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了摇头。
“一个也没有么?”征一郎又问。
我又摇了摇头。
征一郎不再追问。他看了看茶盘上的几样点心,随手拿起了两块桂花糕放进嘴里。
我给征一郎的茶杯里蓄满茶水。
吃过点心喝完茶水,源赖征一郎便起身告辞。走之前提醒我平安京一行七天后出发,在此之前我还有
时间去一趟鹤冈八幡宫跟西鹤翁和尚告别。
阿菊过来收拾茶盘,小声问我关于那个算命的结果。
其实在当时,西鹤翁和尚是这样说的:
第一个,爱你另一个灵魂。
第二个,爱你一半的灵魂。
只有第三个,爱你全部的灵魂。
初春清冷的风穿过中门廊,将吊在梁上的风铃吹得清脆的响动。我扬起头来,透过枝桠间的缝隙,可
以看见紫红色的朝霞。远处若隐若现的山脉展现出一种优雅柔美的曲线,笼罩在一片淡紫色的氤氲中
。
“第一个,爱我另一个灵魂……”
堪堪俯仰之间,记忆重重叠叠而来,宛如轻纱,一重重绾起,淡去,越来越清晰。
******
绿树妍花,柳摇影动,花间的那身穿浅灰衣衫的人招手叫我。
我未加思索,顺着石路向他走去。那人依旧笑意盎然。
待我走近,那人却别过脸去,低手侍弄着什么。日光照着他的侧脸,挺直的鼻梁如同山峦形成昏黄的
交界,一条金线勾勒出他清俊的容颜。
“断了。”他轻喟,眼神中透出淡淡的担忧。
什么?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谓,更不知所措:“什么断了?”
“腿断了。”他又说,并示意我上前。
我只看见他的手中却是一只白毛红睛的小兔,抖动着鼻子似乎嗅着什么。那人一只手托着兔子一只手
拿着它一条后腿。
“找根直的树枝,我给它接骨。”他对我说话时,眼中依然垂怜着手中的小兔,口气却十分的诚恳。
我心下一叹,也忘记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匆匆前去匆匆回来,端的找到一根还算直的枝子给他。
他对此熟稔,极快的便把兔腿绑好,那绑腿的布条便是从自己的灰衫上随手扯下。
放了兔子,那人转身对我一笑。那种少年清澈的笑意即使历经数年我也未曾忘记过,也许也只要那一
刹我真的为此心动。
“谢谢你。”他站起来,个子比我高半头。
我不记得我是如对回应他的笑意,只记得我对他说的第一句是:“你是谁?”
他轻捋黑檀色的长发,象牙色的指尖从宽袖中露出。我才发现原来这人也是一副明眸皓齿,桀骜的眼
眸中有少年的英气和异样的冷淡。
“我叫安玄。”他依旧笑着,轻轻的道出自己的名字。
“玄?”我惊的目瞪口呆:“玄?……少爷,不在正堂,为什么会在这里?”
玄低笑不答,而反问道:“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抖动着低垂的眼帘,在得知玄的身份的同时,主仆尊卑的意识也同时回到脑里:“我叫尘,去年才
进府做杂役,少爷自当没见过我。”
玄微微点头,轻洒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那就是我与玄的初见。竟真正如谁人所说的那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三章
月华如洗,星光如炼。
静夜漫漫,风摇花影,映在窗纸上摇摇欲坠一般的重楼叠幢。牡丹微微熏人的香气从窗缝中钻入,给
这静谧的夜平添一缕媚色。
我独守在窗前,望着黑缎般的天幕上那一轮清明的月。闪闪的星子围在月旁,仿如月的孩子般撒娇的
眨眼的同时也给月的周身拂上一层青光。
这夜的月如同那夜一般明亮,只是耳边再也不会响起惊醒命途的敲门声了……
******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阵紧蹙的敲门声。
还未等我问一声谁,缨子姐尖利的声音就传进来:“安尘,少爷叫你!”
