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抱怨连连的。
不管怎么看,都跟自己差天共地。
然而,无论如何——还是无法讨厌他。
于雪人来说,统一郎就是如此的对象。
回到涉谷警署四楼刑事课,刚在自己的位子坐下来时,手机就振动起来了。警署虽已进入夜间状态,但刑事课除了当值警员,仍余数名课员。他看了来电显示,是方才分道扬镳的统一郎。
“干什么?”
刚接上电话便如此说道,对方静默片刻。
『你啊,稍为改善一下接电话的方式好吗?』
“反正知道是黑泽嘛。怎么了?有什么事?”
对他粗鲁不客气的口吻半点不介怀,统一郎立刻接下去。
『櫂谷,你忘了记事本吧?』
“啊……”
雪人把手按在西装的口袋上。活页式的小型记事本。好像是放置在料理店的坐塾上,忘记拿走。
(……实在太失态了。)
不像平时的自己,真讨厌。只要跟统一郎见面,有如机械出现微小的错误般,总是有什么地方步调会乱掉。对整体的机能没有影响,细微的错乱。
雪人以手扶额,说道。
“请你明天见面时还给我吧。”
『那记事本很重要的罢?我回去时交到警署的接待处吧。那你之后就去拿回。』
“抱歉。”
『没关系。那明天见。』
“啊——”
瞬间呼唤出声,是无意识的动作。
也并不是特别想打听什么的。对方现在是不是一个人,这其实怎么样也没所谓。
『怎么了?』
“……不,没有事。那明天见。”
切断通话,把手机放在桌上。大大的呼一口气,雪人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在玻璃窗外绵延的涉谷夜景,模糊的浸淫在雨点中。
雪人从没见过像统一郎般那么受女性欢迎的男人。
即使在身为男性的雪人眼中看来,也很清楚明白他对女性展现的魅力。充满男人味,同时又若隐若现地显出弱点及单纯。并非完美的帅哥,而比较像老江湖。当看到他的笑脸时,胸中感受到莫名其妙的苦楚,已不知尝过多少遍——
“你啊,到底正在跟多少个女人交住?”
曾经如此问他,当时正在统一郎的家喝酒。
虽然不会显示在脸上,行动亦不见混乱,可是当酒精超过某一份量的时候,雪人的内部某处就会静静地崩溃。他亦有此自觉。所以,平时就会准确的计算好酒量不喝太多。可是那一天却没能好好的预算。也许亦因为解决了一宗困难的案件,那种解放感让他失去自制。
“什么多少个啊。我都没有跟任何人交往。”
统一郎若无其事地答道。那时候,他也如平常般以长指夹住烟。
“你说谎。”
雪人屈指一算,举出对他看似有意思的女人的名字。交通部的女警、工作关系的年上女律师、间中会去的酒吧的女酒保。
统一郎托着腮,笑容可掬地看着兀自列举名字的雪人。察觉到那打趣的视线,雪人倏然噤口。
(我究竟在干什么?)
“櫂谷,难不成你喝醉了?”
“才没有。我只是讨厌对女性不检点的男人而已。”
“说得太过份啦。我明明什么都没干啊。”
总是浮现出充满余裕的口调、胜者般的笑容。让他没来由的一肚子气。
“你不是对每个人都和颜悦色嘛?”
“我生来就是这副脸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笨蛋啊。”
“——櫂谷没有吗?”
“什么?”
“恋人啊、喜欢的人什么的。嘛~看也知道,恋人应该没有。”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哪。我工作已经忙不过来了,而且也不像你那么精力过盛啊。”
他把酒渗入水,一口气的喝下去。倒酒的时候不觉放了太多,酒精浓度变得相当高。统一郎一脸惊讶的看着。
“你呀……那是山崎的二十五年啊。这可是父亲的秘密珍藏……别把它当啤酒般喝得那么爽快。”
“……那我就向你父亲大人道个歉吧。”
“算了,今晚为了解决案件而庆祝,父亲应该也不会生气吧。反正明天不用当班,櫂谷,留在这儿过夜吧。”
统一郎早就换上了便服,舒适的坐在桌子的对面。虽然警察基本上在结婚之前都会住在称为“候命宿舍”的单身宿舍,不过统一郎就因为家庭的情况而被特许留在家里居住。住在单身宿舍的雪人,便屡次被他拉去家里。
那一晚,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近乎自暴自弃的喝得那么醉。甚至一面喝酒,还对统一郎的女性关系无理找闹,一点也不像平时的自己。而统一郎则是一副悠然的样子,有如柳枝般漫不经心地应付过去。
“櫂谷,你喝太多了啊。来,脱掉外套吧。别要弄皱了。”
跟往常一般,在客房的床铺上躺下,这时雪人的意识已经相当朦胧。在别人面前醉得糊里糊涂,这是第一次。
“……泽。……领带。”
被抱在怀里的姿态,给脱去上衣。雪人抓住带烟草味的衬衣前襟。
“怎么了?”
