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羽离家出走的第八日清晨,荀倪来到回龙镇。小青感觉到莫羽强烈的气息,兴奋地呜呜直叫。东方天空的云彩如羽毛般舒展开来,被初升的红日晕成绯色,点缀在着淡蓝色天空,令荀倪想起莫羽送给自己的彩虹风筝。
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清晨,荀倪深吸了一口西部秋晨清冽的空气,鼓足勇气随着小青去往莫羽的所在。
莫羽猛地坐起身。
此时正是客栈里人声喧哗的时刻,楼梯上不断有或重或轻或沉稳或急切的各种脚步声,但他依然从这一堆脚步声中听到最熟悉的那个。脚步声越来越近,在他门前停住,莫羽脊背紧贴在墙上两眼直盯着门,只希望此刻身后墙壁能有个门,让他再次逃离。
脚步声停了很久,门外有沉重的呼吸声,还有吱吱地挠门的声音。是小青,他又一次凭着小青找到自己。尽管现在已经知道他送小青给自己的目的,但这些天还是很想小青那个善解人意的小家伙。
“小羽,你知道我来了,开门让我进来好吗?”荀倪趴在门上低声请求,“别让我自己开门,我希望你来开。”祭司可以用隔着门板移动门拴打开门,但荀倪不想这样闯入,他想借此了解莫羽的态度。然而屋内的莫羽毫无动静,
荀倪叹了口气转身靠在门上。“我知道你在里面,安然无恙,足矣。我在外面等着你。”
荀倪站得久了,招来店小二的注意。“这位客官您找人?”
“对,我找这屋里的人,他大概还没起床,我又不想吵醒他。”
店小二警惕地问:“你找的人姓甚名谁,什么模样?”
“他叫莫羽,长得非常美。”
店小二核实无误便客气地说:“莫公子喜欢睡懒觉,经常日上三竿才懒洋洋下楼。公子若不想吵醒他,我给您泡壶好茶您在楼下坐着等一会儿。”
荀倪摇摇头。“不用,他应该快醒了。我等不及就敲门叫醒他,你去忙别的吧,多谢了。”
店小二离开之后,荀倪把一直锲而不舍挠门的小青拎起来放在自己胳膊上,摸着他的小脑袋感慨地说:“可怜的小青,跟着我辛苦这么多天,瘦了一整圈了。他不要我,也不要你了,是我连累你,你咬我一口解解恨吧。”
小青呜呜哀怨地叫了两声,窜到荀倪肩头,继续伸出爪子挠门,他不明白为什么主人明明在里面却不开门让自己进去。
“你自己开门吧,我还睡着呢,挠门的声音太难听了。”莫羽没好气地说。荀倪大喜,立刻开门进去。他进屋后又拴好门,站在门口不再往里走。小青则立刻窜上床,直扑到莫羽脸上狂舔不已。
莫羽痒得直缩脖子,抓住小青按在胸前。“小青,你这是帮我洗脸吗?”小青兴奋地呜呜叫着,小脑袋在莫羽胸前乱拱。
莫羽爱怜地抚摸着小青。“让我看看,好像真是瘦了呢。我知道你想我,我也想你呢,只有你最乖最听话最可靠,只有你只会让我开心不会让我伤心,只有你永远不会背弃我。今后我走到哪里都带着你,再也不让你这么辛苦来找我。”
荀倪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干咳了一声,不眠不休昼夜赶路来找你的似乎是我啊,但小羽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只是和小青亲热。不过小羽也没有对自己横眉冷对赶自己出去,这态度算好还是算糟呢?荀倪又看了一会儿实在眼红,便决定厚着脸皮像小青一样冲上去。
荀倪刚迈出一步,莫羽猛地抬头看他,他便如同被定住一般立在原地,然而莫羽只看了这一眼便又低头去跟小青亲热。荀倪鼓足勇气走到床边,莫羽一直都没有抬头。
“小羽。”荀倪的声音颤抖,唤出这心里喊了千次万次的名字之后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莫羽眼角余光看到荀倪可怜巴巴的模样,这几天他其实已经想好了荀倪来之后该如何相处,现在荀倪真的站在自己面前,他却发现自己很难做到如自己设想的那般淡然和大度。
感觉到莫羽对自己似乎颇为容忍,荀倪在床前蹲下试探着握住莫羽的手。莫羽抽出手同时身体往墙根挪了挪,似是要躲开荀倪,却在床上腾出一小片空地,荀倪抓住机会立刻一屁股坐上去。莫羽虽微微蹙眉,却也没有反对。
床铺不大,两人的距离很近,莫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荀倪下意识地想帮他理头发,刚一伸手,莫羽猛地一扭头,把头发甩到一边。“小羽。”荀倪又低低地唤了一声,继续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你要说什么就快说!”莫羽有点忍无可忍了。
“我……没什么说的。”
“你没话跟我说,你这么远跑来做什么?”
