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不好!”
空流正要反驳,湫洛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豁然端坐起来,对门外的侍童道:“快请仓将军过来!”
“怎么了?”空流看着门童领命疾奔出去,诧异道。
“今夜大风,月色又暗沉,正是偷袭秦军大营的好机会!我这就亲自去告诉狼将军。”
湫洛言罢,留着空流在这里等仓砺,打起衣摆便往狼穆房中而去。
还未进房中,远远地便看到阙让倚在门口,端望着一片云色暗淡的天际,兀自出神。
见湫洛过来,阙让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依旧是带着上扬弧度的、天生挂着微笑的表情,却不含一丝欢喜。
这人只是习惯了这个动作罢了。
湫洛止了步子,待阙让走过来,问:“在休息?”这话问的是狼穆。
“嗯,还请殿下恕罪。”
湫洛摇头:“无妨。只是想来告诉将军,今夜偷袭秦军大营,还请诸位商榷。”
阙让抬头看了眼天色,道:“的确适合夜间作战,可是秦王也是战场老手,恐怕早有防备。”
“也因为如此,虽然秦军会做防备,却也必当料定我军忌惮他们——而所谓兵不厌诈,权且看手段如何。”
“愿闻其详。”
“依我之见,可派一支兵马从前方佯攻,马尾栓挂蒲草,马颈系上响板,做千军万马而来之样;待正面战场吸引敌方注意,另两支军队分别从东西两面进攻,同装备此样,让秦军以为是主力而来;待兵力分散,再从后方攻来,只是这支人马需配备火箭手,火烧秦营。”
“秦军又怎能猜不到真正的大军会从后方偷袭?必是早有防备。”
“那便是极好。”湫洛轻笑。
“哦?”阙让露出一丝感兴趣的样子,勾起的嘴角像只狡黠的狐狸。
“因为后方那支人马,同样也是佯攻。”
阙让眼底的光色愈浓,问:“这是何意?”
“我已经说了,兵不厌诈。且不论先前已经三诈秦军,即使他们发现有诈,后院已经起火,总不能不管。而慌乱间,主军已从正面攻来。”
“妙哉!”阙让唇角的弧度更加弯曲。他又问:“然,秦军兵强马壮,若是明知道中计,前方军士却还是一直抗衡不退呢?”
“初战只要告捷,便会增长士气而挫秦军威风。我们现在亟求的不是怎样的胜利,而是要笼络人心。至于如何大胜,来日方长。”
阙让闻言沉默片刻,躬身道:“我大燕有太子殿下在,实乃万民福祉。”
这一拜,便是同意了。
回到寝宫,阙让又在湫洛授意下,将方才一番计策讲与仓砺和空流。阙让不愧是军师,湫洛方才只是提点了想法,阙让却打了腹稿,将事无巨细都罗列而出,其中包括具体的攻击位置,和意外的应对方案。
达成一致后,仓砺火速回营,点兵筹备。
湫洛在自己房中,被侍童服侍着穿好战甲,将新打制的佩剑擦了一遍又一遍——这是自从自己回归燕国后的第一场战役,往后,是否能够压得住一方军士、是否能得燕国百姓的民心——
种种成败,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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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罡风作起,黑云压顶。
月色阴沉如墨,空旷的山脚下,只有风如犬马,奔腾咆哮。四队人马熄灭了火把,只有带队的人点起火折子,匍匐在半人高的蒲草间,悄声行军。
微弱的火星,在风卷起的草浪中点点跳跃,宛如即将消逝的萤火虫,谁都不会去在意。
湫洛端坐在马上,在半山腰静静地看着远方重兵把守的秦军大营。他的周围,所有的灯盏和火把都熄灭了,此刻的他,只觉得自己披着夜色为衣,如蛰伏在草间的猎狼,静静伺候着时机成熟。
渐渐地,第一个火折子熄灭了。湫洛屏住了呼吸,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阒静哑然,只有怒吼的风卷过耳畔,成为唯一却巨大的响动。
他在心里默数着。
三。
二。
一!