我起身给缨子姐开了门,不知是好是坏,自从调到玄的院子干事我竟然有一间自己的役房。
夜色将缨子姐平日的凌厉淹没了不少,至少她在通知我少爷叫我给他沏茶时候还算和气。
玄独身惯了。每年回家虽然都是缨子伺候,可是缨子毕竟是女子多少总是不方便,因此才把我调到少
爷身边。毕竟是男子,穿衣洗漱也不避讳,却不知为什么调我,也不知我之前是谁在做这个工作。
我端着刚刚沏彻的白菊,轻步走到玄的书房。——据说,玄极喜欢清净,连仆人的动作也要轻声轻脚
。
也许因为多年在深山清修,玄的身上已没有少年的毛躁不安,取而代之的是淡定远薄。
但我见过玄,我确信在玄轻淡的谈吐和神色下隐藏的依然是桀骜的锋芒。如同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尖
锐如一把利剑。
我推开门——玄在书房的时候,要求绝对的安静。甚至连问询的声音都免了,只要轻轻推开门做被安
排的事就好。
玄在作画,素笔勾勒出一个少年的线条。少年梳着发髻,两条束发的带子随风飘着。远处有船,少年
似乎是站在岸边送将远行的友人,眼中有深深的担忧和凄凄的离情。
我端详着玄的画,不知为何这画似乎在哪里见过,似乎有什么极陈旧的东西从心中翻出。
玄停笔,瞟了我一眼。我亦知失态,连忙放下茶杯欲转身离去。
玄竟然抓住了我的手指,瞬间从指尖传来玄的冰冷。我回头看玄,眼中有惊讶,有不解。
“你看这幅画是不是很熟悉?”玄一开口就叫我悚然一惊。
“我从没见过。”我低声回道。
“呵呵”玄轻笑出声:“怎么会不熟悉,这上边的人我就是照着你的模样画的。”
照着我的模样?
我似乎松了一口气,玄一点一点把我的指尖送到自己面前,最后竟然落在唇畔。
从那时候我就有了不详的预感,真的不祥。梦中那个声音回想起来:撒迦叶,不要让任何人找到你!
我不知道撒迦叶是谁,抑或是不是我?但是我现在确实有一种被找到的感觉。
“我何时这个模样了?”也忘了尊卑,我冲口而出。却感到脸颊一阵微烫怕已然飞起如烟的红云。
“那天,我医好兔子将它放了,你看兔子时就是这个模样。”玄解释道。
呃……
画上的少年目送友人的样子竟然是照着我目送兔子的模样画的?
我语塞,才想起手指还在玄的唇上。想要抽回却被玄抓的更紧。
“这一阵子,你怎么老是躲着我?”玄投来一个埋怨的眼神,我却读出那眼神中还透着星星的挑媚。
“没有……少爷,我为什么要躲你呢?”我平静的回答。
“还说没有?若是我不叫你,恐怕到我走时再见不到你了。”玄合手把我的指尖握在双手间,脸上有
留恋的神情:“你的手指真漂亮,似乎不是干过活的样子。”
没等我答话,玄自顾说起来:“尘,自从见到你我却再也忘不掉了。这次回来,师傅便叫我小心,现
在我才知道是怕我遇见你动了还俗的心思。可是这一切难道不是已经注定的吗?”
说着,又将我的手放在颊边婆娑。那握着我的手的力度轻柔恰到,真让我感到他是在握着自己珍惜的
宝贝。
“撒迦叶,不要相信任何人!”
