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魏迟胡乱答应着,翻过身,倒头就往枕头里埋。
严俨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却听见他打雷似的呼噜。
白天在店里也找不到魏迟。门可罗雀的小店里,珺珺一个人没精打采地坐在柜台后发呆:「老板啊…
…他好几天没来了,谁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大概又跑到哪里去乱搞了。没事的,等出了事情他就知道
回来了。等到那时候……哼哼,看他外婆怎么收拾他。哎呀,你放心好了,他能被谁欺负啊?他没去
欺负别人就蛮好了。」
严俨立在门边踌躇,那张布沙发上少了个大呼小叫的人影,就连整间屋子都跟着萧条起来:「是吗…
…呵呵,也是。」
一直低头忙着涂指甲油的小姑娘却突然一抬头:「哎,你不是和他住一块儿吗?怎么找人找到这里来
了?不会吧……他连家都不回了?」
严俨措手不及,急忙转身往回走:「没、那倒还没有。」
身后的女孩还想说什么,理发店里已经炸开了锅:「严俨,严俨呢?严俨去哪里了?」
宽叔的嗓子吼得站在街那头都能听见,阿绿挂着一脸的汗「蹬蹬」地跑来拉他:「严哥,宽叔找你。
张阿姨来了,正在等你做头呢。」
严俨呆呆地站在镜子前,麻木地重复着每天都要重复的那些手势和动作,心里满是疑问,魏迟能忙些
什么呢?
理发店的生意不算好不算坏,除了老板娘日渐鼓起的肚子,很少再有能让宽叔关心的事物。心情一旦
好起来,似乎连小伙计们偷懒的小动作都不值得一提了。店里总有好八卦的女客,一见了大腹便便的
老板娘就异口同声地询问:「哎哟,几个月了?快生了吧?去照过B超没有?是儿子还是女儿?」
满脸「孕」味的老板娘摸着肚子但笑不语。店那头的宽叔扯开了喉咙哈哈大笑:「儿子女儿都一样,
都喜欢!」
满堂欢声。
严俨意外地在门边等候的人群里看到了笑笑。她还是老样子,不悲不喜,背着阳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
,身后就是玻璃橱窗外纷繁喧嚣的滚滚红尘。她不参与阿姨们的交谈,也不在意宽叔与老板娘的美满
幸福,只顾垂着脸研究脚边飘来飘去的发团。
「家里来客人了,我妈没有空。」看到严俨诧异的目光,她淡淡地解释,「刘海长了,会遮住眼睛。
老样子。」
寥寥三个字,包含了笑笑妈妈对女儿发型的所有细致苛求。
严俨心领神会,引着她在镜台前坐下。笑笑仍旧低着头,把手机萤幕按亮又按灭。
「有急事?别急,一会儿就好。」以为她急着要走,严俨出声宽慰。
笑笑扬起脸说:「我不急。」
严俨熟稔地操着剪刀,薄薄的尖尾梳在手指间杂耍一般轮转:「哦?呵呵,这么漂亮的女孩,让男朋
友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他随口开了句玩笑。笑笑的表情依旧内敛:「我没有男朋友。」
剪刀「哢嚓」作响,黑黑短短的碎发落雪一样从手指缝里飘落。
女孩从衣着打扮到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极致的斯文,符合她母亲对于女孩子的所有想象。却唯独失却
了这个年纪的女孩所应有的灵动与活泼,连上扬的嘴角都清浅到了几乎没有:「我妈妈急死了,她说
我是『剩女』,怕我会没人要。今天的客人就是给我介绍相亲的媒人。」
「那挺好的,或许,缘分就到了。」严俨依旧笑着宽慰。
笑笑轻轻地摇了摇头:「大概吧。」
然后,她就闭起眼,拒绝了所有的谈话。
等着做头的阿姨们聚在一起高声谈笑,她们闹着其中一位穿桃红毛衣的女子:「啊呀,徐家妈妈,你
儿子又不急的。房子都准备好了,车子也有,工作又好,多的是小姑娘给他挑挑拣拣。男孩子呀,才
