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稍停,我依旧微微闭着眼,斜倚在车中,心头惨然。
若是他当日,接到手札就回来,又怎会弄成今天这种局面?
只片刻,马车复又朝前驶去,却听得脚步声更密,却再无打斗之声,只听见呼喊吆喝之声不绝,喊得都是护驾,快护驾!
却无一人声音靠近前来,岳飞在车外冷笑,啪的一声,马鞭落下,马车去的更急,只听见岳飞的声音,森然可怖:“护驾?既是护驾,为何后退?可见更无一人,为护陛下而忘身!”
只听见一人在外高喝:“岳飞,你竟然敢侮辱我等!拿命来!”
那声音我认得,是侍卫亲军的都虞侯李广靖。
然而,回答他的,依旧是一声他自己发出的惨叫。
车外的岳飞泠然道:“岳飞所用太祖长拳,何谈侮辱?”
太祖长拳,是赵匡胤所创,作为皇帝,是我的必学项目之一。
其实何止皇帝,几乎大宋只要学武之人,没有不会的。
变化甚少,并无什么太大的威力,平日被我取笑过数次,而每次,岳飞都是皱着眉头看我,一副不肖子孙的模样。
这套拳法,共六十四招,从岳飞说这句话开始,便又听得见哎呀之声不绝。
总共六十四下,六十四声哎呀之后,再无半点声音。
想必是他用一招,便伤一人,六十四招用完,六十四人倒地,再也无人敢上前来。
马车停下,我微微的睁开眼,从宫门登闻鼓到此处,总共约五百步。
算来,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大庆殿的殿门口。
帘幕尚未揭开,却听见一个声音响起。
那声音,我做鬼都不会忘记,化成了灰,也认得!
是秦桧的声音。
声音森然,阴冷,带着杀意:“岳飞,你见了陛下,为何还不下跪?”
岳飞哈哈大笑,笑声中的悲愤激昂之意,当真是闻者落泪,听者胆裂。
“秦桧,你敢把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喊出来同我说话么?”
秦桧哼了一声,喝道:“岳飞,你此时,本应在燕云,抗击金兵,却偷偷返回,意图不轨!谋逆,谋叛,大不敬的罪名,一条都不少,按律当斩,父子皆绞,家属坐罪,流放三千里,家财没官!你可知罪?”
岳飞大声道:“不知!”
岳飞话音刚落,我便听见一阵唏嘘之声。
是众人所发出的,根本不知有多少。
却听见秦桧高声叫道:“又能诛杀反贼岳飞者,白身授节度使!”
岳飞哈哈大笑两声,随即怒意不可遏止,长啸数声,大喝道:“若想杀我,除非是当今圣上!只要陛下一句话,岳飞人头甘愿奉上!”
没有打斗声,更没有兵器声,静的,针尖落在地上都听得清楚。
一人脚步声缓缓而来,然后停住。
片刻之后,听见众人高呼万岁。
是伪皇帝终于出来了。
却听见秦桧继续说道:“岳飞,见了圣上,还不下跪?”
岳飞冷笑一声,尚未说话,便听见伪皇帝的声音传来。
当真是同我的一模一样的语调,音色:“岳飞,朕本不想杀你,可这次,你太过分了!朕不会再手下容情!”