耳边闪过梦中的声音,我骤然一惊
******
月亮被云彩挡住,夜空昏黑而无光。窗根声声蛙叫。在寂寥的夜色中显得分外空旷。
以至春末,百花凋残。夜风微凉,轻吹着带来零星的花瓣。若是春来能不去,便也不是春了。
玄望着我,乌亮的眸温柔的能滴出水来——后来我才知道,这便是含情脉脉了。
我望着玄,我想我的眼中应该什么都没有罢,唯一应该有的是玄清俊的脸庞和柔情的微笑。
玄只手抬起我的下颌,逼迫我仰视着他。,轻轻的在我脸上呵气:“你或许不认得我了,但是我还认
得你呀。”
我心中一阵惊异,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玄一把擎起我的腰,令我的脸差点贴上他的,我清楚的看见他深黑的眸中自己的倒影:“玄……”我
轻喟,声音单薄。
“尘不喜欢我吗?”玄在我的唇边轻吻,蜻蜓点水一般。
好像鱼儿游入深深的湖水,我的心也随之沉入湖底,但却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玄的唇和他的手指一样冰冷,从骨骼到血液仿佛结了太多的冰雪。我的眼光迷离,看着烛光中的玄的
脸被晕染成橙黄色,全然想不起他竟是一个冷彻入骨的人儿。
“玄为何喜欢我呢?”我试探的问。
玄不说,缓缓的阖上眼,只用鼻子嗅着什么。滑过我的额头,眉眼,鼻尖,和唇角……
“因为尘有一种香。”玄终于开口。
还来不及喘息,唇便被玄咬住。玄吻舔着我的唇,似乎在吃蜜糖一般含住又松开。我被玄的气味灌得
满口,玄的气味恬淡,隐着一种莫名的清香。
那一刻,我相信尘被玄迷住了。闭着眼享受着玄的珍爱,尘或许以为玄可以如此爱他——不要前尘,
不要往生。他觉得他终于得到了玄德垂爱,后来才知道那一刻才是不幸——真正的开始。
对玄如此,对尘如此,对我或许不是。
******
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当第一片叶被风吹下枝头的时候,也是每年玄离去的时候了。
天空蔚蓝如洗,洁白的云丝淡如烟雾,飒飒的秋风吹在脸上吸入肺里干爽怡人。依然是所有的家丁奴
婢相送,主人们站在迎接玄的朱红的大门前给玄送行。
“爹,娘,姐姐,别送了。”玄翻身骑上来时的高头大马,那头黑色翎毛的棕身大马似乎肥壮不少,
看来是在安府的马厩里日日颐养的结果。
我站在人堆里,平静的看着将行的玄。就在昨天,玄还在我的耳边说多么爱我永远不会和我分开。
听完父母姊妹离别的嘱托,玄终于看向了我,向我洒了一个纤细的笑,微小的弧度只有我能看到他唇
线的变化。
“爹,我想带一个人走。”玄看着老爷,声音爽朗没有半点犹豫。
“哦?”安老爷微微一惊,在老爷的眼中玄从来都是特立独行,除了家人和师傅,玄从来没有在意过
什么人。
“玄儿想带谁走?”夫人忙不迭的问道。
玄执马鞭的手笔直的指向我:“尘,过来,我要带你走!”
