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雨竹七岁时在福王的宴会上认识,那年福王做寿,我爹牵着我的手,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与旁人高谈阔论,语笑晏晏,只觉得这里的人也太多了点。
这是魏中书,那是李侍郎,他叫我挨个叫伯伯,我握紧他的手,一个一个的叫过去,换来人家一句好乖,或者将军家的公子相貌堂堂,果然虎父无犬子。
还相貌堂堂,明明就是个五官都没长开的稚儿。我渐渐觉得没意思,等到我爹要带我去招呼第二十一个人的时候,我吊在他手臂上,说爹,我要去茅厕。
说话间缩着肩,双腿不停的摩擦在一起,力求给他一个我确实等不得了的假象,那边有人走过来与他说话,我爹无奈,只唤了王府里的下人将我带去茅厕。
我爹带着子清的娘亲回京城的时候,我缩在奶娘的怀里,无论如何也不肯叫他爹,他刚把我抱在怀中,我就惊天动地的哭了出来,只说大胡子要抓我进山里。
第二天他刮了胡子,洗净了脸,我还是一脸畏惧的缩在奶娘身边不肯与他说话。
他哀叹一声,说你是堂堂骠骑将军的儿子,怎么能像个女孩子一般畏缩胆小?以后他无论去哪里都把我带在身边,我怕见人的毛病一直到九岁左右才好了些。以后又过去两年,我爹有些无奈的看着我,说子宴,如今你这个性格是不是太外放了点?
那年我快十一岁,看见一个姓张的太监就跟在他身后连叫了几声阉人。张公公脸色变得更蜡黄,我爹捂住我的嘴把我抱在怀里不停的与人道歉。后来我爹告诉我说幸好那张公公的官阶不高。他教训了我几句,眼见成效明显,就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我频繁带在身边,他应酬多,不上学堂的时候我终于有时间与子清玩在一起,看着总是孤零零的子清脸上涌现的激动与潮红,我甚至为那件事得意了许久的时间。
我爹时常说我是他的儿子,以后是要做官的,如今跟在他身边多认识些人也是好的。
我不想太辛苦的种地,也不想因为做商人被人看不起,思前想后我想我以后也只能做官。
做个悠闲的小官,既有俸禄养活自己,又不会被人看轻,后来我将这样的话说与子清听,子清当时挺着胸板说我也要做小官,结果这话被我爹听了去,问明原因,让我和子清在家中的祠堂跪了一整夜,子清有些害怕,跪在我旁边小声的说哥哥,做小官不好吗?
我想了想,说也是,要不你以后做大官好了。
他说你呢。
我没有说话,想自己好不容易有了奋斗的目标,怎么能说改就改呢?
若是做小官的话也就没有必要认识那么多的大人物,况且我也不想跟在他们身边听那些我听不懂的话。
茅厕修在一个很大的花园里,我趁着那个下人与其他一样送别人来茅厕的下人说话的时候,得空溜了。
那时候刚入夏,花园里开了许多的花,红的蓝的紫的,花园里有池塘溪水走廊,我沿着那条小石径慢慢的往前走,旁边的合欢红枫偶尔会牵住我的头发衣角,头顶上幽蓝夜空,时不时有灰色赤脚的麻雀掠过树梢,兴起的叫几声。
月光如水清明,渐渐的就看见一个廊亭,旁边种着柳树,淡黄的颜色变成浅绿,叶子抽丝了,长成小小的一片,池中立着荷叶,看时节也快开花了,花苞昂首向天,写了许多的孤高和得意在脸上。
池塘许多浮起的石块,我一块一块的踩上去,自己玩的很开心。
那时我知道有子清,却还没与他说过话,虽然爹很爱我,但我的生活过的多少有些寂寞。
我低着头踩着那些石头前行,直到要走到凉亭边了,才发现那里已经坐了个人。
我看见一团白色,抬头看见对面的人时,几乎就没掉进水里。
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的年纪,粉雕玉琢的脸,长得比苏子清还好看,只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冷冷的,好像我闯入了他的地盘。
“你在做什么?”
他手里拿着一块小小的石头也不知道在那块石头上划什么。
“与你无关。”
他的声音很冷,我有些无措的看着他,说你不高兴吗?不高兴的话我陪着你玩好不好?
“谁说我不高兴了?”
他站起来,身量也和我差不多。
我也有些不开心,说你看起来就是不开心。
他低下头,只低声说了一句与你无关。
我走过去踩上那块石头,牵着他的手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头,眼睛里含着许多的水,我吞了一口唾沫,说我叫苏子宴,是骠骑大将军苏远的儿子!
“你与他一起来的?”
“对啊,我爹最喜欢我,走到哪里都带着我。我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
“哼,也不过是一个武将的孩子,看你那得意的样子!”
他眼睛里写满恶毒和嘲讽,我呆在原地,平日里众人对我都是很友好的,又何曾受到过这样的冷遇?
我想找他理论,可是回过神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当晚我爹带着下人几乎没把福王府掀翻,好不容易找到坐在池塘边的我了,立刻一巴掌打了下来。
身边很多人在劝他,我捂着脸走过去,拉着他的衣角说爹,对不起,我错了。
他将我抱紧,说笨蛋儿子,你以后不要乱跑了,你若走丢了,我该如何与你死去的娘亲交代?