“我说什么还有意义吗?”
“你不说怎么知道?”莫羽开始有点恼火了。
荀倪惊异地望着莫羽,莫羽偏过脸错过他的视线,荀倪突然明白了,他扳住莫羽的双肩将他的身体转向自己,然后紧紧拥入怀中。莫羽使劲挣扎着说:“我让你有话就说,没让你抱我。”
“我这会儿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想踏踏实实抱着你。”
“你平常那么能说,怎么会说不出来。”莫羽嘟囔着推开荀倪,荀倪怕激怒他也不敢再坚持,两人又恢复先前的无言状态。
小青在两人的肩膀上兴高采烈地来回窜,窜了一会觉得不对劲,便呜呜地对着莫羽叫,莫羽抓住他将他塞进被子里,小青不满地在被窝里乱扭,莫羽怕憋着他,又把他放出来。“小青,你自己在一旁玩,我跟哥哥有重要事情要谈。”小青呜了一声,跑到床脚处静静地趴下。
荀倪听见莫羽依然叫自己哥哥便松了口气,他想了想开口说:“小羽,哥哥很惭愧,觉得无颜面对你,但还是厚着脸皮来了。”
“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你父亲也问过我,我说让你打我骂我出出气。他问然后呢,我说然后没想好。这些天昼夜赶路,我真没想好。”
“你想求得我的原谅,然后再让我跟你走?”
“那是我心底的奢望,可我知道我们没法回到从前了。”
“从前,不回也罢,全是谎言和欺骗。”
“回不到从前,也看不到将来,我们好像走投无路了。”荀倪苦笑。“干脆我们私奔吧,穿越荒漠,去荒漠的那头。”
“大叔警告过我不要妄图穿越荒漠,他说那里超越了人的能力范围。”
“大叔?”
“我遇见的奇人,是他们把我带到这里的。”
“奇人?”
“我觉得他很神奇,听他说话好像很随意,但仔细想想都特别有道理。他的马是千里马,从这里到荒漠再送我回来才半天时间。他还有一个非常厉害的马夫,那马夫有一个倒不完酒的酒壶。”
“难怪你一天就跑到黑水镇,我日夜兼程都得三天。”
两人都暂时把笼罩在他们头上纷乱的纠葛暂时忽略,说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琐碎。
说完神奇的大叔两人又没有什么话说了,沉默了好一阵子后莫羽突然问:“哥哥,神长什么样子?”
“神可以随意变化,有无数种样子。”
“那他总有本来的样子吧?”