二十五岁,着什么急?小姑娘就不一样了,过了二十五岁,再不找就真的找不着了。」
严俨听惯了,默不作声地压低脸替笑笑修去分叉的发梢。笑笑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眼神一如既
往地充满厌倦:「哼,好像不结婚就跟杀人放火一样。」
严俨「扑哧」一声笑:「怎么会?」
她不分辩,兀自没头没脑地开口:「那个人……我们已经见过两次了,没什么好谈的,根本就不在一
个世界。我爸妈却觉得他很好。好得比亲生的还好。」
严俨看见被她按亮的手机萤幕,表情夸张的卡通人物在粉色的背景下摆着可爱而搞笑的姿势,与此刻
她木然空洞的神情形成强烈的反差。
「过年了,要不要试试换个新发型?下次再来,我跟你妈妈说说,也许她会同意。」严俨突兀地换了
个话题。
笑笑有些愣住,而后,脸上稍稍跃起几分活色:「再看吧。」
严俨目送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直到来来往往的车流将她的背影完全擦去。老板娘津津有味地同女客
们聊着各种家长里短,无非婚丧嫁娶,无非红白喜事。
宽叔说的,到了什么时候干什么时候应该干的事。
处在这样一个当口,结婚生子就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无关幸福,无关未来,无关你是否真心愿意
,仅仅只是一个任务。
早晨的时候,严俨正坐在床边穿衣。魏迟醒了,伸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我舅妈跟我说了一件事
。」
严俨停下动作听。
魏迟眼睛里的红血丝还没有退,掌心依然滚烫如火:「她说,她给我介绍了一个女的,让我去见见。
」
严俨扭过头,背对他坐着,迅速地套上一件毛衣。
「你说,我要不要去?」
站起身,披着厚厚的棉衣往外走,严俨留给魏迟一道笔直的背影:「你想去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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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店的常客们前一个月还在抱怨这个冬天冷得不够彻底,一过了元旦,个个都跺着脚搓着手擦着门
缝往店堂里蹿,嘴里不住咕哝:「哎呀,太冷了太冷了,脚趾头都要冻掉了。」
严俨彬彬有礼地从他们的手中接过外套,用衣架撑着挂进壁橱里。客人们偶尔触到他的手,立刻被电
到似地跳开老远:「哎哟,严俨,你怎么了?你的手怎么冰得跟冰块一样?」
严俨习以为常地沉默,他们大惊小怪一阵,很快就把话题扯出很远。
放在裤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是魏迟发来的短信。白莹莹的萤幕上没头没脑写着短短一行不算句
子的句子:出门了,风很大。
严俨飞快地瞟了一眼,又闷声不响地把手机塞了回去。
回过头是众人好奇又小心的眼神,宽叔,蹄膀,阿三,阿四,黄毛,阿绿,一个个都是一脸想问又不
敢问的表情,生怕严俨一抬手就用剪刀往胸口扎似的。
严俨抿着嘴,挺直腰杆站到理发椅后:「王阿姨,又来染头发?还是上次那个颜色?」
「对的,对的。再帮我修短一点。你看呀,脖子后面这一块又长长了,扎得我难受死了。哎,严俨,
我跟你讲……」不知情的客人正和邻座的小姐妹聊得火热朝天,转身抓过严俨的手,一口吴侬软语式
的普通话嘀哩咕噜说得飞快。
有人起身,有人坐下,客人来了又走,只有严俨始终站在原地,手肘高抬,低眉垂眼,来来回回在脚
下那九块方砖的范围里移动,好似被无形的墙圈住了似的。
没人敢招惹他,连偷懒偷出精来的阿三都毕恭毕敬在他身后候着,让洗头就洗头,让递剪子就递剪子