我被他抱着慢慢离开福王府,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说爹,骠骑大将军很丢人吗?
王府里许多达官贵人的儿子,我爹大概猜到原因,愣了一下,说也不是,我上面少数几个比我更厉害的人,但是圣上一直喜欢读书多的人,子宴,以后你好好读书就是。
我应了一声,也就没有说话。
以后我又遇见了周铭初,与子清认识,再过了几年,就到了上学堂的年纪。
第五章:学堂
那是一家依山傍水的书院,书院周围种着许多的桃花,里面只收京城里的世家子弟。
那日有许多华丽的轿子停在书院的门口,那些世家子弟一脸的得意,身边跟着许多的仆人书童,就是下人与下人说话,也会作揖先说这是谁谁谁家的小公子。
下了轿以后,我家里的几个下人就被我遣散回家,我爹说好男儿要自力更生,因此我身边也没有书童,一个人抱着许多书进学堂。
一个学堂不过二十个人,我站在那里,众人看了我一眼,很快将脑袋调到一边或者命那些下人把软枕放在椅子上,或者吩咐旁边的书童研磨。
也有人好奇的走到我身边,说你爹是谁?
我说苏远。
“苏远是谁?”
“骠骑大将军。”
那人哦了一声,作揖说我爹是刑部侍郎师仁青。
我不明白为什么打招呼要报上爹的名字。看着他说你呢?你没有自己的名字吗?或者以后我见到你就叫你师仁青的儿子?
身后一阵压低的笑声,面前的人脸红了,过了片刻才说师朗。
我应一声,身边很快围过来许多人,也是先报上自己爹的名字,我站在一群人中与他们说话,想着果真如爹说的那般,我们这群人一进来就被分成了三六九等。
我看见了那晚在福王府看见的那个小孩子,虽然过了许多年,他的样子却没怎么改变过。我因为先前的那点过节,也不愿与他打招呼,只沉下心观察了他一段时间。
学堂里的人都不与他说话,他好像也不屑与人说话。
我问师朗原因。
他将我拉到角落,说那个唐雨竹是福王最小的一个儿子。排名第八,上面三个哥哥并四个姐姐,两个哥哥一个做了驸马,一个已经进了礼部。哦,对了,他还有一个哥哥也在这家书院,比他大了两岁。
我想难怪会在福王府看见他了。可是既然他爹是福王,为什么众人都不愿搭理他?
“你不知道他娘亲是做什么的?”
他一脸神秘,我说我怎么知道。
“是勾栏里的。听说以前是个花魁,使了千百种办法嫁到福王府。若不是她当时怀了唐雨竹,我想福王一定也不会做这种有辱家门名声的事。”
我点头,他又说虽然她使了这么多种办法嫁入福王府,可福王之前最小的一个小妾也是出身书香门第的,一个二个厉害着呢,纵使他娘亲是那个会七十二变的孙猴子,也一样翻不出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才嫁进门两年就被人害死了,以后就剩了唐雨竹,旁人不待见他,福王府的人更不待见他。
我哦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唐雨竹的关心却日甚一日。有时甚至会假装不经意跟在他身后,他也没有书童,那日出了学堂,我看见他被一群人围在一条巷子口,为首的是他的小哥哥唐雨汀,比他高了一个脑袋,说话间就将他的书啊纸啊笔啊丢在路边。
那时候刚下过雨,宣纸最容易吸水,我看着花掉的字迹和他苍白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小时候的子清。
以后我才知道苏府里的人因为爹不喜欢他寻了他的许多错处欺负他。当时听得我的心里一阵一阵的紧。
唐雨汀丢完那些东西,又与他身边的人使眼色,那群人会意,说话间就开始对他动粗。
唐雨竹被人打了两巴掌又被踢了几脚后,我终于忍不住了,说唐雨汀,你在做什么?
他讶异的看着我,说你是谁?
“苏子宴。”
“哦,你就是苏子宴?听说你是骠骑大将军苏远的儿子,你爹与我爹关系不错。”
当今圣上最喜长相俊逸,又会拍马屁的人做官,福王是圣上当太子时的侍读,以后太子登基,不管众人的反对依旧封了他爹做了个外姓王爷。
不过他爹也是名门出身,所以不论他是否如传言中的那般曾经与当今圣上有过点什么,众人也只敢在背后说说。
我作揖说是,又说我爹很喜欢雨竹,想今日将他请去家里吃顿饭。
我爹一大把年纪,和唐雨竹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有什么屁话可说?
我情急之下编了这么一个理由,好在那时候我爹还担着骠骑大将军的名号,唐雨汀看了一眼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雨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做打扰了。
身后有几个人还想说什么,被唐雨汀冷冷看了一眼,于是他们也都不说话了。我看着唐雨汀的背影,想他不愧是福王的孩子,这么有涵养。
唐玉竹正蹲在那里捡书,书被泡湿了,我抓住他的手说行了,这书用不了了,捡来也没用,明日我送你一套。
他丢开我的手,说不用你好心!
