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是楼主的声音而立即回过神来。在深月连忙回应后,楼主貌似等待已久般的进入了房中。看着正襟危坐的深月后,将目光停留上正在收拾半途的包裹。
「真是豪华的东西啊,看得出来对方相当中意你。」
不知是否事先确认过里头的东西,或是仅凭一瞥便推测出来了,细碎念道的楼主,一脸平素未见的苦恼表情,瞄了屏息正坐的深月一眼,长叹了口气。
「你好像向九重表示,今晚想要休息是吧。是身体不适吗?」
「非常抱歉,说了任性的话。今晚也请……让我好好工作。」
深月俯首,好不容易出口致歉。
表情闻风不动,也不松开环抱的手臂,楼主就这样注视着深月,仿佛要吐出什么般说道:「虽然我想无须赘述,但已经不会让你去岛上了哟。」
「——」
朝着仰起头的深月加重不快的脸色,楼主平静地说。
「当初就说过仅只一晚吧。那可是被商馆长大人拜托,说因为是外国人大爷的希望,才在情非得已之下让你再去一次的。昨天应该也告诉过你,原本的熟客们都已久候多时了——昨夜,你似乎忤逆了客倌是吧?」
「……」
「尽管被那儿的有钱恩客中意,而收到价值非凡的礼服、发簪是好事,但九重说你是否因此得意忘形了呢?虽然我认为就仅有你不会这样,但若非身体不适却开口说要休息,可就不能置若罔闻了。」
抬头注视挂在和服架上的礼服,楼主摸着自己的下巴。
「这可是现下流行的花样呢,刺绣也相当讲究,大概所费不赀吧。受到宠爱这事儿似乎是无庸置疑的,但指名你的并不是商馆的人,所以也不可能久留岛上。对方可是个买卖结束就会速速打道回府的人——若回国也有夫人在吧。听说商馆长大人,也是将夫人与孩子留在祖国过来的。」
咦?深月抬起脸蛋。
「岛或外国人住宅区的人,即便是妻子或女佣,规定皆不许将女人从那边的国家带过来。似乎是因为那样,游女们才得以允许出入。
「但是那个,千早蛆姐是……」
「那是『名付』。等到高馆长大人任期结束回去时,千早就会被留在这个国家。那之后大概会回老家,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吧。」
对打一开始就以回归祖国为前提滞留的外国人来说,是无法为游女赎身的。
尽管如此仍想要将特定的游女留在身边,能采取的手段有二。将游女的借款还清,为其赎身后,向青楼借用其身为游女时的名字,并让其来岛者称为「名付」;而保留青楼的户籍,仅接待固定外国客人的叫称作「仕切」。
总之,能待在外国人身边的,也仅有他们滞留在这国家的期间。
「然而,你既非名付也非仕切。虽然不知道是有多被外国人大爷中意,但也没道理说将熟客置之不理。然后,你大概不晓得吧,听说岛上的外国人大爷们的国家,男性间的那种关系是被禁止的。」
「被、禁止……?」
「由于是在祖国内找不着的乐子,所以只是受到一时兴趣的恩宠罢了。这样的事儿,你得有自知之明才行。」
缓缓起身,楼主看着依然垂首的深月。
「再说一次。尽管千早被我们当成自己人,但实际上她就好似已被赎身了。你则是被以金钱所购之身,与千早不可相提并论。」
「我、我明白……」
「我已先吩咐千早转告商馆长大人,即使有第二次,但可不会再有第三次了。所以大概也不会再来叫人,就算叫了我也不打算应允。还有,我不许你工作休息。你那么久的时间不在,客倌们却还是捧场,是该感恩才对不是吗?」
好言相劝般地说毕,楼主步出房间。
一边听闻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耐不住沉闷的深月靠近窗边。将白天被禁止开启的窗户,拉开大约一只手可通过的宽度。