“脖子……很辛苦。你给我解开领带吧。”
即使在友人家里喝酒,雪人仍旧整齐的结着领带。深知他非得如此就无法安定的性格,统一郎事到如今已无谓叫他松开。然而那天却是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雪人请别人替他解开领带。
“……”
统一郎默默地把雪人放在床铺上。
他感觉到高大的身躯覆盖在自己上面,烟草苦涩的气味。雪人一直闭上双眼,已进入半眠状态。
手指缠上领带的结。在脸颊的附近感到气息。以为要解开了,手指却暂时离开领带,稍微往上移动,触摸正仰卧的雪人的喉咙。
有如摸索着轮廓,指尖抚过喉咙的皮肤。薄薄的皮肤上薄薄的触感。毫无防备的把要害暴露出来,现在这个男人就能杀掉自己哪——在混浊的意识之上,雪人清晰的想着。虽如此想,身体却是一动不动。
“嘶”的发出布料磨擦的干涸的声音,领带的结给松开了。
敏捷地解开领带,从脖子拿掉。统一郎的手指,进而解开雪人白衬衣最上面的钮扣。
“……黑……”
虽唤了他的名字,却没能好好的发出声音。
“放心睡吧……櫂谷。”
在耳边以甘美的声音低语。是吗,女人就是屈服于这把声音的哪,雪人好不容易余下的意识一角,莫名其妙的承认道。
这样他就明白了。
有如浸透肌肤渗入骨头里,让人全身颤栗的,多么甘美的声音啊——
衬衣的钮扣被松开了好几颗。指头再次纠缠到他的喉头上。
这次指尖却没有停留在喉咙处,而是从脖子移动到下颚。从碰触的指尖,与覆盖上来的身体间接地感受到体温。以拇指及食指轻柔的夹住耳朵。接着手指往下移动住衬衣打开了的胸口,在衬衣布料没有接触到的位置的最大限度,顺滑地抚摸胸口的皮肤。
在肌肤上滑行的手指,柔弱的感触。从没试过被人如此触摸。痒痒的、挑起莫名的不安,在皮肤的内侧有如火种似的渐渐冒烟,然而却简直……
简直有如堕落到地狱般舒服——
(黑泽……)
睁开双眼的同时,雪人上半身坐起。
统一郎吃惊地退开身体,不过雪人并没有看他的脸。“借洗手间一用”,雪人说完这句便走出客房。
他刚闭上洗手间的拉门,膝盖顿时脱力,当场坐下动不了了。
他认为要是说出口,一切都完了。
雪人在那之后,以丝毫不变的态度与统一郎相处。统一郎也是同样。半个美男子的模样,带着余裕的笑容,仍旧受女性欢迎得不得了。
要是说出口的话——
在统一郎不在的地方,雪人独处的时候,不知想过多少遍。
(那家伙要是把那个说出口的话。)
说什么?
他对自己——感觉到欲望,什么的?
(实在太愚蠢了。)
不过他是知道的。他明白的。那指尖所传递的热度。他既非笨蛋亦非小孩。被那样子抚摸,无论是谁也能以本能理解。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
……说不定,在那夜的很久以前,早就知道了。
可是,要是他认真地表现出那种态度的话,自己大概会拒绝他吧。统一郎是男人,自己也是男人。不管如何都无法把他看作那种对象。既无法想像自己去拥抱他的情形,反过来说,要被他拥抱,自己应该也无法忍受吧。
即使如此,要否定统一郎这个人本身,雪人又办不到。
虽从没跟对方说过,一生都没打算要跟他说,作为同僚,雪人是信赖着统一郎的,同时作为友人亦很尊敬他。有很多地方他自问不如——这么想着,雪人微微一笑。
(虽然让人生气的地方也同样地多。)
不过,那毕竟是作为一个人,作为朋友的感情。
(……“不过”)
可是。不过。即使如此。在混乱间不断的重覆,无数个表达转折的连接词。真麻烦哪,纷纭纠葛的千丝万缕。
所以,不要说出来比较好。不要被他说出口比较好。——不想破坏彼此的关系。
统一郎也是,大概明白雪人的想法。在那天以来,从态度没有表现出来,连气味也没嗅出。除了偶尔几乎擦过的视线以外。
如此一来,表面上什么都维持不变,日子就这么的过去。他以为从此以后,也一直照样的过。
直至二年前为止。
注1:《肩胛骨是翅膀的遗迹》(原文:肩胛骨は翼のなごり)——英国作者DavidAlmond于1998年写的儿童小说,原名《Skellig》。故事叙述少年米高一家迁居到一古老大屋,米高在旧汽车库里找到一名奇特的少年Skellig。(因为译者也看过这本书,特别想加上这个注释)
注2:自动车巡警队(原文:自动车警ら队)——隶属于警察本部生活安全部,主要工作就是驾驶巡逻车到处巡逻,以及应付突发案件。
注3:山崎25——是日本的山崎蒸馏所于1999年出产的特别限定威士忌,纪念日本三得利株式会社(日本最大的洋酒制造公司)创建100周年。数量限定,一瓶价值10万日元。25的数字是代表酒龄25年。