群情哗然,岳飞竟半句话都没说出来。
是我说话的时候到了。
吸一口气,却忍不住咳了两声,咳声停下,对外面的岳飞道:“鹏举,扶朕一下。”
车帘被掀开,染了血的手臂伸进来。
我扶着岳飞的手臂,缓缓的从车中出来。
举目看去,殿前广场上,所有班直都在,足足六千五百三十四人。
而这六千五百三十四人,却有一半,倒在地上,兀自呻吟。
没有人昏迷不醒,更没有人死。
他当真,依照我所说,能少杀,就少杀。
我的目光,一一的掠过那些倒地的人。有的看得到伤,有的,根本看不到伤在何处,估计更有些人,畏惧岳飞的威名,不敢上前交战,又不敢不上前,倒在地上装受伤的。
目光收回,落到殿内。殿内参朝官一个不差,一百二十三人。
从丞相,到府尹,有的很熟,有的脸却有些生。
此刻,众人的目光,都齐齐的聚在他的身上。
我朝一旁的岳飞,扫了一眼。
只是一眼,他手中的长枪,果然没了枪头,铁铸的长枪,此刻却似铁棒一般,棒上沾着血。
而他身上的铠甲,亦有血迹。
六千五百四十三人,护卫皇帝的精锐队伍,竟没一人,能够挡得了他。
或者说,竟没一个,敢来挡他。
众人此刻看他的目光,都带着畏惧。
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若是他与我为敌,我定然日夜不安。
此刻,他却对着我,抱拳,躬身行礼:“陛下!”
众人的目光,随着岳飞而转移,落到了我的身上。
然后,面面相觑。
秦桧的目光,也跟着落在我身上,我抬眼,看定了他。
他的眼中,有着一丝惊慌失措,随即变的决然,大声说道:“岳飞,你以为,找个假皇帝来,就会有人信了么??呵!果真是胆大包天,罪不可恕!”
抓着岳飞手臂的我的手,忍不住紧紧的握着。
只听见岳飞对我低声说道:“陛下若不想同此贼说话,臣去结果了他!”
我微微抬头,紧紧的咬着牙,过了片刻,猛然笑了。
“秦桧,贼喊捉贼,你倒是很有一套!只可惜,你太小看朕了!”
我缓缓的转过身,面对着六千禁卫军,缓缓的说道:“王孟,炎兴元年为殿前都虞侯,最喜欢吃牛腿肉,朕特意说过你数次,大宋律法,严禁宰杀耕牛,你却从未听过!李广靖,靖康二年三月从校尉,提拔为侍卫马司都虞侯,你家夫人,最喜珍珠,曾花费一百两银子,用去你一年的俸禄,购买东海明珠,你还曾对朕说过,女人最麻烦!杨飞,炎兴二年,因为剿灭范琼有功,为侍卫步司指挥使;张茂,陈洪,李典,魏潇,钱兴,时破孥,折彦邦,何逸……”
我看着站在殿前的众侍卫,一个个名字念下去。
众人的神色,或惊喜,或惶恐,或不可置信。
广场上,没有丝毫声音,我的声音不大,眼前数次冒出金星。
有些眩晕,然而我却不能停下。
皇帝点出普通士兵的名字,是对这名士兵,特别是在现在,最大的奖励。
被我点到名的人,脸上很自然地露出了兴奋,欣喜的神色。
而没有被我点到的,翘首企盼,更有些我跳过去的,怅然若失。
站着的,一共三千五百人。
挨个点到,单看他们脸上的神色,就知道,他们会听谁的话!
晨光换成了日正当午,最后一个人的名字,被我点到:“刘光世,想不到你也在这里!”
刘光世走上前来,对我行礼:“陛下,臣失职,请陛下恕罪!”
我没去理他,站着的,尚有五十名禁卫军,我叫不出名字。
对着那五十名些须郁闷,有些垂头丧气的士兵,我微微一笑,道:“这五十名,应该是近两个月升上来的,朕没见过,叫不出名字!相信相处数日之后,定然能够认得!”
回过头,对着那名伪皇帝,扬了扬眉,道:“朕刚刚已经都认了一遍,你要不要也来一遍?”
那名伪皇帝额头在冒汗,尚未答话,便听见秦桧道:“圣上国事繁忙,怎会记得这些人的姓名?你这个假冒之人,当真心机深沉,众位不可被他骗了!”
我看着秦桧,冷笑一声,森然道:“再深沉,也深沉不过你秦相公!”
