面莲灯灼灼,花屏如景。枢的微笑,一如烛火明艳,缱绻万千。那一年,湫洛才知道什么叫柔情似水。
然而……
“什么君临天下,什么柔情似水,”湫洛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切于我,不过是浮生一梦,空落叹惋。”
肩头忽然沉了沉,一件披风为湫洛加在身上。湫洛回头看来人,对上的正是阙让似笑非笑的面色。
“殿下,在想什么?”阙让一贯地站姿笔挺,闲散微笑。他学着湫洛的样子,望着中庭的飞雪,随口这样问。
湫洛略停了一会,才轻轻道:“在想……人生最遗憾之事,便是爱上无情之人。他不解风情,不懂相思,情不思量,恨不思量;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谈笑之间,便可负你一生一世。而你,却对他的霸凌无可奈何,求而不得。”
“呵……”阙让轻笑一声,还是往常的那番玩世不恭,却徒增了厚厚的叹息之感。他接道:“是啊,‘无可奈何,求而不得’。偏偏却是爱惨了那份执着,明知道咫尺天涯,却甘愿赴汤蹈火,哪怕他千错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