,从做学徒工的那天算起,他都没这么听话过。宽叔捧着茶壶在帐台后啧啧赞叹,严俨忽然一个抬眼
:「叔,有事?」
宽叔被茶水呛到了,捂着喉咙咳个不停。
从抛下魏迟出门的那个早晨起,严俨就没有回过家。这些天他一直挤在阿绿的小屋里。实心眼的少年
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狡黠,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被褥铺盖卷到了地板上,实践起了不久前「大不了我
们挤一挤,你睡床,我睡地板」的诺言。严俨又好气又好笑,苦口婆心劝了大半夜,也没能说动他的
强劲。
夜间的温度常常在零度以下,阿绿的房间靠北,没有空调,卷紧被子缩成一团依旧冷得像睡在冰窟里
。严俨睡不着,瞪着眼睛等天亮。地板上时不时传来阿绿翻身的响动。
「严哥……」他的声音轻微得听不见。
严俨同样压低嗓音:「嗯?」
「今天宽叔问我来着。」
「什么?」
「他问我,你最近怎么不回……魏哥那儿。」
严俨侧过眼,看着床脚边同样蜷成一团的阿绿:「你怎么说。」
阿绿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孩子气:「我说,我不知道。」
说完,他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严俨也微微扬起嘴角:「他什么时候问的?」
「前两天,中午,你和魏哥在门口说话。」
阿绿的屋子比魏迟家更暗,厚重的窗帘布把房外的光线堵得严严实实,仅能从房门底下透出一线微弱
的光影。严俨仰面躺着,头顶的吊灯盘在天花板上形成黑糊糊的一片黑影,仿佛就压在了他的胸口,
连呼吸都觉得压抑:「宽叔没骂你吧?」
宽叔总嚷嚷着做学徒要聪明,别什么都摇头说不知道。你不知道还养着你干什么?浪费粮食,浪费土
地,浪费资源。
阿绿在下头「嘿嘿」地傻笑:「没、没有,宽叔可好了。就敲了几下,啊不,一下,我的脑袋。」
严俨在心里摇头,这傻瓜总有一天得被人啃得连渣都不剩。说个小谎都不会。
过了一会儿,阿绿期期艾艾的声音又响起:「严哥……」
「嗯?」
「你……是不是和魏哥吵架了?」
万籁俱寂的夜晚,连楼上人家的咳嗽声都听得分明。
阿绿等得快要睡着,才模模糊糊地听见严俨的回答:「嗯。」
之后,阿绿不做声了,因为,宽叔没有教。
彻夜不归的第三天,魏迟就找来了。这些天来,严俨第一次在太阳底下看见他晃荡。还好,地上有他
的影子,说明前几天躺在自己身边的是个实实在在的活人,而不是哪家的孤魂野鬼。严俨自嘲地想着
。
抢先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堵住店门,严俨低头,弯腰,伸手指引:「欢迎光临,先生是洗头还是剪发?
」
服务行业标准的笑容,标准的语气,标准的问候。
魏迟站在门外,脸上的疲惫有增无减:「怎么不回家?」
严俨看着自己的脚尖,又是一抹笑:「先生,现在生意比较忙,座位都满了,你要不要过会儿再来?
」
「你两天没回家了。」魏迟的脸色很不好,头发蓬着,眼眶里的血丝多得好像能溢出来。
严俨还想笑。
魏迟哑着嗓子低低地喊他:「严俨!」
如果这时候回过头去照一照悬在墙上的镜子,严俨一定会发现,其实他的模样比魏迟也好不了多少。
「去哪里了?」
严俨终于不笑了,两眼盯着他铺满胡渣的下巴冷冷地反问:「你呢?去哪儿了?」
「我……」魏迟语塞。
「你不告诉我,我凭什么告诉你?」
「有、有一些应酬,暂时的,再过两天就没事了。」
他紧张的时候就会摸着口袋四处找烟,严俨抬着下巴,看他攥着打火机,点了几次却都没点着。
魏迟的表情更焦躁了,索性从嘴里拔下烟,连同打火机一起扔到地上:「做生意弄晓得伐(你知道吗
)?册那,晚上一起喝喝酒唱唱歌正常伐?我又不是不回来的!」