忽然将,第一支人马燥乱地奔驰起来,蒲苇扫在地上,借着秦军通亮的灯火,隐隐约约可见漫天尘埃。响板的声音像是数不清的武器出鞘,铮铮铿铖。
霎时间,秦军所有帐内的火把都亮了起来。两支队伍整齐而迅速地自营中掉出,正面直击而来——秦王果然早有准备!
20.
随即,燕军另外两支佯攻的人马,轮次自两遍同时包抄而来,同样的手段,亦引得两队兵马出击。看情形,当真将秦军的势力分散了出去。
秦王支颌倚在帐中那方红木桌上,忽而听得外面战鼓擂动,便知道是湫洛来了。
一名兵卒隔着帘帐,急报道:“陛下,如您所料,燕军攻来了。”
“依计行事。”
“诺。”
帘外的人退下后,秦王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放下手中的书,秦王侧头看了眼半卷起的营帐了望窗——山麓间,无数火把像是串联起来的火龙,将秦军大营三面围住。火光映照之下,呐喊声如雷动,刀光箭羽,冷刃如冰。
布好的子已经启动,秦王只是静坐在营帐之中,静观湫洛下一步行动。
三面军营被围,只留下后方,虽然后方地势险要几不可破,然——“洛儿,你若真将主力派遣至后方,那就真枉费朕平日的悉心调教。”
主帐内的烛光影影绰绰,秦王轮廓分明的刚毅面上,一半明璨,一半隐匿在暗影里。
“该到了。”
许久之后,秦王轻轻吐出这句话。
话音刚落,鼓瑟呐喊在后方响起。凌乱的金属撞击声,像是躁动的轰鸣,亦点燃了秦军后方的守备。
不多时,刚才的兵卒疾跑过来,慌乱道:“陛下,燕军放火烧了我军后备!”
“知道了,”秦王轻声道,“退下吧。”
“可……”
“依计行事,加强前方警备,却不要太过阻拦。调派人手去后方灭火,尽量保全粮草。”
“诺。”兵卒退了。
营后的火光已经照亮了原本晦暗的天野。秦王的眉梢微微蹙起:暗里偷袭,湫洛能用的不过是趁夜直攻或调虎离山两种而已。所谓兵不厌诈,如果湫洛能使用两次,便是用得三次、四次又何妨?
湫洛是个谨慎的人,他必会猜测自己将守备后方,然后出其不意掩其不备。
然,却没想到,这后方的佯攻,竟也是用了权利。
“洛儿啊……”秦王忽地笑了。
“原来,你这场偷袭,并不是为了决战于先,只是为了利用朕,为你树立军中威信。”
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搅乱秦国阵营,借机在燕军中树立运筹帷幄的威信。
“所以,”秦王终于放下了托着下巴的手,“洛儿啊,你也是可以这般下了杀心。”
瞥眼看去,一片火海中,是无数奔逃忙乱的秦军兵卒。
一天绯色,烧亮了秦王眼底,那一抹深邃的色泽。
在这一场战役中,秦军和燕军都损失不少,唯一不同的是,秦军失了大量粮草;而燕军虽在死伤上为占优势,却军威大振。
夜袭秦王的军营,使得太子湫洛成为燕国的英雄。
“洛儿,该来了。”秦王凝眸于火海之中,遥隔着熊熊燃烧的烈焰,那融了夜幕的深色瞳光,似乎能够破开无边的夜幕,直视那隐匿在山间的人儿。
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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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候了。
湫洛俯瞰着燃烧起来的秦军大营,将手中的缰绳勒紧,对身边的阙让点了一下头。
“烧得真不知分寸啊,”阙让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仓砺只要有仗可打,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是啊,烧得真过分。湫洛远观着火势,心底没来由地一阵不安。
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呵,他狡诈如狐,凶残如虎,又怎会有事?