“典籍里记载的神有兽身人面的,也有人身兽面,还有三头六臂,也有跟人长得一样的。”
“大叔会不会是神啊?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他绝非常人。”
“这世上奇人很多,你这是少见多怪。”说这些话题荀倪活跃多了,语气也很轻松。
“我觉得他似乎在刻意引导我。哥哥,你怎么理解那预言的?我要你说自己的想法,不要受他们的解释影响。”
莫羽骤然将话题转向预言,压在荀倪心头的巨石又狠狠往下沉了一沉,压得他呼吸紧促,他深深吸了口气,握住莫羽的手。“小羽,我父亲在传我力量之前先让我以神明的名义发下重誓,在三十岁之前所有重大决定必须得到他的认同,随后他告诉了我预言的内容。”
荀倪叹了口气继续说:“听完预言我才明白他为何要我发誓在三十岁之前,因为那正好是预言的时间范围。他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怕我到时功亏一篑,便先让我发了重誓。”
莫羽蹙起美丽的眉。“你是说你三十岁之前都要任你父亲随意摆布,他说东你就不能西,他说你不能爱我你便不能爱我,他说要你杀了我你也会杀我?”
“不!不是!”荀倪慌得几乎从床上跳起来。“是我要做的重大决定必须得到他的认同,不是他的所有决定我都必须遵从,这绝不一样!”
莫羽想了想,摇了摇头说:“哥哥,你父亲竟然给你下这么大个套!他对自己儿子也是这么处心积虑的算计!”
第五十二章:原谅
“他也是为了我好。”荀倪忍不住为父亲辩解了一句,看莫羽脸色不郁便立刻闭嘴。
莫羽说:“你还没说你对预言到底是怎么理解的?”
荀倪为难地说:“小羽,那时我也刚十八岁,我从小到大什么都是听从父亲安排,在我心里父亲是类似神的存在。他在一开始就把他的理解灌输给我,我便自然而言也接受了他的理解。”
“你都没用你自己的脑袋好好想过?”莫羽不满地叫到。
“也有想过,但那些与父亲不同的观点都被他扼杀了,他似乎常有理。如果我还有异议,他就先拿誓言来压我,然后再拿亲情来软化我。什么他那么早传位于我,他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烦死了,可也是事实,他们同代的祭司就他一人退了,为了我能在下一代祭司里占据统领的地位。”
莫羽听得只是摇头。“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说你对预言的理解和你父亲,以及我父亲一致?唉,你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哥哥,你做人太失败了!”
荀倪心中一动。“小羽,你有什么想法?”
莫羽坐直了身体,摆出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情。“是大叔提示了我,他说第三个预言更像是某种考验,某种选择。选择正确与否,很关键。”
“你把预言告诉不相关的人了?”荀倪大惊。
“没有,大叔说断章取义不算泄露天机,我只告诉了他那三句话。”
“你倒是什么都跟那位大叔说啊。”荀倪有些吃味。
“我坐在大叔的马车里,你说神奇不神奇,那千里马跑那么快,可马车里平稳得就像停在原地一样。我嫌闷想拉开窗帘看风景,但窗帘从里面拉不开,大叔知道我闷,就陪我说话。大叔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对这话嗤之以鼻,我说我的命运已经被神明预言了,他就让我把预言的内容挑最重要的几个字告诉他。他说这什么预言嘛,等于什么都没说。”此时莫羽有点小兴奋,他晃着荀倪的手说:“哥哥你想想,人本来就不是生,就是死吗,难道还能不生不死?所以非生则死等于什么都没说。还有非爱则恨,不爱了,自然会恨。非强则弱也是,不强就是弱嘛,这不都等于什么都没预言?”
荀倪微微摇了摇头。“不是的小羽,还有生不如死,行尸走肉,还有爱恨交加以及不爱也不恨的淡忘漠然,还有势均力敌。这世上的一切不是那样的绝对。”
莫羽愣了一下,撅着嘴说:“我相信大叔的话,这三句话是让我们做出选择,我们可以选择生,选择爱,至于强弱,谁强谁弱我才不在意,你父亲那么在意,就让你强我弱好了。”
荀倪苦笑着说:“但愿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莫羽变坐为跪,这样他便和荀倪面对面。他握着荀倪的双手认真地说:“大叔说人的命数不是一成不变的,当转化的机会来临时我却信天由命悲观地放弃了,最后的结果就是我的命真的向不好的趋势发展。但是如果我不放弃、不甘心,敢于为自己争取,命运就真的掌握在我手里。他还说不要让别人解说我的命运,哥哥,我们一起努力,把命运掌握在我们手里好不好?”
