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却是一片安静。耶律昊坚回头看向谷雨,谷雨起身走到榻前,只见温夫人唇角含笑,眉头却微微蹙起来,不由含泪叫道:“娘?”
原来温夫人刚才拼了全力问了那一句话,便已经溘然长逝了。
谷雨放声大哭,温顾朗也伏地而泣,继而院子里的丫鬟婢仆也全哭成了一团,所谓钟鸣鼎食,也不过系在温夫人一人身上而已。
温夫人病逝的消息很快便传散开去,温家仁德好施,在扬州素有口碑,温夫人素日里更是菩萨一样的心肠,很得扬州百姓敬重,因此当日便有不少人前来吊唁。温顾朗身为长子,只得强忍悲伤,带领众人布设灵棚,统领一切事宜。谷雨本就身子羸弱,如今连逢不幸,不久便哭晕了过去。
水桥上的全换成了白灯笼,凄凄惨惨,似乎没一点春日光景。秋文红着眼道:“你把这件孝服给小少爷换上,前面忙着呢,我过去看看。”
如意接在手里,不由也掉下泪来。一阵风吹来,吹动那一桥的灯笼,连带着河水里的倒影,激起层层涟漪。如意悄声推开了门,耶律昊坚闻声醒了过来,轻轻摆了摆手。如意低声道:“这是秋文刚刚送过来的孝服,明日吊客云集,少主要到前厅去回礼。”
耶律昊坚点点头,问道:“刚才我听高起说外面来了人,知道是谁么?”
如意低声道:“是宫里来的,说是如夫人前几日病逝了。我听着奇怪,如夫人病逝,怎么会来温府报信儿?难道温府和宫里有些牵连?来人似乎在催促温将军尽快回京都一趟,温将军并没有应允。”
耶律昊坚眉头一动,只略微点了点头道:“此事不要让少主知道。”
如意虽然疑惑,也没有细问,只悄悄点了点头道:“这安息香还是不要点了,万一少主知道了,再埋怨到皇上身上。”
“过了今夜再说吧,他是体力不支,再加上悲伤过度才昏倒的,今晚上叫他好好睡一觉,明日也有精力。”
如意不放心,又走到榻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只见谷雨一脸泪痕,在睡梦里也蹙起了眉头,心里不由伤感,等到回到房里,辗转反侧直到半夜,迷迷糊糊间,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里谷雨浑身鲜血,手里拿着一把血刃,在桃花纷飞里放声大哭,任凭她怎么叫也不答应。
这样哭着醒过来,枕头上已经是湿了一片,再也不能入眠。她披了衣裳走到窗边,只见阵阵微风吹动藤蔓,小桥流水潺潺。那水桥上有一盏灯笼,不知何故竟然从栏杆上掉落下来,直落到水面上,顷刻间便没了光亮。
谁知谷雨五更时分便醒过来了,见耶律昊坚在一旁沉沉睡去,眼泪便掉了下来,他极力隐忍,抽噎声还是将耶律昊坚惊醒了过来,伸手抱住他道:“你别太伤心了。”
谷雨哭道:“我娘虽然一直卧病在床,但精神尚好,一定咱们的事刺激了她,她才病重的。”
耶律昊坚沉默良久,道:“错都在我,你不要自责。”
谷雨听了更是伤心,道:“你的错就是我的错,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该回来,我好后悔。”
耶律昊坚吻了吻少年的额头道:“待会多少吃点东西,要不这一天你一定撑不下来。就当是为我,好不好?”
谷雨哭着点了点头,耶律昊坚昨夜和衣就寝,于是便起身将谷雨的衣裳拿了过来,道:“你身子弱,多穿件衣裳。”
谷雨一见那件孝服,不由又哭了起来:“要这一切都是在做梦该有多好。”
耶律昊坚帮他系了腰带,看着一身白服的少年,心里也觉得悲伤,牵住他的手道:“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可是你生在豪门大户,凡事都要讲究体面风度,将你的悲痛都藏在心里面,拿出你的男子气概来,像你大哥那样,在外人面前,做一个有泪不轻弹的男儿,让温夫人走得风光体面。”
谷雨含泪抬起头来,道:“那我要是想哭怎么办?”