——无论如何,是时候了。
“起兵。”湫洛淡淡道。
阙让早已是磨拳霍霍,遂即朗声道:“攻!”
四面角声连起,燕军最后一支待命的人马倾军而出。像是洪水直泻而下,以湫洛和阙让为首,不可计数的燕军从晦暗的草野间霍然冲出,恍若骤现的鬼影幢幢,势如破竹。
以秦营正面为突破口,两军交战于营前,湫洛独自领一支人马,在阙让的掩护下,杀入了秦军内部。
秦营的第二层防护与湫洛正面交手,一片混乱里,双方僵持不下。湫洛一面左右厮杀,余光却止不住地粘黏在那军中最大的青帐上。
在一片混乱的厮杀中,唯有那只青帐静默在夜里,虽未曾见任何人进出,里面的烛光长明不灭。在这样的环境中,青帐安静得太过诡异,却像是一个邀请,等着有心人而去。
那里,是主将的军帐。
21.
接连砍倒三名帝将,湫洛终于忍不住,捩转马头,直奔向那个安静得让人不安的军帐。
秦王久久长视帘帐,锐利的眸光片刻都不曾离开。若不是那双长睫偶或一动,那番正襟危坐,竟与雕塑无疑。
忽然,一声捩马长鸣,打破了帐中的宁静。秦王这才发现,自己等这声音,委实太过专着了。
一个熟悉的人影轻捷地从马上翻下,随即,帘帐被豁然挑开——
明光在帘动的瞬间,从帐内泻出。
湫洛在挑开军帐、看到那个威武男人的俶尔,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抽干了,周身如雷的声音都退溃身后。
整个世界,在这瞬间阒静哑然。
秦王依旧端坐在桌前的,纹丝不动,深邃的眸光像是望不穿的夜幕,紧紧包裹着湫洛——这个人儿,曾经让他日思夜想,曾经也让他痛彻心扉。现在,这人儿一身轻甲,戎装英博,即使近在眼前,却恍若隔世。
这一见,与那日战场不同。
今日,纵使外面刀光剑影,这方军帐中不过只有两人——秦王,和湫洛。一如曾经,却不负过往。
秦王久久长视湫洛,虽面上毫无波澜,心底却感慨万千——这孩子,如今竟也能变得这番不动声色了。
终于,还是秦王开了口。沉郁的音色,带着些许的疲惫。累得不是身子,而是心:“你来了。”
短短的三个字,却像是一记闷锤,重重打在湫洛心头。湫洛没有说话,却是将长剑横在胸前。
秦王心里冷了几分,嗤笑道:“朕未曾传唤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见秦王这番从容,金甲披身,泰然自若,湫洛心里不由得几分乱。然,他却隐了心思横眉,目光毫不躲闪:“你一直都等在这里?”
“朕以为,你会问些更有价值的话,”略沉吟了一下,秦王低笑,“毕竟,你留不了多久。”
这话说得意味不明,停在湫洛耳中,却危机四伏。当湫洛正在心里盘算这句话的意味,秦王忽然站了起来。虽然只是从容的轻缓动作,湫洛却浑身都戒备起来。
先下手为强。
湫洛綦切陡然,冷光乍泄,仗剑上前。白刃舞作无形,似是游龙,直逼秦王。后者面色从容不迫,在剑刃擦身的瞬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凌空扣下,竟将湫洛的綦切攻势生生截下。旋即,秦王借力回拉,握着湫洛的手腕,将他拉进了怀中。
湫洛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觉得景物轮转,待明白过来,却已被夺取武器,压在秦王身下。
纵使万千怨烦,在这一刻,秦王也顾及不得。情到此处,再难自已,秦王双唇覆上,将湫洛的唇瓣缱绻含住。吻,在这一刻弄得化不开。
湫洛震惊、愕然、怨恨、纠结,种种情绪混在一起,连被如何吻的都不甚清楚,只是听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沉重……
秦王抬起头来,好看的唇形扬起一个弧度,略带了些许邪佞来:“洛儿,你的定力还不够。”
这句话,本是说出无心,湫洛却当是讽刺。
秦王一吻之后,并未钳制得湫洛太紧,谁成想忽然被湫洛挣扎开来。下一刻,一个拼尽了全力的巴掌打在秦王脸上,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听起来甚是响亮。
秦王怔愣在那里,愕然地瞪着湫洛。
湫洛忽地心里一动,第一个念头,居然是疼不疼。然,身体却做出了另一个反应——他乘着秦王愕然之际,拼尽全力推开了秦王,飞速捡起地上的剑,遥指秦王。
秦王眉峰横捩,直直地看着湫洛。许久许久,当湫洛以为秦王会在下一秒手刃自己时,秦王却开口,一字一顿道:“你究竟为何要离开?”
