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雨——田唐

要的时候提醒我划上重点标记。

我还是在仪器室和楚敬平一起做实验。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时间飞快的倒退，退回到我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

这样真好。

两个星期之后的某天，我妈忽然出现在我们实验室门口，她穿着黑色的毛料大衣，时下流行的款式穿

她身上总是很合适。

我看到她脸上洋溢的风采，和这二十几年任何一天，都不同。

70.

“妈，你越来越滋润了。”

“唐琪，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年轻的店长端来两杯咖啡，放在桌上，不宽敞的店面用了暖色的装饰，总是让人觉得舒服。

“他是我们学院的副院长，还是严潇的导师。他生活的不错，也没有结婚。”

“先说说你的事。”

我看着细瓷的粉白色咖啡杯，不说话。

“我需要和他单独谈谈。”

“吴生？”

“不，楚敬平。”

“你要干吗？这根本不关他的事。”

“唐琪，每一位母亲都是自私的。”

71.

有个女人叫唐秋雨，她年轻的时候算不上漂亮，但却气质动人，每一个眼神都似乎和别的人不同。在

那个年代，这样的女人，嗯，是极品。

她聪明，恬静，仿佛与世无争。沉默的时候很安静，说话的时候，每个字句都掷地有声。

这是一个男人对她的评价，嗯，拒绝八卦，这个男人是我舅舅，她的大哥。

每每提到我妈，无论是去世的外公外婆还是目前在家种花养狗的舅舅，都一脸的骄傲。

这个女儿是全家最珍爱的宝贝，但却爱上了自己的老师。

而她的儿子，从小被她捧在心尖上的儿子……却是个喜欢男人的同性恋，更要命的是，他还和自己的

好朋友把关系搞到了床上。

当然，后面那部分，我是不会给她说的。

“唐琪，我有一种挫败感。”

“怎么了？”

“我努力了大半辈子，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到头来发现，你的幸福居然掌握在别人手里。”

“这不是你的信条。”我搅了搅咖啡，抬头看她，“妈，你一向认为人应当自立自强。”

“我以为你不知道。”

我瞥瞥窗外，“母亲大人，还是说说你吧。”

“你觉得我应该见他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楚敬平，忽然，忽然想起他经常对我说的话……

“妈，我已经长大了。”

72.

我今年二十四岁，第一次和爸爸妈妈一起吃饭，在校外的一家餐馆里。

依照常理，这应该是一次严肃又令人动容的会面吧？一对恋人，二十四年没见，各自都没有结婚，还

有这么大一个儿子。

从任何角度，都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老吴你出现的还真是时候，我们得好好讨论一下儿子的问题。”

“你现在住在哪儿，在哪儿工作？”

“我儿子现在这个样子，你能不能少给我扯点别的？”

“你至少应该先把你们的情况说给我，我有权知道关于你关于唐琪的一切！”

“你这个人怎么还和以前一样抓不住重点，我的事你少打听！”

“唐秋雨！”

“我不是你学生你少给我摆脸色看！”

“我……”吴大院长握着茶杯的手抖了抖，“我哪里给你摆脸色了？”

“哎呀不好意思，时间太久，忘记你这人就是这个脸色了。”

……

73.

我给这位亲生父亲送的第一份大礼，一定让他毕生难忘。

如果有个人，五十八岁的时候忽然知道自己有个二十四岁的儿子……他大概会挺开心的吧。但如果这

个人又忽然得知，这个儿子，嗯，是个同性恋。

他是不是宁愿没有这个儿子。

所以，我怀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情，看着他的眉头拧在一处，听到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去看过医生没？能治吗？”

“亏你还是搞自然科学的，这不是病，用不着治。”我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给我倒了一杯，“唐

琪，喝点水。”

我拿起杯子的手停在半空，看着他们。

“唐琪，喝水。”

我妈又说了一遍，我才把茶杯放到嘴边。

“儿子看上他们那个楚师兄了，你去说，你不去我就去。”

我刚喝进嘴里的茉莉花茶，就全都喷了出来……

74.