耶律昊坚张开了怀抱,道:“爹爹在这等你。”
谷雨泪流满面,靠在他怀里道:“你答应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我答应你,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
谷雨含泪走了出去,天色刚刚发亮,外面冷得厉害,只有如意提着灯笼站在院子里。两个人刚过了桥,便见秋文带着一众丫鬟正过来迎他,全都是一身素白,在渺渺晨雾中,那情景看起来无限凄凉。
第14章:惊鸿一瞥
第三日,温夫人入土为安,前来吊唁的客人很多,整个温府都是白练飘飘,悲叹哭泣之声不绝于耳。有很多人已经认不出谷雨的模样,都以为是温家的一位亲戚,后来看到回礼时谷雨紧跟在温顾朗后面,这才知道他就是温家失踪两年的小少爷。谷雨本就清瘦,如今哀伤过度,虽然行为庄重,颇具世家风度,看着也十分可怜,不由都上前来安慰一番。谷雨只是躬身回礼,却也不言语。安慰的人当中有很多族中长辈,看见谷雨容貌,不由大为惊异,低声道:“小少爷几年不见,相貌愈发出众了,看那眉眼之间,竟然颇似大小姐的模样。”
温顾朗听了脸色一变,那人估计也意识到拿谷雨与已经病故多年的温翩翩相比太过唐突,他们虽是同族,但向来靠着温家过活,怎么敢得罪了温顾朗,急忙躬身下去。谷雨听在耳里,想今日来客那么多,像他和大哥这样真心哀痛的能有几个人,可见世间千人万人,最能与自己休戚与共的,到头来还是血脉至亲。这样一想,便想到逝去多年的姐姐,心里十分哀伤。温夫人素来疼爱自己的女儿,以至于长姊逝去多年之后,她依然不让任何人提及她的名字,每每想起来还会到长姊所住的玲珑居坐一坐,独自黯然垂泪。如今她骤然病逝,若姐姐还在,娘亲在临终前能看到她,该是多欣慰啊。
然而生死有命,不是人力可以挽回。谷雨越想越是难过,不由伏地而泣。他的孝服略显柔软,发上系着素带,更显得惊艳出尘。来客之中有很多年轻男子,看到谷雨绝世容貌,顿觉得静若天人,甚至有几个指划着窃窃私语起来。谷雨见了,心里更是恼怒,却又不能发作,只好竭力隐忍。
转眼日落西沉,照例要跪栅守灵到点灯时分。温顾朗见谷雨神色憔悴,便悄声道:“你若吃不消,就先到内庭歇一歇再过来。我一个人便能应付得过来了。”
谷雨含泪摇摇头道:“他们都看着呢,我身为温家之子,怎么能离场呢,而且今日一别,从此我们便与娘亲阴阳相隔,这最后一件事,我一定要做好!”
温顾朗一听也落下泪来,伸手将眼泪抹去道:“秋文,夜里风冷,去给小少爷拿件衣裳披上。”
秋文闻言起身退了出去。谷雨跪到温顾朗身边,突然问道:“关于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温顾朗一愣,道:“咱们的姐姐在你三岁那年就已经亡故了,你不是知道么?”
谷雨含泪道:“娘亲临终前对你说的话我也在旁边听着,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姐姐和宫里有什么牵连?她还说我爹爹用我姐姐的事情牵制于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顾朗皱起了眉头,因为过度悲伤的缘故,他的面色很是苍白,那一身孝服,更衬得风姿卓着。
“事情都过去了,眼下你照顾好你的伤才是正经。”
谷雨突然起身道:“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去问他!”
“小雨!”
谷雨转过身来,含泪道:“你突然要返回京都,是不是和这个也有牵连?你忘了娘亲临终前是怎么说的,我们兄弟二人要相扶相持,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有事却佯装不知。你不告诉我,我也照样有本事查得出来!”