映入眼中的天空,混杂着朝霞那淡淡暗红与靛蓝的奇妙鲜丽色彩渲染其上。现下正要升起的朝阳光芒,描绘出纤细笔直的线条。
若是坐在窗下,便不会让他人瞧见身影。环抱覆着和服内衣的膝头吸取弥漫潮水香的空气,深月因扎在胸口的疼痛而屏息。
违背命令,品尝外头的空气。这样一来心情应会变得轻松才是。至今为止,也一直是如此。
——然而,方才从楼主那儿被告知的话语依旧沉甸甸地压上胸口,无论如何也不肯消逝。
靠在窗框的手使力,深月试着偷偷窥向外头。
在阳光之下,初次正眼相对的窗外,仅能看见对面的青楼与四周的建筑物或栉比鳞次的房舍。
从这儿是看不见海的,深月忆起本当老早知晓的事实。
深月原本站立的膝盖,扑通地泄了力气。在榻榻米上无力颓坐,一声不响悄然阖上窗户。
深月将手按上领襟交叠之处,试着触摸夹在那儿的纸片。
那被写于所掏出的雪白纸张正中央的外文,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
无意识下,自嘴唇流泻声音。凝神倾听那轻微掠过的声响,深月被一股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所席卷。
口中所念的,是那外国人的名字。
昨日午膳之时,最后所见的那人眼眸色彩,在脑中蓦然复苏。
——已经,见不到了。光是思忖,胸口深处便宛如被压碎般地疼痛。
第七章
苍空之蓝与海洋之青,貌似相近实则迥异。
工作结束早早沐浴完毕之后,倚靠在房间窗边,深月眺望着微微敞开的窗户外头。
早已过了辰时的此刻,天空一片苍蓝清朗,充满明亮的日光。深月将照道理说不得开启的窗户掀开一条细缝,仿佛要将脸挨近那儿般地安坐。
或许是因为风向的关系,拂上双颊的空气中时而混带潮水的香气。怎么样也无法自那气味离去,于是深月便动也不动地一直坐在窗边。
自返回花街以来,今日已是第三天。
大概是因为长期离开之故,昨天客人的来访依旧络绎不绝。深月至夜晚接客前都在做准备,与造访客房的客倌一同消磨时光。仓促目送回去的客人,接着便迎接下一位访客。破晓时分目送完最后一位客人后,就等着浴池管理人来通知沐浴,时至过午才就寝。
这是至今为止,一成不变的生活。然而——每过一日,就仿佛有什么由身体内侧磨灭而去。
心不在焉地投注的视线前方,挂着自岛返抵以来未曾披上身的那件礼服。此外,膝头上则搁着被馈赠的包裹中所放的纸片。
工作之时收藏于镜台深处的那张纸片,在那以外的时间深月都一直是将之放在衣襟重叠之处度过。偶尔展开纸片眺望里头图样般的文字,想着如今那人不知怎么了……
突然从走廊上传来了叫唤声,深月应答之后,悄然关上窗子。
在拉门彼端是楼主。被问到是否已沐浴结束,深月老实点头。
自三天前受到斥责之后,深月便没有同楼主打过照面了。正因如此,这愉悦的声响听在耳里异常奇妙。
茫然想着是否发生了什么好事时,原先望着墙边礼服的深月蓦然回首。
「昨晚,高见屋的大楼主大驾光临,有没有说些什么呢?」
「一如……往常。——我想,并没有说些什么特别不同的话。」
「他似乎想要替你赎身呐。」
「咦……」
「好像是决定要把店面让给继承人,悠哉隐居的样子。说什么因为要在宁静的地方生活,所以正在乡下建房子。还言道,想将你作为男仆一同带过去那儿。」
俯看着因未料之事瞪大眼的深月,楼主继续往下。