说毕,转过头,对着伪皇帝道:“这些禁卫军,作为皇帝,不能一一叫出名字,那也没什么。不过,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一百多名参朝官,你作为皇帝,总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平时都喜欢什么罢?你先,还是我先?”
伪皇帝额头的汗,直往下滴。
却听见秦桧又道:“陛下,不必怕他,公道自在人心,朝中的诸位大人,都是忠君爱国之人,你尽管说!”
伪皇帝拿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战战兢兢的开口:“李侍郎,你有个同胞哥哥,叫做李若水……”
在心中冷笑一声,却看见李若水脸早已变黑,见李若水刚想开口,我便抢先一步,朗声道:“你认错了!这个是李若水,他哥哥,叫做李若虚!两个人长得有些像,脾气可是全然不同,做了两个月的皇帝,居然连这都不知道?”
我话音刚落,李若水噗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哽咽唤着:陛下……陛下,臣愚钝……
我冷笑一声,昂然道:“你算什么愚钝?更愚钝的是这些人!王襄,一天之内审结二十桩冤案,各个毫无差错;王彦,靖康初年曾领兵入卫,心思谨慎细密;何铸,大理寺卿,耿直不阿;胡唐老,李光,赵鼎,刘豫,郭浩,崔公度……”
一个个的说过去,这里的人,仅有两个我叫不出名字。
从来没见过。
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那两人还未等我说话,便噗通一声,跪倒地上:“臣……臣是上个月,才入的内殿……臣……臣并未和秦桧,有任何瓜葛!”
转过身,对着所有的人,大声道:“众卿,还有什么话想说?”
众人齐齐愣了两秒钟,没人答话,两秒之后,全都跪下,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转过头,看见伪皇帝,已经瘫软在地上,我对他笑了笑,道:“怎么,有胆子冒充朕,没胆子面对朕么?”
那伪皇帝愣了片刻,猛然跃起,朝着秦桧扑去。
当然,他只扑到半空,便被一旁的侍卫拦下。
那两名侍卫七手八脚的将他身上所穿的龙袍扒了,押解到我面前,大声问道:“陛下,要如何处置!”
我微微扭头,看向一旁的秦桧,他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更没半分惧意,嘴角挂着一丝冷笑,那笑容森然,饱含威胁。
我吸了一口气,心中略定,为秦桧笑道:“秦大人,你律法甚熟,你说,该判何罪?”
秦桧森然不答,却只见伪皇帝一面挣扎,一面大喊:“秦相公,救我,救我,你当初说,能保我荣华富贵,能让我做一辈子皇帝……”
秦桧看也没看伪皇帝,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竟然还能对我行礼,还能说的清楚:“冒充皇帝,乃谋逆之罪,本人处死,牵连家属坐罪,财产没官!”
这句话一出,只见得伪皇帝面如死灰,浑身瘫软,任由侍卫将他拉下。
再次将目光,落在秦桧的身上,淡淡的道:“秦桧,那你呢?你该当何罪?”
秦桧不语,目光将我上下打量,最后停在我的手上,道:“臣淫辱陛下,自然是罪无可恕,只是,臣想知道,从出马车,一直到现在,都握着你手的那个人,该当何罪?”
131.白了少年头
臣淫辱陛下,固然罪不容赦,只是,臣想知道,那个一直握着你手的那人,该当何罪呢?
从决定前来皇宫,一直到刚刚同他说话,我从未天真的认为,他会不把这件事情抖露出来。
更未期盼过,他不会反咬一口。
早有心理准备,然而此时,猛然听到这句话,在大庭广众之下响起,难堪无比。
手不由得握紧成拳,又缓缓放开,眼前猛然一黑,脚下酸软,差点倒下。
片刻,或许十分之一秒都不到,我的眼前,再次看得清东西,深深吸了口气,微微一笑,道:“这不劳你费心,你还是担心自己吧!左右,给朕拿下这个叛国欺君的乱臣贼子!”