或许是职业病,看着他那一头乱草似的油腻腻的头发,严俨就觉得心里的火苗子蹭蹭地往上冒:「正
常。你去相亲也很正常。」
魏迟的面孔顿时涨得通红。
店里的客人们大喊冷得受不了,纷纷要求把玻璃门关上。严俨转手带上门,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寒风凛
冽的台阶上斗气。一门心思顾着老板娘的宽叔忘了给伙计们换新制服,数九寒天,严俨还穿着单薄的
衬衣,亮闪闪的西服背心罩在外面等同于不穿,没多久,严俨的牙齿开始打颤,瘦削的身体站在风里
,随时随地能被吹倒一般。
看他还硬撑着站在那里不吭声,魏迟的脾气弱了,脱下外套塞进了他手里:「降温了,多穿点。」
严俨捏着厚实的布料,嘴唇狠狠地抿在一起。
「真的是生意上的事情,原先以为是小事,没想到,弄得有点大……也没什么,过几天就好了……」
他编排着句子试图解释。
「到底是什么事情?」严俨直截了当地提问。
「这个……」
欢乐的音乐不适时宜地奏起,魏迟看了一眼号码,握着手机退开了几大步才开始接听。
他在通话的间隙时不时向这边望来,严俨拿着那件带着体温的大衣站在门边看着他,从他的眼里看见
了躲闪和回避。
「有急事,生意上的,要马上过去。」他急匆匆跑来,目光游移,神色紧张,「真的,严俨。」
「哦。」严俨答应着,却把手里的大衣又送还到他手里,「那你就去吧,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再来
找我,包括,你的相亲。」
魏迟张开嘴想再解释,严俨推开门,径直走进了店堂里间。
等严俨再度出现在店堂里的时候,门外已经没有了魏迟的踪影。
现在的客人们总是赞不绝口地夸严俨服务态度好,恰到好处的微笑,轻柔体贴的动作,恭敬俨然的表
情。若是前几年,其实学徒工严俨跟所有那般年纪的少年一样桀骜不驯,会跟客人顶嘴,会向看不惯
的人甩脸色,冲动起来挽起袖子就要打架。棱角一点点被宽叔的打骂和岁月磨平,脾气随手艺渐长而
收敛,所有客人不喜欢的个性都包裹进名为斯文的表像里。
但是在那一天,所有伙计都见识到了严俨生气的样子,包括前来炫耀的耗子。他被严俨拦在店中央,
毫不留情地从抹了太多发蜡的发梢嘲讽到了没有擦干净的皮鞋。连同想要出来打圆场的宽叔一起,所
有人都被他刀子般的目光刺得体无完肤。
第10章
阿绿的房间又小又冷,这些天偏偏还挤进来一个耗子。他放着自己花钱租的房子不住,死乞白赖地非
要和阿绿一块儿打地铺,抢着本来就只有巴掌大的那丁点儿地方。
好脾气的阿绿气得七窍生烟,搂着被子憋了半天,把脸都憋红了才冲口骂出一句:「你干嘛不回你自
己家住?」
耗子悠然自得地坐着严俨的床,慢条斯理地欣赏着阿绿的无奈:「租期到了,我不想续租。」
「那、那你想干什么?」
「买一套。」又是那种笑,赤裸裸地标着「炫耀」两字。严俨摇着头想,耗子跟魏迟一样,不炫耀会
死。
「那你就去买啊,反正你有钱。」阿绿没有发觉,后半句话有多酸。
耗子翘起二郎腿,笑得和蔼可亲:「还在看房,没有中意的。哎,你说,是买毛坯房自己装修好?还
是买精装修的?精装修的吧,那个省力,不就是多花几个钱嘛,值。」
「关我什么事?」阿绿被深深地刺激到了。
耗子笑着,蹲下身,毫不客气地从阿绿手里抢过一半被子,盖到自己身上:「所以,我来跟你凑合两
天。虽然你这里又冷又小,连个取暖器都没有,不过,我不计较,谁让我们是老乡呢?」
阿绿沮丧得快哭了。
旁若无人的耗子舒适地闭起眼,任凭阿绿如何推搡都不打算醒来。严俨静静地在边上看,看见耗子偷
偷勾起的嘴角,笑容无耻至极,无耻得……像极了魏迟。
这些天来严俨时常会想起魏迟,不知道为什么,在某个发愣的当口,或者每天醒来的第一秒、临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