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消融在逐渐转暖的空气里,细小的微粒随风腾起。蒲公英张开羽翼,绒毛一样的伞飞舞在半空,
然后悄然降落。
花,变幻了颜色。
驶回学校的车在傍晚时分达到,校门口聚集了很多来接孩子回去的父母。车流和人流相互交汇把校门
口的马路堵得严严实实,巴士堵在路口根本开不进去,还隔了段距离便把车门打开将思家心切的学生
全放了下来。
与冬日相比已被延长的白昼渐渐接近尾声,热闹的校门口在那一刻沸腾到了极致。下车时,放在脚边
的袋子很快被走到身边的石绍杰提走了,有那么一点愣神,陆航看着男孩的背影没入了下车的人流中
,随着那些涌向校门的人流退潮后又赫然出现在刚刚下车的地方朝着车上的自己看。司机催促了一声
,陆航这才站起来提起行李架上的包。走在前头的萧宇似乎也看见了还站在车边的石绍杰,回首向陆
航的眼眸里包含了些不明的意味。陆航的眉头在看见某人那调侃微翘的嘴角后皱得更紧了。
“阿航,一起坐车回去吧。”
“你把东西给我就先走吧,我还有个地方要去。”
“还有地方?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先走吧。”
校门口的人群慢慢散走,巴士顺着单行道的窄径渐渐驶得远了。路灯跳了两下依次亮起,把天空调成
含混的颜色。
“不就是为了连凯的那份东西么,你们就算现在把它平分了我也不会说出去的。”接受到两人的目光
,混血少年识趣地闭上了嘴。
另一个路口转进一辆保时捷,车前的灯光穿透了半条小路。陆航微微眯起了眼,身子侧过光的方向。
“啊!接我的车来了,先走了。BYEBYE!”萧宇向前走了没几步又转回身子来,望着依旧对峙在原地
的两个男孩:“要不要送你们一程?由我来开车,送完东西我们三个一起去兜风怎么样?”
话语后半的提议把两个男孩的脸统一成了相似的表情:“不愿意就算了。东西挺沉的吧,如果改变主
意就喊我的名字,无论我在什么地方都会立刻出现在你们面前的哟。”
混血少年最后的话,终于把两个男孩的情绪完全转到了同一个方向。
“你还走不走了。”
“你以为你是孙悟空么。”
萧宇走后,整条路上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不远处的居民楼的窗口已经差不多被灯光填满了,只有大约
十层的地方还有几个窗口维持的刚才黑洞洞的样子。情绪仿佛都郁结在那些黑色的点上。而那些窗口
的周围几乎都是盈满鹅黄或是荧白灯光的窗口,被温暖的颜色包围在当中。其实只要的愿意的话,也
可以把情绪转到其他有灯光的地方。
如果愿意退一步的话……
“你想去的话就一起吧,时间不早了。”
“好!阿凯家里我去过好几次,我来带路。”
从熟悉的路一直到那个分叉路口,两个人从公车上下来在路口等着红灯转绿。车流缓慢地蠕动,灯光
连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再走一点就到了。”石绍杰拎着两大袋东西走在前头,时不时会回头与陆航说上两句。
到连凯家的时候,天又暗了一层,铺满道路的灯光似乎更亮了一些。面前的小区和自己家的没有明显
的差别,门口的保安已经认识了石绍杰,并没有询问什么朝男孩点了点头便把两人都放了进去。走去
连凯家的公寓楼时,有好几辆车从身边小心地驶过。
打开门的是连凯的妈妈,应该是刚吃完晚饭不久,经过饭厅的时候陆航看见那里还摆放着来不及收起
的碗筷。连凯的妈妈和石绍杰聊了两句却把更多的注意都投到了陆航的身上。
“难为你们还跑这一趟,吃过饭了吗?”
“阿姨,不用了。我们很快就走的。”
石绍杰把连凯的那份东西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然后拉着陆航朝着男孩的房间走去。客厅的电视上播放
着新闻的画面,面无表情的播报员流畅地播着各地的消息。
“你们怎么都来了。”脸上还存着几丝病色,男孩从床上探出身子,手里还握着自己房间的电视遥控
器。
“送东西啊,阿凯那些村民热情得很,送了我们好多东西呢。”
“其实不送来也没关系的。”
“那怎么可以,说好了每人都有一份的。毕竟干了那些天的活。对吧?阿航。”
话头一下就转了过来,陆航看见男孩的如旧的笑脸朝向了自己。确实有那么一瞬,仅仅的一秒或是更
短,那个笑容有了微妙的停顿然后再次展开。有了细小的裂痕,它断开在陆航的心里:“你好好休息
,我们先走了。”
“啊?这么快。那……阿凯,你好好休息吧。”
两个男孩一前一后地朝门口走去,背影错落在眼前:“陆航。”走在前面的男孩顿住了脚步,隔了几
秒才转过身。
“下周我可能会请假。”
“嗯,我会跟老师说的。”稍稍停顿了一阵,男孩接着问:“要请几天。”
“三天吧,可能一周也可能……你就先帮我请三天吧,假条我来的时候自己会交给老师。”
“好的。”
“阿凯,你请假做什么?”