我一时无法细细总结发生了的事情。

好像是我什么时候对我妈透露过，我……嗯，我喜欢楚敬平。她不单牢牢的记在了心理，现在还把这

件事拿来为难我这个二十四年没见的爸。

从任何角度上，这都不容易理解。

眼前这位大教授的肩膀微微的颤抖，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来。

“怎么，不想去？”我妈看了他一眼，然后抓住我的手，“儿子，走。”

“妈……”“秋雨……”

我妈有个很诗意的名字，但我从来没想过，有个人能把她的名字叫得这样好听……

就仿佛是在某个炎热的午后，阳光被薄薄的云层遮住，细碎的太阳雨洒下来时，空中若隐若现的彩虹

。

我用双手握住她的右手，她的手即便失去了少女柔软光滑的触觉，却依然温暖。

“妈，饭还没吃完呢。”

我妈抬起头，她和他的目光相对的那个瞬间，时光忽然凝固，随后被迅速的穿透……

仿佛是那个穿着百褶裙的女学生，仿佛是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拘谨男教师，仿佛……我未曾存在，抑

或是从他们相识之初，我的灵魂和意识就悬浮在那旧时的空气当里，冥冥中牵引着他们……

走到一起。

“吴老师，吴老师，给你我做的山楂酱，就当是你送我书的回礼……”

“不要再为了省钱买书饿肚子了，秋雨。”

75.

如果你学过数学，你一定知道，有种东西叫做公理。它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完全不需要证明，被认为

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情……

比方说，过两点有且只有一条直线，之类之类。

再比方说，我会和严潇宅在同一间宿舍里，每天一起吃饭一起打游戏，即便我们之间发生某些不该发

生的事情……也不会尴尬。

就算严潇一边看小泽玛利亚主演的影片，一边吃泡面，一边给我说解说高等生物化学的考试范围……

也不会尴尬。

“你怎么打算？”

他依然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问我。

“你指什么？”

“你不是说你妈和你爸，商量着要给你招婿吗？”

我盯着墙上的足球印，发呆。

“楚敬平以前是有女朋友。”

“我知道。”

我们就沉默了好久。楚敬平从来都不曾对我动心，他喜欢的是那种温柔贤惠的女孩，会在每天早上给

他准备一份早餐，在天气冷了的时候提醒他添衣服，给他泡茶或是煮咖啡……

那不会是我。

但每每想到他会有那样一个幸福的家庭，我都会忍不住微笑，想象着他的妻子微笑时会不会和他同一

个弧度……

“师兄他，他是正常人，我不想打搅他的生活。”

“你也是正常人。”

“你明白的，我意思他是直的……”

“我也是直的。”

76.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这一年还没有过去。冬天到了，这座城市并不怎么下雪，偶尔飘几粒雪花，

还没落到身上，就已经滑了……

还是像雨。

期末考试就要开始，严潇终于老老实实的回到实验室，我也应该回去，在楚敬平的身边，做一个乖乖

的好学生。

时隔一月，楚敬平还是像早先那样，认真的检修调试仪器，做复杂而枯燥的实验……不同的只是，他

雪白的实验服里面穿了厚厚的棉外套。

“唐琪？”

“嗯。”

他的笑意写在脸上，即便我只能透过防酸眼镜看到他的眼睛，我也能知道那有多温暖。

“这段时间休息好了吗？”

“嗯。”

“你之前的数据我帮你整理出来了，改天发给你。”

“嗯。”

“愣着干什么，快去做实验，中午带你去新开的那家餐厅。”

“我妈是不是找过你？”

我忽然问他，他有些惊讶，然后摇摇头，“只是吴教授找过我，让我照顾你。”

我的心忽然跳的很厉害。

“我认识吴教授也有十年了，我上大学时候就上过他的课。”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开口求人

。”

他忽然伸手帮我整好外套的帽子，我看着他的肩膀，我猜现在我的眼睛没有焦距。

“唐琪，你该原谅他。”

77.

我忽然有了一个父亲。

你一定想象不来这是什么感觉，尤其是，当这个人还是你所在学院的副院长。

再尤其是，这个人是你舍友的导师。

更可况，这位舍友还和你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他想让你去他家住。”

严潇躺在我旁边，紧紧的搂着我的腰，他呼出的气息带着若隐若现的啤酒味，嘴唇噌在我的肩膀上。

“他给我打电话时提过，还说给我妈也说过了。”

“你走了我肯定会寂寞的~”严潇说着，收进手臂，“你说我们这算什么？”

我也不知道。

“朋友之间偶尔擦枪走火出点这种事，其实也没什么，你说是吧？”