温顾朗抿着唇看过来,下人们都跪在外头灵棚里,屋子里只有他们兄弟两个。他将谷雨拉回来,跪倒在地道:“好,我都告诉你。”
秋文拿了一件雪色的衣袍出来,温顾朗接过来,示意她退了下去,自己动手替谷雨披上,道:“姐姐当年……其实并没有死。”
谷雨大吃一惊,道:“她没死,那她到哪里去了?”
“姐姐十五岁那年,嫁到了连州的林家,姐夫是个读书人,相貌也很出众,夫妻两个很是恩爱。姐姐的容貌你虽然不记得,但也一定听下人们无意中说起过,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当年也曾引得扬州城里的公子少爷趋之若鹜。过了一年,姐夫的妹妹林孟正好归宁,因为有了身孕,便前往观音寺还愿,谁知那天下了大雨,一行人被困在了观音寺旁的一个凉亭里。那时宣明皇帝刚刚登基,整日里不理朝政,沉迷于风华雪月,正好微服出行到连州城内,他一眼便看上了林孟,便带了连州知府去林府去抢人。谁知林孟没有见到,却在后院见到了弹琴的姐姐。宣明皇帝一见,连林孟也不要了,竟然要抢姐姐出府。当时林家人不知道他的身份,竟然叫家丁将他打了一顿。宣明皇帝不但不生气,反而更来了兴致,竟然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皇帝要人,林家就是再不甘心,也没有办法,只好连哭带劝,将姐姐送入了宫中。姐姐夫妻二人非常恩爱,是连州城里的一对神仙眷侣,突逢巨变,姐夫不堪其辱,第二日便遁入空门了。”
谷雨听得湿了眼眶,道:“怪不得那年你执意参军,说什么没有权利,连最亲近的人也保护不了。”
温顾朗湿了眼眶,道:“当年姑姑惨遭你爹爹抛弃,老太爷嫌她侮辱家门,便将她赶了出去。你刚被父亲大人从尼姑庵接来时,我那时不过也才七八岁,那时候娘亲一切心思都花在了你的身上,姐姐便倾心照料我,所以我们感情非常深厚。我听闻了这件事,虽然伤心,但是无可奈何,我们家虽然富甲一方,可惜无权无势,被人欺凌也只能哑口不言。所以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好好保护我的家人。”
他说着取了一叠银钱放入火盆里,火光照亮了他刚毅的一张脸,隐隐能看到一点泪痕。谷雨垂头落泪,道:“我竟从不知道。”
“我当上了将军,终于可以与姐姐相见。那时姐姐因为身份低微,虽然深得皇上宠爱,但是也只能是个美人。皇上知道我的身份,便叫我认了她做姐姐,以此作为姐姐的靠山。姐姐是再嫁之人,皇上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当时迎姐姐入宫时为她编造了一个身份,只说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谁知这个秘密不知怎么竟然被耶律昊坚知道,当时你失踪第二年,我便打探到了你的消息,甚至已经派了部下前去大周寻你。可是耶律昊坚突然派人给我送来了一封密信,说我如果敢前去与你见面,他便将姐姐的事情说出来……”
谷雨抿着嘴唇别过头去。温顾朗叹了一口气道:“姐姐的事,一旦揭发出来,牵扯到太多的人,所以我思虑再三,还是打消了前去接你的念头,没想到却因此害了你。”
谷雨含泪抬起头来,问道:“姐姐是如何过世的?”
温顾朗抿了抿唇,沉声道:“姐姐是被皇后娘娘毒死的!”
“什么?!”谷雨惊得抬起头来。
“当今皇后孟氏嫉妒成性,仗着她姑母是当今太后,在宫中更是横行霸道。姐姐多年来蒙受圣宠,皇后虽然一直隐忍,心里却十分嫉恨。我前往大周接你时还曾与姐姐交谈,她面色红润,哪像一点要生病的样子,可是前几日我进宫看她时,她已经衰弱不堪,说几句话便喘不过气来。我听宫里的眼线说,姐姐根本就不是因病亡故,而是中毒而亡!”温顾朗早已经变了声音,含泪道:“娘亲就是听到了姐姐的噩耗,这才……”
谷雨低头哭了起来,咬牙道:“兄弟姐妹,血脉相连,姐姐无辜枉死,更害我们失去了母亲,我们怎么能不管不问?!”