“为何?”湫洛没想到秦王会这样问,微微一愣,旋即反问。
湫洛一双水眸凝满恨意,眼底却笑得格外凄凉:“我倒是想知道,秦王,你为什么要命父皇逼死丹!”
“朕不会说和丹的死毫无关系,”秦王开口,竟是满面苍色,“但,朕从未授意过取他性命。”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狡辩?当时,你不是已经承认了吗?”
湫洛闭上眼睛,冷笑:“当我一片真心去换你真心,你却用丹的死,还报了我的真心!这你要如何解释?秦王,你骗得我好苦。”
“承认——呵,你又何曾给个朕辩驳的机会?朕不知道你究竟从哪里听来的那些事,然,你宁愿听尽谗言,都不曾亲口过问过朕。”
不知为何,当听到秦王的这番话时,湫洛的心里忽地就一阵空。他屏住了呼吸,静静听着秦王低沉的音色,将真相亲口诉出。
秦王说:“湫洛,不管你信与不信,朕没有杀丹。”
“当日雪夜温泉之后,本想给你一个惊喜,朕派了使臣去燕国提亲——朕本想礼遇于燕,可你父燕王喜却勃然斩了朕的使臣。这番奇耻大辱,若是不予回应便难做天下。朕遂派大将王贲屯兵蓟都城下,却不强攻,是想略骚扰一二以状声威,掩天下耳目。
“谁知你们族人都跟你一样是烈性,太子丹居然以卵击石,不顾敌众其寡,仅领了三千精锐就敢偷袭我军大营,被上将军王贲尽数歼灭。
“朕本无意伤他,可他接连送死,欺人太甚。你也知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况且燕国来犯哪有不招架之理?李信无视王命,带了数千精锐伏击太子丹,穷追至衍水,其躲在水中。就在众军围搜衍水之时,幸而朕及时得知消息,急派三千里加急喝令李信退兵,这才暗中命人将丹救出。
“但燕王喜本就是乖戾懦弱之人,他怕秦军报复,于辽东派人削了丹的首级,封装送至神武殿。当朕接到此物,又为之奈何?”
最后一句,秦王像是吐露了多少负压的重担。那双眸子落在湫洛身上,此时看起来,不负往日的霸凌,反而无奈得让人心疼。
末了,秦王叹惋般地道:
“湫洛,朕自认仁至义尽,你若还是不信,朕也不强求。只是你需记得,这天下之大,纵是别人于你机关算尽,却唯有朕所做,才皆是为你而出。”
秦王言之凿凿,吐字清晰,在湫洛耳中,却如平地惊雷。
他几乎是呆滞在当场——原来,什么秦王逼死丹,都只是讹传;原来,那时他之所以瞒着自己,竟是要去提亲。
呵……提亲……
湫洛忽而全身无力,手中的剑也“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他此时只觉得喉头哽塞,眼底千言万语,都是诉诸不尽的忧伤。
“我们这一场……究竟是为了什么……”湫洛凄凄地看着秦王,眼底水汽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