数名侍卫听到此话,争先上前,七手八脚将秦桧按住,更有一人一脚踢在他的膝窝,他跪倒在地。
秦桧的官帽,咕噜噜的滚落在地,停在大殿中央。
他抬起头,看着我,冷笑了一声,缓缓的,再次说道:“陛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怕了吗?”
真正的如芒在背,数千道目光,朝我射来,然后在我和岳飞身上,来回的打量,手指忍不住的发颤,而岳飞的目光,也朝我射来。
那些人在等着什么?压着秦桧的数名侍卫,为何不将秦桧的口拿东西堵上??还是说,他们也正等着,看好戏?
猜忌,怀疑,恼恨,羞辱,一股脑的涌了上来,觉得气短心慌,特别是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前所未有的安静,透不过气的安静,在这一刻,我忽然想将在场的人,全部杀死。
却在安静之中,一个清亮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带着笃定,自信。
是在宫门处,那声音掠过数千人的头顶,直抵大殿,冲到每个人的耳中:“殿前诸班直,还不将这胡言乱语的贼人嘴巴堵上?难道等着他污言秽语的玷辱陛下么?”
压着秦桧的几名侍卫如梦初醒,连忙扯下布条,将秦桧的口,堵得死死的,任凭秦桧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哼。
我转过头,正午的阳光,分外明亮,一个面容俊朗,带着几分英气的,又有几分凌厉的人,从宫门,缓缓的走向我。
红色的官袍,映着他的脸,白皙中略泛粉红的脸庞上,带着肃然,乌黑的官帽,挑出长长地脚,随着他的步伐,上下晃动。
他走的不快,更不慢,在他身后,是全身铁甲,手握长剑的士兵。
那些士兵看起来和殿前诸班直全然不同,各个肤色黝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刀疤剑伤。
私语声响起,在他面前的禁卫军,纷纷让道,走在他身后一步远的,是两名身形粗壮,虎目熊睛的汉子,他一直走到我的面前,然后跪下。
他身后的数千名士兵,两名将领,也跟着跪下行礼。
一齐发声,如同雷震:“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松了口气,一股腥甜从胃中涌出,吞下,又再次涌出,从唇边溢出。
抬起手,拿袖子擦了擦,然后对来者笑道:“德远,别来无恙?”
张浚跪在地上,朝我行了大礼,然后站起,道:“臣听闻陛下被奸人所害,特带兵前来,原来早有岳少保将陛下救出……”
他的话尚未说完,我便觉得眼前金星乱冒,眼前发黑。
最后看见的,只是张浚神色大变,抢上一步,将我扶住。
最后听见的,是一连串的呼喊之声,随即,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到再次转醒,数点宫灯明灭,太医在床前来来往往,一旁有个小太监,见我醒了,立刻对我说道:“官家,张相公在外求见。”
心头微微失望,环顾四周,尽是内侍,太医,却并未见到岳飞的影子。
想要开口问,却又不好问,过了一会,点头道:“让德远进来!”
听见脚步声响起,张浚的影子,转过屏风,走到我床前三米处,便停下,躬身道:“陛下,秦桧臣已命人,将他押入大牢,口中塞有麻核,必不担心他胡说八道。”
我点了点头,想了想,既然他连墙角都听过了,问一问也没什么,便问道:“德远,岳飞呢?朕想见他。”
张浚缓缓的直起身,正视着我,一字一句的说道:“岳飞就侯在外面,陛下想见,随时可见。只是……”
我没答话,却听他继续说道:“只是陛下到了今天,还不醒悟么?若不是陛下和岳飞……,秦桧又怎会做出此等忤逆之事?”
刚刚吞下的一口药,被咳了出来,张浚上前一步,将我扶起,取过帕子,将我唇边溢出的药汁揩掉,皱眉道:“陛下,臣劝一句,若想以后,再无此祸,同岳飞,彻底断了吧!”
我沉默不语,断了?呵呵,除非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