温顾朗沉声道:“此事你不必管了,我会处理的。”
“不,”谷雨起身道:“你在榻前已经向娘亲许诺要辞官归隐,我们身为人子,不能背弃誓言。姐姐的仇,我来报!”
温顾朗一把抓住他道:“你不要意气用事,朝政大事,你根本不懂,一步不慎便会粉身碎骨,我答应娘亲要好好保护你,难道就可以言而无信?!”
谷雨回过头来,沉声道:“娘亲要咱们守望相助,互相扶持,我已经长大成人,男子汉大丈夫,我怎么能一直躲在大哥的羽翼之下?何况我爹爹是北朝皇帝,难道这点本事我都没有么?”
温顾朗正要追上去,忽见钟生从外面跑了过来,道:“大少爷,小王爷来了!”
温顾朗看着谷雨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面。秋文带着众人掌灯,不一会,整个温府已经是灯火通明。他连忙走到大门前,陈信之已经站在阶前:“本王突闻令堂病逝,特来贵府拜祭,没想到路上出了事情,还是晚来了一步。”
温顾朗急忙将他迎了进来道:“多谢小王爷挂心,家母已经入土为安,若她泉下有知,也感念王爷的心意。”
“咱们是拜帖的兄弟,你这样说实在是客气了,我千里迢迢赶来,一定要到坟前拜祭一番。”
陈信之是王公贵族,虽说与他情谊深厚,温顾朗也不敢叫他到坟前拜祭,只在家中灵堂上上了一炷香。转眼已至夜深,府中事物繁杂,温顾朗一时脱不开身去,便叫了碧荷领着他前去安歇。
陈信之见他神色憔悴,也不再坚持,便跟着碧荷往后院走去。走至一处水桥时,忽见一片亮光,几个小丫鬟挑着灯笼从紫藤萝花架下走过,滟滟的灯光照着碧色的藤蔓,中间一个少年,白衣素带,只觉如明珠琳琅,光彩夺人眼目。
陈信之不由得怔在了那里。那一刻,他忽然无端想起某一个初春的清晨,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他隔着帐子朦胧看到一缕红烛的余光,滟滟溶溶,眼里瞧见的那样暖,室内的空气却又那样冰凉。神思恍惚间,忽听书童元来叫道:“王爷!”
他这才回过神来,碧荷正回头望了过来,道:“那是我们小少爷,刚回来不久。”
陈信之一愣,这才模糊想起来温顾朗曾经好像说过有这么一个弟弟。他那日在京都无意间曾草草撇到谷雨一眼,虽是惊鸿一瞥,也觉得很是惊艳,还以为是温顾朗的一个内宠。如今听碧荷一讲,心里突然轻松起来,竟然没来由的来了一阵喜悦,他回头望了一眼,只听见竹影婆娑,幽幽月光下面,只见那门前的匾额上,书着 “落雨轩”三个字。
第15章:巨变
元来跟随陈信之多年,自然知道主子的心思,便一路旁敲侧击,询问起谷雨的情况来。碧荷天真善良,自然不知道他的心思,于是知无不言,从谷雨幼时如何顽皮,如何娇生惯养,一直讲到谷雨无故失踪,又怎样被温顾朗找了回来。元来吃惊地问道:“啊,他不是温将军的亲生弟弟啊?”
“这个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小少爷的亲生父亲也过来了,就在落雨轩住着呢,夫人生前为此伤心了好长时间呢!”碧荷对耶律昊坚也没有什么好印象,虽说耶律昊坚长得高大英俊,她们见了都不免会脸红,但俊美的人她们见得多了,温顾朗和谷雨哪个不是仪表堂堂,何况耶律昊坚害的她们小少爷流落在外多年:“小少爷的亲生父亲一看就是个霸道强势的人,小少爷跟着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呢。”
陈信之但笑不语,十分温和的样子,更何况是那么俊美的一个人。碧荷不由红了脸,推开门道:“就是这了,这是大少爷的院子,我先到落雨轩一趟,待会再过来,王爷有什么吩咐,先跟小丫头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