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他。”
我爸面色始终平静,我虽知道他已晓得这中间所有玄奥,但听我亲口说出,原以为还是会带给他些冲
击的。
“所以才坚持给孩子取那个名字。”这话像是他在喃喃自语。
“你们认识很久了?”
“六年了。”
“跟我说说吧。”爸从茶几上拿起烟盒点上一根递到我手里,我看到他的手在颤抖。我发现他真的老
了,年轻时的激烈尽数化为颓然,无意碰触我的指缚那触感犹如干涸的老树。我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根
为他点上,他笑着的脸上充满褶皱,“这是你第一次给我点烟。”
我冲他微笑了一下,弹了弹烟灰说道。“六年前温媛出国进修,有一次我跟杨舰去公共澡堂洗澡认识
了靖铜,当时他十八岁。刚开始只是觉得这东西挺新鲜的,直到他消失的那一天我才发现我真喜欢上
他了。他这一走就是四年直到前一阵子我才找着他把他带了回来。是我对不起他,他真的为我忍受很
多。”
爸低头笑笑,心领神会。我是他儿子,他自然了解我。
“听起来还挺波折的。”
“是啊,很波折。”
“……但他是个男人。”沉默一记。“翟诺,自从你成家以后我就再没搀和过你的事,当然除了小孩
这件事上。你虽然从小就不靠谱,社会上的坏习气染的一身都是,但我从来没对你失望过,因为你是
我儿子,你在我心里就是比金子都值钱。我现在老了,虽然想陪着你一辈子但那都是不可能的。我没
多长时间了,但你不一样,你还有一辈子。”
“爸,有人愿意陪我一起去死。”
“我病了,艾滋病。”
第三十七章
我跌撞着从家里出来,耳畔仍自回放水果拼盘碎落一地,我妈重重倒在厨房瓷砖上的声音。她的手指
也被水果刀划了一个大口子,我跑过去的时候正突突流着鲜血。来不及包扎,我赶忙掐了掐她的人中
。她睁开模糊的双眼看着我,看清之后便开始无声的大哭起来,眼泪砸在地板上似是要将瓷砖穿透了
。她拉着我的衣领,一度想说些什么却连一个单音也发不出来。我任由她抓着,指甲快要镶嵌进我的
肌肤里。我爸唐突的将我从地下拽起来拉到门边,“你先走吧。”关门的那一刻,我看见他也已是老
泪纵横。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来Beauty的,只是在看见靖铜出现在门后的那一刹,内心忽然升腾起一股轻飘的
充盈感。我轻柔的将他拦进怀里,下巴顶在他的肩头上不自觉的闭上了眼。他什么也没问,手掌有一
下没一下的拍打着我的脊背。
“我们买栋房子吧。”我抵在他的肩膀上呓语般说道。
“好啊。”
这天夜里我半夜醒来的时候,抬头看向窗外,夜幕中难得有星沙缀点。记忆里已多少年没有见过这种
光景了,我竟已遗忘它原有这般美好,是璀璨抑或蚀年摧残。
无意识间,天气已入深秋,风凉气寒,街道两边原本葱盈的古树此时也已换做秋黄。有风拂过,唰唰
有树叶凋零。
我和靖铜杨舰并排走在街上,脸上都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那房子地界真是挺好的,绿化不错。”今天是杨舰第一次去看房,回来的路上我们一直说着。
“就是感觉有点太大了,四室两厅咱俩人住的了吗。”靖铜走在最外围,插着口袋,一副不羁的摸样
。
“住不了有我呢!要不我委屈委屈搬过去陪你们。”
“你丫闭嘴吧!我宁肯把房间腾出来给毛侃当产房!”
“姓翟的这可是你说的,房子一装修好我就把毛侃接过去,生崽子坐月子,你可给我好生伺候着。”
“你大爷的!”
一路笑骂着回去,我做梦也没想到,迎接我的竟然是她。温媛。
她坐在大厅的吧台中央,听齐蕴说来了有一会了,也不让人给我打电话,说就在这等就行。我招呼杨
舰和靖铜先上去,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
“干嘛不提前打电话,等了很久吧。”
听着我的声音在耳畔的一侧传来,温媛没有回头,像是用心感应我的存在。右手边的红酒已消融掉了
一半,举起酒杯抵在唇边,她喝酒的姿态仍能牵动起男人的任何思绪,却再不包括我。
“我想等你,就像以前一样,我一直不都是在等吗。”说这话时她微侧过头来,脸颊已飞度上两边诱
人的红晕。
“以后你再也不用了,我没这个特权。”我知道她已有些微醺了。“没什么事我找人送你回去。”
听见我这样说,她惊恐的睁大眼睛一把抱住我的脖子!我也惊讶了,温媛从未这样过,对于她而言这
是种大大的失礼,即使算作以前我还是他丈夫的时候。
“翟诺,我想等你,你就让我等你吧,你别让我走行不行。”
我费力的从她怀抱里挣脱出来,抓着她的肩膀,我想尽可能的平静却仍掩饰不住从心底升腾出的烦厌
。
“咱俩已经离婚了,你别再放不下从前了好不好!当我求你,你别等我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我感
觉很烦很负担!”