他瞪视着我,脸涨得通红,我蹲在他身边拿袖子擦他的手,说你能不能不要像只刺猬般防着所有人?你想一辈子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啊?
“你想与我做朋友?”
“嗯。”
“为什么?”
“你生的好看啊,比那些女孩子都生的好看,我若是能天天看见你,心情也会变好的。”
我说的是实话,那时候雨竹还在捡东西,听到我这么说了以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手中的长条砚台砸在我头上。
我被砸的头昏眼花,刚想骂他了,却看见他又把脸涨红了,眼睛里有快要落下的眼泪,就这么倔强的瞪着我。我心里一软,哈哈两声说我爹也时常这么打我,你让我觉得很亲切,看见你好像就看见我爹了。
他被我弄得哭笑不得,以后却开始与我说话,话都不多,都是学堂上先生布置的作业,或者我顶了先生的话,被他气得罚抄的时候,他也会依着我的字迹替我写上几张。
他读书极认真,有时甚至流鼻血了都不知道,我一边替他擦了一边数落他太过用功。
“他们都看不起我和我娘亲,我以后要做大官,把他们踩在脚下。”
我摇头,说你这样不好,会变得很抑郁的,再说你把那些人踩在脚下了,你娘会活过来?人哪,重要的是自己活着开心。
他呆呆的看着我,说你这样和猪狗畜生有什么区别?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小时候太少与人说话,变得不会说话。我摇头,说我也是有理想的。
“什么理想?”
“做个小官,有俸禄,悠闲的活着,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碰见个自己喜欢的人。”
“然后呢?”
“辞了官纵情山水,死了与她合葬在一起,与天地同眠。”
那时学堂早就下学了,夕阳的余晖透过开着的木格窗落在学堂里,他的脸上有没擦干净的血迹,干枯后变成褐色的斑点,他呆呆的看着我,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和他走得近以后,学堂里的人就不与我说话了,雨竹时常愧疚的看着我,我浅笑着说没事。
后来又过了几天我就出事了。
那日我走得慢了点,从学堂里出来慢悠悠的刚走到那个巷口,就被人一个麻袋扣在脑袋上,被人揍了个鼻青脸肿。
腿被人用棍子砸的走不了路,我爹看着我,说你是不是在学堂得罪了什么人?说完又指着我一顿数落,说我性格外放,说话容易得罪人,关键是把人得罪了,还站在一边傻乐,让看见的人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我按着自己还很痛的腿说爹,有你这样说自己儿子的吗?
他还要说话,那边丫鬟来报,说大少爷的同窗在外面敞厅候着,听说他受伤了想过来看一看。
我爹乐了,说难得你也有这么要好的朋友。说完挥手让丫鬟将人带进来。
雨竹和我差不多的情况,也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我爹看着更乐,说你们同病相怜,是难兄难弟。
他与雨竹说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雨竹一脸羡慕的看着我爹的背影,说你爹真好。
“他是真的很好,你若喜欢,以后可以常来我这里玩。”
他却在那时候回头,说子宴,以后你还是不要与我做朋友了。
“为什么?因为唐雨汀找人将我打了一顿?”
他瞪大眼睛朝我看来,说你知道?
我说除了他还有谁?先前我还以为他是有个大肚量的人物,还说他不愧是福王的儿子。倒是你,怎么也弄成这副样子?
他坐在我床沿,说我在家听到他与旁人说的话,气急了就与他打了一架。
“他被你打了?”
“嗯,比我更惨。”
我说不错,伸手想拍他的肩,结果不小心扯到伤口,呲牙咧嘴一阵,引得雨竹担心的看着我的
脚,说很痛?
我说也不是很痛,他们都是小孩子,出手不重,我琢磨着过几天就好了。
他低头,说是我连累了你。
我说你好好念书,以后做比他更大的官,也找人将他打一顿。
他点头,一脸郑重。
我将桌旁的糕点递过去一盘,一边吃一边说你会不会被你爹狠罚一顿?怎么说唐雨汀都是你兄长。
“也不过是跪祠堂吧?也正好,借这个缘由让他知道他还有我这么一个儿子。”
我能猜到他所受的那些苦,说雨竹,以后常来我家玩,我爹很好的。
他包了一口东西不停点头,说好的。
他走了以后,子清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我看着他脸上的灰,有些心疼的将他拉到床旁,将他脸
上的东西擦了,说你也是,药让下人煎了好了,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
他却低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哥哥,你和唐雨竹是好朋友吗?
“是啊。”
子清与我同一个书院,不过他比我小三岁,因此在另一个院子里上学。想来我与雨竹的事他都知道,我拉着他的手说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他摇头,过了片刻又说哥哥,你能不能不与他玩了?
“为什么?”
“他会把哥哥抢走。”
我看着他一脸别扭,哟了一声,说子清你还学会吃醋了?见他羞红了脸要把自己的手抽回去,我连忙握紧,说子清,哥哥是你一个人的哥哥,谁都抢不走的。
他迅速的朝我看过来,说真的?
我点头,他扑过来,结果压倒我脚上,本来休养五天就可以复原的伤不小心就变成了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