“有点事要办……”
走出连凯居住的小区,白天的温度差不多被稀释光了,带着寒意的风从四面八方袭来。陆航微微地缩
了缩脖子。
“再过几条街就能到家,走快点的话,一刻钟就能到了。”
“嗯。”
踏在石绍杰的影子上,沿着刚刚走过的路再次回到路口等着同一盏信号灯变绿。车流显出烦躁,偶尔
还能听见几声不耐烦的喇叭声。
风并没有在接下来的几条街上有过丝毫的变化,微缩的脖子已经伸直。因为适应了这样的温度,冷风
扑面的时候也没有了血液瞬间逆流的感觉。习惯了这样的冷风,所以不再感觉寒冷。那样是否该称为
麻木,如果麻木也是一种感官的话。
课外实践回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大多数的同学还是由于被同样的话题牵引而共同沉浸在了某种该称
作怀念的气氛里。怀念成片的农田,怀念农舍屋顶的炊烟就连当初被大家叫苦不迭的农活都成了回忆
中美好的桥段,反复被提起不断被谈及。
连凯连续三天都没来,每次抬头看黑板的时候视线里总会突兀出那么一块不太协调的空间,陆航以为
自己很快便可以不去注意,可事实却是经常有几秒或更长的时间里自己都是看着那个空位愣愣地发呆
。脑袋里什么都没有,耳边听不见任何声音,似乎只有一种脑海深处徘徊的声响真切地回荡着,“哗
哗”的雨的声音由远而近然后几乎狂暴地俘虏着耳膜。那个下着雨的午后,微凉的雨水贴着发际流淌
,被淋透的身体突然加重了好几倍。那时的自己也像现在这样,脑袋里什么都没有,耳朵里只漫进“
哗哗”的雨的声音。
而在那样的场景里,石绍杰仍然是那个背后灵一般的存在。之前加上现在那些画面就像吸饱了水的棉
团在他心里渐渐坠出重量。他刻意地回避去想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在午饭的时候努力地和郭英雄说笑
话,说到自己的嘴唇浮出白烟对面的郭英雄笑得惊天动地,身边的陆航却仍旧是一张刻板的死人脸。
讲到最后一个笑话的时候,石绍杰都有哭的冲动了。
然后,光辉灿烂的学生会会长便大驾而来,并且想都不想就坐在原本连凯坐的位置上。那时,石绍杰
看见陆航的筷子在半空停了那么一瞬。
“三缺一啊,早叫我来嘛。在学生会本部吃饭吃得闷死了。”
“啊!你!你怎么会出现,要倒胃口了!”石绍杰依然像见鬼似地指着萧宇。
“会么?郭同学以你英雄的见解来看,我和石同学比较起来究竟谁容易让人产生不太美好的想法?”
萧宇侧头望着郭英雄,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露出一脸邪笑。郭英雄看看他又转头望向石绍杰,没作
声地把目光戳回自己面前的饭盘上。
“英雄,快过来,被那个变态的魔爪搭上就算是男人也会怀孕的。”
“嗯?”语调的尾音轻轻向上,萧宇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一层:“你有听过关于我不好的传闻?还是你
觉得同样身为男人的我身上有种非常危险的性感。或者你就直说是我光鲜的外表让你感到危机以及自
卑。其实不用这样的,石绍杰同学你本身也非~常地撩人。”
“啊——不要听!恶心死了。”石绍杰把双手都蒙在了头的两侧。
“头一次听到夸奖也能恶心人。”
看到萧宇调侃的目光朝向自己,陆航放下了筷子,面前的饭盘已经差不多扫荡光了。因为在意着另一
件事而机械地重复着夹菜扒饭的动作,吃到最后舌尖居然连一点回味都没有留下。
“我先回教室了。”
“那个……阿航等等……我也……”
“陆班长,吃完饭要多走动不然很快肚子上就会长坠肉的。”
“这个问题,不劳会长操心。”神情漠然地离开,石绍杰和郭英雄胡乱吃了两口也紧跟了上去。萧宇
面对三个空的位置,摸着下巴轻叹:“会长我的魅力对男人果然还是非常有局限性的。”
第四天,当连凯的身影出现在教室的时候,陆航确实从心底松了口气。维持着一贯的笑脸出现在自己
的视野里,却在细微的地方觉出一些沉重感来。
“我想转校。”白昼又被拉长了一截,墨色的影子拖过校门口一块崎岖的地面,之后嘎然而止。
“啊?阿凯,你开玩笑吧。”
“如果这是我想了三天的玩笑,绍杰,陆航你们觉得好笑吗?”