“你一定要说的那么直接吗!连你那么变态的取向我都能接受,连他带给你的那么恶心的病我都能接
受!你居然到死都放不下你的高姿态,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拒绝我。”她流着泪原本楚楚可怜的容貌
,因恶毒而变的扭曲不堪,让我愈发的想要作呕。
“听着,我到死都不愿再看见你,你让我恶心。”
第三十八章
那天之后我就真的再没见过温媛,想来是我话说得太重把她的心伤了。本以为,我们之间就这样彻底
瓦解再无纠葛,直至某日天阴,开窗卷进一片纷茫的大雪。
爸妈站在楼下,怀里抱着被紧紧包裹住只剩一个小脑袋的小孩子。他们站在银白的雪地里,两个稚嫩
的声音轻唤着,爸爸……爸爸……
我不确定自己真的是否听到了,只是一种感觉作祟,促使着我起身打开窗子。我看到,两个孩子露在
外面的脸就像两颗初生的小太阳。
我慌忙抓起床角的羽绒服下楼,途中往身上套时才发现衣服是靖铜的。
“爸妈,你们怎么跑来了?天气这么冷。”我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他们怀里的思靖和念铜。“快点上楼
家去!”
“爸妈,你们怎么跑来了?天气这么冷。”我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他们怀里的思靖和念铜。 “快点上
楼家去!”
“小思小念怎么也来了?温媛知道吗?”刚一进门,我将孩子放坐在沙发上,转身进厨房给老两口沏
了杯热茶在手里捂着。
“你不是从来不喝茶吗?家里怎么还备着。”我妈笑着在唇边轻抿一口。
我犹豫一下说道。“是靖铜备的,我跟他提过说你们就爱喝这铁观音,他就上街买了两盒,说放在家
里保不齐哪天您俩来了就来不及再去买了。”
空气凝结一阵,还是我爸率先打破沉默。
“孩子是温媛让我送来的,本来我让她自己来送她说什么也不肯来。”
我在心里暗暗吃惊一下,实在摸不准她的意图,这时我爸又说道。
“我知道你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我问她她也不愿意讲。但不论是什么,我看得出温媛对你是真
情实意的。她抱着你妈哭了半天,然后自己擦擦眼泪说把孩子给你送来,说你一定很想他们了。”
这些话狠狠扎进我的心窝里,我决计没有想到温媛的爱竟然如此之深。我可以想象出当时那幅场景,
包括融化在空气里的每一分雪白的眼泪。
“是我对不起她。”我把头埋在双臂里闷声说道。
“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你好好照顾孩子我们回去了。”说完,我爸放下手中水杯起身朝门外走
去。
我想挽留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矫情,踯躅一阵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爸的手抵在门
把上,开门的一瞬间,门外靖铜缓缓抬起了脸。
他起初显得有些迷蒙但随即便反应过来。手里提着的两大袋东西也来不及放下,低头紧张的唤了一声
,叔叔阿姨。我妈的脸抽搐一下,下意识的握紧了爸的手。
“这是靖铜。”我站在爸妈身后,开口点破道。“靖铜,这是我爸妈。别站在外面了,东西挺沉的。
”我挤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手里环保袋接了过来。“爸妈,今晚留家吃饭吧。这房子自从装修好还是
第一次在家开火呢,靖铜又买了这么些菜。”说完,我忐忑的看了看我爸的脸。
我爸没说什么,回身重新在客厅里坐下。我妈无法,只得跟在我爸后面回去,转头的一刹那眼神厌恶
的瞪了一眼靖铜穿在里面的破旧兔子毛衣。
我抓着靖铜的衣袖来到他们面前的凳子上坐下,念铜一见是靖铜兴奋的咯咯傻笑。
“这孩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小,今年是24吧?”我爸望着靖铜不敢抬起的眼,柔声询问。看得出,
爸并不讨厌他。
“对,24。”倒是靖铜自始都显得有些紧张。
“你不用害怕,我不会难为你们的。我也想通了,这就是你和翟诺的宿命,躲也躲不掉。况且……不
说了,我谢谢你孩子。”我爸笑了,笑的很真诚。
“是我谢谢您,您放心就算我们俩都只剩一天,我们也会把这一天当一辈子过。”靖铜的这句话一直
在我爸耳畔回荡,久久不曾散去。很久之后的某天,我爸忆起这话,他对我说他迄今仍能感觉的到当
时靖铜带给他的震撼和心酸。而我,也始终被这话激励着,生命不在乎长短,在乎的是活着的时候是
否感觉幸福。
晚上,我俩躺在床上,床头柜的灯笼罩着昏黄色的光。隔壁,思靖念铜早已进入梦乡。
靖铜把身上衣物脱掉,那件勾了兔子的毛衣被攥在手心里,借着幽光我看到他笑了。
“我再也不需要它了。”这个它指的就是这件毛衣。
“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便将毛衣整个翻了过来,递在我手上的时候我看到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线头。