「由于不可能将你接到现在的店里头,所以在房子好前这一个月左右要你在这边工作边等待,就是这么回事。说是有了眉目后立刻便会派人来迎接——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吧?因此我当然就先回复会欣然接受了,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那个……但有我这般的人待在身边,不会给高见屋的大楼主添麻烦吗?」
「若是指你眼睛之事,他已然知悉。」
干脆果决,楼主说道。
「毕竟相交甚久,似乎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呐。乡下的房子是位在近山之处,中庭亦宽广。虽然因会引人注目所以无法让你外出,但比起现下更能随心所欲。」
「——」
「因为没有打算要你扮成女人的样子,所以衣饰或发簪也一概不需要。穿着之物或生活用品,似乎都会替你准备新的。你只要只身乘轿便成。」
或许是留意到沉默不语的深月的样子,楼主忽然软下声来。
「话虽如此,也并非是要你全都抛下。中意的东西尽管带走。若想要的话,也可以帮你安排一下将礼服与簪子兑现。若有一个月,应该找得到不错的买家哟。」
对这有所误解的话语一径地俯首,深月什么也说不出口。
高见屋的大楼主既是深月的第一位客人,亦是头号熟客。初次将礼服或发簪赠与自己,以及时常向镇上小贩买东西给自己的,也是此人。他将孩子或孙子事迹当作枕边故事告诉深月,让连母亲容颜都不记得的深月稍微感受到所谓家人的存在。这阵子即便他来访深月也无需工作,仅是倾听其话语便迎接早晨一事亦时而有之。若被问到是喜爱的客人或讨厌的客人,深月会毫不犹豫答道是喜欢的客人吧。
求之不得的好事。楼主所言之事确实无庸置疑,也明白就此点头是最好的。
即使如此——无论如何,身体都动弹不得。
原本满面喜色的楼主表情,变为诧异之色。将楼主的表情看在眼里,深月好不容易开了口。
「……能否,给我一点时间呢?」
「什么样的时间?」
「我有、想要考虑的事。说出这么任性的话十分抱歉,但只要一点点——」
「有什么好想的?还对什么有所不满?」
无法回答这似乎大感意外的质问,深月只得抿紧双唇。
「——尽管是不消多说的事,但我可没办法将你长久安置在这儿哟。」
仿佛等待深月的答复般默然注视着的楼主,在半晌之后开口说道。
面对同方才简直是直转急下不愉快般的声音,深月反射性地蜷起身子。
楼主的声音于是变得更为锐利、严峻。
「你是个与夕雾头牌如出一辙的美人,手脚纤细、肤色白皙,即使站在会客窗里,大概也不会有客人注意到你是个男孩吧。但是,你想那会持续到何时?」
「……」
「现在还有相当的熟客陪着你,还有供你豪华的礼服呀簪子什么的客倌在,但是总不可能永远都那样下去。」
直勾勾瞅着深月,楼主以险峻的口气说道:「瞧你这样子,身高还会再高。总有一天会长胡子吧,手脚也会变粗。离女装姿态变得可笑为止,也不出几年了吧?你也知道,我们这可是妓院呐。可不能像街上的男娼屋一样,因为不适合女装了就改接女客人。更何况以你眼睛的颜色,也不可能立刻找着可以换地方的店家。」
「……」
「就算顺利年限期满,那之后打算怎么样赚取生活费呢?若有父母兄弟在倒可以回去那儿,若是女人就找个人嫁便成。然而,对你来讲那两边都不成吧?花街生花街养的,你以为你能做些什么工作?」
楼主的话句句所言甚是,所以除了默默低头之外深月什么也做不得。
「会替男孩子赎身这样的官倌,绝不是随处可见的。像高见屋大楼主这样的好人更是如此,随着他去,我认为对你来说是最幸福的呐。」
大概是对怎么样也不肯点头的深月感到没耐性了,最后楼主焦躁般地站了起来。
「我稍后再听回复吧。你得要细细斟酌——说真格的,应当想也不用想才是。」
步出房门的楼主所撂下的字句,犹如刺般回荡在深月的耳朵深处。