陆航沉吟着,视线触到某个点然后转回,反复了许多次后才慢慢开口:“有理由吧,是因为那天我…
…”
“不,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阿凯,难不成是你父母?”
“和他们更没关系了。”
“那是什么,究竟为了什么!”偏出轨道的情绪,在一刹那后又返回原道,陆航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双手牢牢地攥着。
“还记得那个因为我的一时冲动而变成残废的人么。”
陆航和石绍杰对视了一眼,一个回应以肯定的鼻音,而另一个则连连地点头。
“他死了,就在我们去课外实践的前几天。他从自己学校的教学楼上跳下来,听说那时正是放学的时
候,好多人都看见了。”
“怎,怎么会这样?”
夕阳终于突围,肆虐般地侵蚀不一会儿便占领了整片天空,三个身影重叠了又分开然后又重新融在一
起。
连凯敛去了笑意,眼睛被刘海的阴影覆盖住。
“他一直被学校里的同学欺负,书包经常被扔进厕所,早上交上去的作业本下午会变成一堆碎纸出现
在他的课桌上,还有嘲笑和奚落。可这些早就算不上什么了。他已经连着好几个月都没吃过午饭,饭
钱全被学校里的小混混给挖走了,不能反抗,只要说个不字,就会换来一顿暴打。”
“这些学校应该都知道吧。”
敛去笑意的嘴角,对着陆航显出一抹冷笑:“知道,但知道的都是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他们只是一
再规劝他要和同学多交流,要学会交朋友。”
“校方从来不会把过多的注意放在这个上面。”
“是的。”
“难道,就任他们欺负?”
“绍杰,如果全校几百个人里只有几个受欺负的或是欺负别人的,那所有的问题都会归结到他们个人
身上。那样一个被班级排斥的同学,被所有的人都不喜欢的人,症结便很容易归属到他的身上。就连
他的父母也不以为然……”
“直到……那次,在教学楼的天台,那些人威胁着让他把所有的衣服都脱光,然后用打火机点着,要
他就那样光着身子走回去。他看见衣服被点着的时候就再也忍不了了,拖着腿大叫地冲向那个点火的
人紧抓住他,带着他一起跳了下去。”
“两个……都死了?”
“不,他死了,另一个活了下来。不过,摔得很重。”
“连凯,你要转校是……”
“一切的恶果都是我种下的,就因为他的残疾才会被别人另眼相对,被别人当狗一样……”
“阿凯,这些跟你根本没关系。”
天际深处的血红色,一点点渐渐变浓。笑容重新显露然后又没进一片阴影里:“我说服不了自己,去
参加他葬礼的那几天里,我想了很久却想不到任何可以让我解脱的理由。”
晚上,更多的时候陆航都在想着傍晚的那一幕情景。手里的笔停滞了很久,字体再次流畅地出现在作
业本上时,时刻已经凭空地消失了半个钟头。
连凯的心意并不太坚决,在石绍杰竭力地为他开脱并且相当拼命的挽留下,他亦表现出了含混的犹豫
。而那时的自己,站在那里听着石绍杰每一句话默默地不作任何声音。觉得自己能说出比石绍杰更高
明更有说服力的话来让连凯留下,比那个傻子说的那些可笑的话更加……可为什么自己连一句都说不
出来,站在影子的一端只是一味地听着。最后听到石绍杰的那句:“就算是罪犯那也是在监狱里赎罪
,而不是在犯罪现场赎罪。”的时候,短暂的几乎难以分辨的,或许连一秒的长度都没有的一瞬里心
中拂过一丝笑意,伴随着那点笑意一起的还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膨胀的不安终于得到释放,仿佛
找到了可以着落的地方,隐隐地并不明确却无端地信任那是个非常安全的地方。
之后在学校里,陆航数着每一天的日子。连凯没有再提要转校的事,起先几天还比较紧张的石绍杰也
渐渐地平复下来,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后,终于到了连提都不再提起的时候。
而陆航却一直保有那份鲜明的不安,心里每划掉一天,那份不安就越发鲜明地显现。
毫无声息地扩张直到答案被揭晓的那天。
雨水逐渐变得充沛起来,浸泡在其间的生活也开始变得平静起来。一周里,似乎是第二次或者已经是
第三次了吧,班主任不断提醒着临近的期末考,还有分班的事。同学间也把“你到底选理还是选文”
当作招呼般地不断问候来问候去。
“阿航,你肯定是选理科吧。”
“嗯。”
“阿凯,那你呢?”
“还没想好。”
“英雄呢?”
“我大概选理科吧,家里人都让我选理科。”
“完了,我文理成绩都差真不知道选哪个!”
视线稍稍转左,石绍杰看见陆航一脸无表情地夹着菜,或许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对方朝他微微地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