“这是我妈从小到大唯一送我的一件衣服,是她亲手织的,是我9岁那年她送我的生日礼物。从此之
后我就期盼着自己身体别再长了,因为衣服不会随着我的增长而变大,但我只穿了两年就再也穿不下
了。一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隔壁的张大妈在打毛线,我就把那件毛衣拿给她问她能不能在下面给我接点
,我也不在乎毛线不是同一个颜色。”
我描绘不出我此时是怎样的心情,不同于心酸,更不同于同情。
“她这辈子就对我做过这么一件‘妈妈’的事,让我从心里觉得其实我还是有家的。”靖铜说这话时
脸上始终挂着纯净的笑。“以后我再也不用自欺欺人了,因为我真的有家了。”
他说完这句,我回过头来唇角勾勒起同他一样的微笑。
第三十九章
一夜醒来,世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披上了血红的浪漫,春节就要来了。行走在嘈杂的街道上每人脸上
都携带着暖意的笑,不论老幼,在这个时候都切实觉得自己将要忙上一忙了。农贸市场的每一个死角
都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我挤在摊位之间进退不得,可脸上仍旧勾挂着极浅的笑。望着身前靖铜抱着
思靖的背影,我感到体内的血比靖铜脖子上的大红围巾还要灼热。
距离上次像这样出来置办年货我已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只知道小时爸妈带我出来,我妈牵着我的手
问我要不要骑爸爸脖子,我当时四处看了一圈,看见大路上随处可见的都是这副光景,于是对着我妈
咧嘴乐乐,说我才不要。
“你笑什么呢?”这时,靖铜突然回过头来,思靖瞪着两只大眼睛一脸不解的看着我。
“我笑了吗?”我自己丝毫没有注意到。
“你被挤傻了?”靖铜看我这样不由的调笑道。
“说什么呢!来,思靖要不要骑爸爸脖子?”
“才不要!”思靖白了我一眼转即扭过头去。
我们是早上八点出发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刚一进家门念铜就忙不乐颠跑了过来,径直掠过
我这个爸爸直扑向靖铜的怀抱。
“这丫头怎么这么色啊!”我一面把羽绒服脱掉一面踢了踢杨舰的屁股,示意他往旁边坐点。
“还不是遗传你,证明这是你亲丫头。”杨舰手里握着游戏盘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荧幕说道。
“杨舰,你他妈的就是嘴贱!要不到现在也找不着媳妇。”
“那是哥们不想找!哪天哥们兴许心血来潮,那人还不是乌央乌央朝我这儿涌!”
这时摆脱了念铜那个黏人丫头,靖铜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加入战论。“说真的哥,你就没想着找一个
?”
“没有。我不愿意结婚你又不知道。”
“得!我可听说你妈下达命令了,说你今年要再不找一人带家去,年三十就凑合着把你当饺子馅煮了
。”
“所以我决定,今年就在你们家过年了!”
“操!我不答应!”
“你答不答应重要吗!开门去吧。”
门外那人想必是要把我家门铃按穿,一声接一声不厌其烦。
“别按了!”我大喝一声,摇晃着起身去开门,门敞开的一瞬,我显得有些傻眼。“爸,你来了。”
杨舰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笑着抓过我爸的手将他让了进来,看这架势他倒像是老头的亲儿子。
“干爹,手里拿的什么呀?”杨舰一边说着一边将老头手里的环保袋接过来。在沙发上坐定,靖铜已
沏好了茶水放在茶几上。
屋里的孩子听见爷爷的声音已纷纷跑了出来,左右围坐在老头身边,奶气叫着爷爷。
“这是你妈让我给你带点菜,后天就是年三十了怕你什么都不知道置办。”
“我妈真成!我都三十多的人还不会买年货啊。”
“要不怎么说是当妈的呢,我说你又不是个傻子,她还非让我大老远的来送。”我爸喝了口茶,“这
里面还有你妈提前弄好的熟食,什么时候要吃就拿出来热热。靖铜是南方人,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
“我没问题,我什么都吃的惯。”靖铜笑了一下,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发。
“您甭担心他,他就是一杂食动物!”我笑瞪了靖铜一眼。
“不过这么些东西你们会捣鼓吗?”杨舰望着仿佛深不见底的环保袋,一脸担忧。“要不,翟诺后天
你把干爹干妈都接这儿来,让干妈主厨咱几个当下手。年夜饭还是全家一起吃热闹!”
我虽然很开心杨舰的提议,当想起我妈看靖铜时那种怨恨的眼神,心下刚想拒绝,爸却抢先一步答应
了下来。“行啊!这些年都是我们俩人冷冷清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