第八章
楼主再度来到,是事隔二日后的早上。
「从岛捎来了联络。傍晚时千早会过来接你,所以准备准备吧。」
怫然不悦似地瞄了眼以为是要提及赎身之事而绷紧身子的深月,楼主随即挤出这句话。
事出突然,深月刹那间无法相信。话虽如此,却也非是能问原因的气氛,在混乱与期待掺杂之下迎接了日落时分,千早依言现身了。
「那个……我真的、能够去岛上吗?」
乘在前往岛的小舟上,深月鼓起勇气细声问道后,千早稍稍睁大了眼。为此,深月沉下声音。
「——因为楼主大人的心情,似乎相当恶劣。而且……也被告诫道不会再让我去岛了。」
「并非你的缘故,所以别放在心上哟。」
爽快回答的千早,似乎略为知情。她一面站在下了船的深月先头漫步着,一边沉稳说道:「无论楼主的心情如何,已经获得许可这儿也不会变——啊,好像来接你了呐。」
千早那满含笑意的嗓音,深月在半途便听不进耳内了。
目光前方,岛门对侧有位身材高挑的人,直直地望着深月。
被轻拍肩膀回过神后,伫立在侧的千早夹杂苦笑地看着深月。「快过去啊!」
被如此催促下,深月才终于发觉原来自己仍裹足不前。
离穿越门扉前的那仅仅十来步,仿佛漫步在云端似地。
趋前而来的人唤着深月,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深月抱了起来。在深月措手不及地慌忙用圆帽遮掩脸孔之际,千早同肯拉特打声招呼,朝深月挥挥手便迈步离去。
深月无所适从地目送她之后,被再度叫唤名字而回过目光,正对上了肯拉特湛蓝的双眸。思忖着好不容易见到面的当儿,深月以伸出的手触上肯拉特的发丝。
滑顺柔软的触感,令人极其怀念。在被修长的指尖抚弄脸颊而缩起脖子后,深月才察觉他们两个正为他人所注目。猛然想起门扉边应该驻着守卫,深月于是央求肯拉特希望他能将自己放下,却被投以了诧异的表情。
「为什么?」
「那个,附近不是有人在吗……而且,太引人注目了。」
「由于头巾的关系,他们是没办法看见你的脸的。不过,反正也不想让其他的人瞧见,所以倒也可说是恰恰好呢。」
才刚呢喃般的说完,深月低垂的下颔便给吻了上。就这样拥抱着因刺激过剧而感到昏眩的深月,肯拉特迈出步伐。
肯拉特生活的宅邸,坐落于距岛门颇近的地方。听着入口的门扉在背后关上的声响,感受着已经熟悉的空气味道当儿,深月全身的紧张感松懈了下来。
对方或许察觉到自己「呼」地吐出气息,深月发现抱着他的人笑了出来。将仰望自己的碧蓝眼瞳给挪近,回过神时深月已主动地,像是请求般地凑近了脸蛋。
温柔的,亲吻。才刚单是轻触便移开,下回又换个角度被啄吻。被抚摸的唇瓣投其所望地张开后,便被以难以忘怀的体温悄然扳开齿列。
一面深深地,甚至连口唇深处都托付了出去般地与之亲吻,一面因为睽违已久的感觉而体会到一股几乎想掉泪的安稳。浑然不觉间,深月揽住肯拉特的颈子,褐色的发丝缠绕指头。
「——嗯……」
在睡床上被放下之后,深月才发了自己一直沉浸在那一吻中。想着何时上至二楼来了而睁开的眼角,则被上头的人所亲啄。
被深蓝色的瞳眸在呼吸可及的距离下凝视,深月全身热了起来。正为至今未曾感受过的害羞而狼狈地游移视线时,肯拉特在他耳边低沉地唤着他的名字。
「欢迎回来——见不到你好寂寞呀。」
那喋嗫的话中涵意,深月一时半刻还无法会意过来。与修长指头抚上面颊的触感相呼应,仿佛浸透般一点一滴落上深月的胸口。
被亲啄鼻尖之后的吻,覆盖住那化为急喘的呼吸。深月的指尖下意识地伸展抓住宽阔的肩头后,宛如回应般深月被紧紧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