5
叶室家位于横滨的山侧,拥有广阔的土地及漂亮的邸宅,看也知道相当有钱。在房子侧面延绵的庭园百花争艳、翠绿无边,简直有如植物园。由蔓草缠绕而成的拱门。大理石的花台。以石叠铺装的散步道。统一郎在园中走着,感觉犹如迷失于外国的庭园里。
“这是妈妈的兴趣呢。她很喜欢花。”
时值五月,庭园里满满都是盛放的蔷薇。踏足其中,青草气味以及浓烈的甜香扑鼻直如烟熏。经过雨水洗礼的庭园,尽展鲜艳夺目的生机。
“透先生说想画蔷薇,所以来了我家。”
奏今天不用上课。他走在前面,抬头看着在拱门上缠绕的红色蔓蔷薇。
“我爸爸是实业家,却很喜欢艺术。你看我妈妈不也是声乐家吗?因为自己办不到,才对此没有抵抗力。透先生在当时藉藉无名,可是爸爸喜欢他的画,于是任由他在家中出入。”
经营贸易公司的父亲,以及间中出外演奏旅行的母亲很多时候都不在家。家务事通通交由佣人处理。
“是透先生教会律画画的。律很怕生,但是跟透先生就很亲密。两人常常在庭园里画画。我却不喜欢一直坐着静静做事,所以总是出外游玩。”
奏停下脚步讲解说两人常常在这儿坐。涂上白色油漆的桌椅被蔷薇密密包围。这是一个很适合办茶会的优雅地方。
“那天,两人也一起在庭园里。当时的庭园,正开着橘色的凌霄花。因为是暑假,我跟朋友出外踢足球了。女佣人吉田女士因为感冒而休息。家里除了二人之外便没有其他人了。”
站在白色的桌子前,统一郎远眺视界中无尽的蔷薇。红。白。粉红。黄色。恬静的,却是放肆的、甜甜的香味。他觉得,蔷薇有着其他香味浓郁的花——例如沈丁花、金木犀所没有的勃勃生气。
“那一天,下了一阵雷雨。踢球只有中止。在朋友家避过雨,当我回到家便一个人也没有了。”
来这儿之前,雪人打了电话过来。昨天拜托神奈川县警取得的搜查资料,今早就传真过来了。雪人办事仍旧是那么迅速可靠。他开宗明义地说他没有让外人看到,然后在口头上把概要告诉了统一郎。
当日的情况正如奏所说的。在夏季的雷雨中,二人从无人的家中消失无纵。律的房间里,有一部份的衣服及私人物品也不见了。
被怀疑拐走少年的青年,除了“透”的名字,连姓氏也不知道。他是个非常沉默寡言的人,有关自己的事情什么也没说。叶室家的主人还道他有些什么智力障碍,因此才能画出那么棒的画作。而在世界中也有很多例子,身有缺憾的人却能发挥惊人的艺术才能。
“透先生虽然身材高大,可是不爱说话,总是微微的笑着。绝对不像会作坏事的人。为人非常的拘谨,就是妈妈请他喝茶,他都没有进过屋子里。他喜欢树木及花朵,跟大自然很亲近的样子……啊,就好像在童话故事出现的村里的善良人,那样的感觉。跟他一起的话,就会感到很安祥。所以爸爸妈妈都信任透先生的。”
然而,却被他背叛了。
“有那个男人的照片吗?”
“警察的人也问过了,没有啊。”
“那么,给我看看律的房间及他的照片吧。”
“嗯。不过照片,跟我是同一副脸孔呢。”
奏轻快地转身,向家的大门走去。
设备豪华的家具摆设以及装饰品,宽广的邸宅。有如奏所说的,多少有点少女趣味。到处都以大量的花卉装饰。今天父母外出,女佣人也休息,家中一片静悄悄的。
“进入中学,我们的房间就分成两份,因为律不见了,他的东西都还维持原状。而且妈妈也说不想移动律的东西。”
设在二楼的孩子房间,就是二人一起住也够大。从大大的窗户流入明亮的光线,洋溢整个房间。
二张并排的书桌。上下间隔的床。奏桌子的书架上杂乱地立着教科书及笔记等等,桌上也散乱地放着各式各样零碎的物件;而律的桌子则是整齐的收拾好,大概跟他出走当天一样。
跟奏说好,统一郎便把律的桌子抽屉拉开来看看。在最上的抽屉是文房用具,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从整理的方法可见他为人十分认真。
开启第二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些有细小分格的木箱子。附有丙烯树脂制的透明盖子。是收集箱。箱中有各种各样不同颜色、形状的石头,排列成一行行。
“律喜欢石子吗?”
拿出其中一个箱子。粗略一算,分别放在二十个小格里的石子,逐一附上手写的标签。萤石。锆石。绿柱石。钼铜矿——
“嗯。矿石啦、化石等等都有收集。不过最重要的应该都已经拿走了。”
重要的东西都拿走了。那么说,就是有了什么觉悟才失纵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