我没说话，我说不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白天我望着楚敬平的背影发呆，晚上我睡在严潇的怀抱里，接受他的亲吻。

“听说同志都不止一个伴儿。”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我的脸骤然发红，头脑一片空白。严潇那样突然的翻身压住我，他的吻强烈近

乎于疯狂，我的肩膀被他抓得生疼……

如果不是严潇，我会把这理解成愤怒。

但这个人是严潇，我的朋友。他为人处世总是大方得体，骨子里却又放荡不羁。

对于他，对于我，这种诡异的关系或者只不过是心理以及生理上的某种需要，谈不上……

感情。

“唐琪。”

“嗯？”

“你敢不敢告诉楚敬平你跟我上过床？”

我笑，“你敢吗？”

他没有说话，手指轻轻压上我的嘴唇，“睡觉，晚安。”

“晚安。”

然后他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

“我爱你。”

78.

这天天气很不错，阳光很暖。当带着寒意的冷风从西伯利亚不远万里吹到这座城市的时候，这样温暖

的天气并不多见。

我提着一袋子苹果和一袋子香蕉走到家属区11栋楼下，从口袋里掏出写着地址的便条。

‘11栋402’

下意识的抬起头，却看到那个人站在阳台上看着我。他努力掩饰脸上的微笑，却止不住扬起嘴角。

走到四楼的时候，402的门早已经开了。

“冷不冷？”

“还好。”

“吃饭了没有？”

“还没。”

“哦……哦，你快进来。”

我这才第一次迈进他家的大门，简单的两房一厅，家具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款式，客厅里堆着几个

行李箱子，还有几个装满书的大纸箱。

“你在忙？”我问他。

“没，没有，你坐。”

沙发上套着深灰色的沙发套，把手的位置有一大块油渍。

“今天你们实验室不忙？”

“嗯。”

我拘谨的看着他，他，也拘谨的看着我。

“快11点了，你中午想吃点什么？”

沙发旁边的小茶几上，扣着一个相框，我随手把它拿起来，那上面是个年轻的女人，扎着那个年代最

流行的麻花辫子，穿着米白色的连衣裙，笑得很灿烂。

我说，“不要麻烦了，我给你做蛋炒饭吧，我小时候我妈常炒给我吃。”

79.

一整晚，我都在想着我们坐在小茶桌前吃蛋炒饭的场景。

我的寒暄，他小心翼翼的作答。

我去洗盘子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真的是……”

“同性恋？”我反问他，他点点头，我淡淡的笑。

“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让他把自己带入到父亲的角色有多难，尤其是，这样的一位父亲。从来没有结过婚，

却有了这样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还有着异于常人的……

“唐琪。”

我的上铺传来严潇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着深褐色的木质床板，“嗯。”

“别想了，快睡吧。”

“我睡不着。”

这句话刚说完，‘咕咚’一声，我旁边的地板上多了一个人影。他把我往靠墙的地方推了推，翻身躺

到我旁边，揽住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怀里。

“你想干吗？”

“睡觉。”

他身上的气味总是莫名其妙的让我安心，或者，只是让我安神，不再想其他有的没的。时钟滴滴答答

的声音越发清晰，我的意识越发模糊……

仿佛在梦里。

有个人对我说。

“唐琪，你总是这么让人心疼。”

80.

有的时候，我真的弄不懂严潇这个人。

不懂他的温柔，不懂他的隐忍，不懂他偶尔的疯狂和不理智……真的不懂。

隔天的中午，我们三个人吃饭。我，严潇，还有他的老师我的父亲。我应该怎样解释这样诡异的局面

……是因为我和严潇下了植物生理学课，刚巧遇到偶然经过教学楼门口的吴教授。

他说，既然遇到，一起吃饭吧。

我说，我和严潇一起吃。

他看了下当时有些不知所措的严潇，说了句，“那就一起吧。”

食堂附近的小餐馆，听说是这位吴老师钟爱的餐厅。严潇和我讲过无数次，关于他这位老师的怪癖，

鲜为人知的过往，独特的个人习惯……

比如，每个星期一定会来这家餐厅吃饭。

“我只请你妈妈吃过一次饭，在这里。”

严潇坐在我旁边，窗外有好闻的气味，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

“隔壁是个暖房，种些平时少见的花草，你妈妈很喜欢。”

“吴老师，菜来了，吃饭吧。”严潇把青菜往他面前推了推，“唐琪挑食都爱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