霎时,所有人的目光如箭一般射向我,我立刻成为众矢之的。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我走向了玄。
我没有笑,甚至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我看见晴朗的天空下玄眼中绽放的异彩。玄是那么光彩夺目的
存在。忽然的风吹起玄的长发,黑亮的发丝旋舞飞扬在他淡然而俊美的脸庞,气若仙风。
不知怎么被玄拉上马背,玄微笑的跟众人解释说我是一个与他多么投缘的仆役,所以他要带我去九华
山让我继续服侍他的起居。
直到马儿狂奔出城,驰骋在康庄大道上时,如细刀般丝丝划过脸的风才将我唤醒。我已坐在玄的马上
,身体窝在玄的怀里,背后有玄的温度。
玄在我耳边说:“尘,你不知道刚才你走过来的时候我有多么高兴!你知道吗,那时候忽然吹来一阵
风,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御风而来的仙子。”
我轻笑,身边的景色极速后退,我幻想着玄将要带我去的九华山。
日夜行了半月有余。到达九华山的时候,已是深秋。
山间的野花凋残殆尽,空留下浅浅淡淡的香气。青草颓败枯黄,盖着棉被一般的落叶。山口有一挂瀑
布从山顶奔腾而下,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气势磅礴,白雾翻滚,氤氲升腾。右边却百转千回蜿蜒
成一条小溪,溪水明澈欢快,鹅卵石在潺潺的溪底闪耀光芒。
玄将我安置在山谷中的一个别致小筑,自己先上山拜见师傅,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上道袍一派道骨仙
风。
我站在小筑前等玄,等玄走到我的面前遗憾的说:“尘,师傅让我还俗了。”然后他褪下道袍,换上
便装,依然是那套初见时的淡灰长衫。
从此后玄再也没有上过山,我知道他师傅就是山顶上九清宫的宫主弁玑道人。
我问过玄弁玑道人为何让他还俗,是不是因为我。玄总是摇摇头,笑而不答。玄总是这样不愿回答我
的任何问题,唯一告诉我的是这个小筑本来是他早准备好要和未来的爱人共度余生的地方,现在这个
人出现了,就是我。
尘是猜不透玄的,玄也没有猜透尘。
跟玄在一起是十分快乐的事。
玄会弹琴,小筑中玄早就备好一把古琴。每当月华升入天际,繁星洒下光辉的时候,我都会在玄的琴
前静静倾听。
玄的手指纤长苍白,能奏出如清泉叮咚般悦耳的曲子。但是玄的曲子传入我的耳里却有种难忍的痛楚
,如同把惨白的记忆生生划出一道鲜红的伤口。
我最近越来越频繁的梦见那个向我呼喊的白衣少年,可是我依然听不见他对我喊的什么。
我跟玄说了我的梦,玄只是摸摸我的额头说那一定是梦魇。
是梦魇吗……
玄,如果你我早一点觉悟相遇是种错误,那么所有的悲剧都不会发生了。
世上只有一个人希望悲剧的来临,那就是魔鬼的孩子。
第四章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敏捷的穿过窗棂,泼到我苍白的容颜上时,我依然蜷在玄的臂弯中熟睡。
玄总会用他健壮的臂膀做我的枕头,用下颌抵着我的额头,让我嗅着他的体香睡去。所以,每当太阳
升起的时候,我依然沉在那个永无休止的梦中。
而当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便会看见玄乌亮而满含蜜意的眼睛。他会如此注视着我——在每一个醒来
的时刻。
那一刻,我总是想,尘会相信的。
之后冬天来了。寒冬的天空是铁灰色,没有一丝云。风轻轻掠过,寒意彻骨,仿佛极薄的刀子。树梢
上的鸟儿们也冷得没有了精神,脑袋瑟缩着,蜷成一个个灰黑的小点。
这样冷的天气,却只在初冬的时候下过一场雪。这个冬天是压抑而冷寂的。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屏住了
呼吸,静静等待着那一场迟迟未来的大雪。什么时候才能漫天大雪纷纷扬扬……或许只有当冬日的雪
终于到来时,一切的严寒和凝滞才能在激扬飞舞的雪花中释放出来。
在一个晦涩阴霾的日子里,安德来了。
安德说老爷遭小人陷害而被贬官,夫人早已病入膏肓只待时日,小姐已嫁,夫婿是一个纨绔子弟。
等待已久的大雪终于承重而来,当纷扬的雪花烈舞激昂的时候,玄已经身披狐裘乘骑准备返家了。
家遭变故,玄不得不回去。
临行的那夜,我依然枕着玄的臂膀,玄用左手小指勾着我的下颌说:“尘,在这里等我。等到屋后那
一片枫林红了的时候,我就会回来了。”
我咽下一口气,轻轻的点头。然后,第一次——竟然也是最后一次主动吻上玄如冰寒冷的唇,舔着玄
的唇角……然后把脸藏在玄的颈窝,喃喃的乞求玄早点回来。玄轻笑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