“好!”荀倪勉强地笑了笑。
“哥哥你明显没信心,说得这么勉强。”莫羽不满地嘟囔着。
荀倪将他拉入怀中紧拥。“谢谢你小羽,谢谢你还信任哥哥。”
莫羽伏在荀倪肩上说:“因为你以月神名义发过誓爱我嘛!对了哥哥,你说所有重大决定都必须经过你父亲认同,那发誓爱我是不是不算重大决定?”
荀倪心想这个问题还真不好答呢。看到他在琢磨,莫羽不满地说:“还要想多久才能答啊,又在编什么哄我?”
荀倪微微一笑,深情地注视这莫羽的双眼说:“因为爱你是我的命,所以这个决定父亲不得不认同。如果我不能爱你,那就让我承担生与死的第三种选择,生不如死。”
莫羽眨了眨眼睛,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荀倪平日便最爱看莫羽扑扇着长而浓密的睫毛眨巴眼睛,像两只绚丽的大蝴蝶飞啊飞,加之许久没有和莫羽亲热,激动得便要伸嘴去啄,却被莫羽推开。“你脏死了,我叫小二给你准备沐浴,我也该起床洗脸了。”
等店小二哼哧哼哧抬了大桶进来,再看荀倪已经歪靠在床头睡着了。店小二离开后,莫羽怕惊醒荀倪,只是帮他脱了鞋袜,轻轻盖上被子,便也蹑手蹑脚出去了。
荀倪睁开眼已过午时,他出门看见莫羽在楼下跟掌柜的聊天,便站在二楼喊了一声。掌柜的立刻吩咐小二把烧好的洗澡水送上去,莫羽朝他喊到:“哥哥,洗完澡我带你去吃回龙镇的好吃的。”
荀倪笑了,小羽在这里待了几天到处都混得挺熟,他好像变了不少,不再是那个让人娇惯着的小公子了。
吃完午饭,两人在秋日的午后暖阳中散步,沿途有不少人跟莫羽打招呼,莫羽都客气地一一回应。“回龙镇很小,住了这几天大家就都认识了。”
两人走到镇外小河边坐下,莫羽问:“我父亲什么时候到?”
“他可能晚两天,昼夜赶路他受不了。”
“父亲毕竟年岁大了。哥哥,如果我父亲不能理解我的选择,我若是跟你离开,他一定会非常伤心,他已经为我操尽了心,我实在不想让他觉得我总是在忤逆他。如果是那样,我们还是暂时分开。”
荀倪垂头不语,抓起一把碎石狠狠掷入河中,水面顿时大乱,涟漪重生。
“小羽,若是短暂分开当然没关系,但是若分开得久了,只怕我做不了主。哥哥真没用,就像你说的,做人太失败了。哥哥虽然是东洲祭司,但祭司的所有权力实际依然掌握在我父亲手中,在很多东洲人心目中,我父亲依然是他们的祭司,我依然是祭司传人。这几十年来,父亲的势力范围早已渗透到东洲的各个角落,甚至蔓延到其他各洲。他希望我能拥有至纯力量,借助这力量让四洲臣服,他的野心很大,因此他不容有任何失误。他一定会要求我带你回去,我也无法忤逆他。对不起啊小羽。”荀倪越说声音越低。
“哥哥你怎么这么窝囊!”莫羽抱怨地说。
“小羽,哥哥是不是让你很失望?哥哥没你想象中那么好,那么厉害。另外,哥哥也不敢跟你承诺什么,因为很多事情哥哥无法控制。”
莫羽从来没见过荀倪如此哀伤的表情,他愣了很久后说:“哥哥,你试着告诉你父亲,我绝不会跟你抢什么至纯力量,你问问他怎样才能让你得到那力量,他不就是想要那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