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客人很少,现在甚至有的还慌慌张张地站起身走了。
叶广正觉得情况有点莫名其妙时,「砰」的一声,传来桌椅撞击的声音。
他张大嘴巴看见徐启章被揍倒在地,连带地撞倒了折叠桌,桌上的铁筷散落一地,在夜晚发出清脆却
突兀的声响,令人胆颤心惊。
叶广被眼前的场景吓得脑袋有一瞬间空白。
是什么?惹到流氓?收保护费?坏人?
一直以来他认为坏人是只有报章杂志才会出现的角色,在没有遇到之前,他觉得那些虽然值得警惕,
但不构成威胁。
他也知道他人自扫门前雪是现代人的象征,但如果今天没有看到竟然没有任何人对徐启章伸出援手的
这一幕,他也不会深刻地体会那是多么残忍的现代病。
就像某本书里说的,看起来似乎没有发生任何事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这些是真的,所以现在是真的,该怎么办?该怎么处理?
总而言之绝对不能跑走,但现在该怎么做?
叶广咬咬牙,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袋很贫脊,读这么多东西,却没有一个章节可以在此时派上用
场。如果贸然冲上去……现在没时间考虑了!
看到徐启章被其中一个穿白色吊嘎、戴着粗金项链的彪形大汉从地上抓起来时他忍不住到抽一口气,
心跳比跳蚤快,还没有想清楚该怎么做,脚就已经不听使唤地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叶广边跑边大喊,同时知道这样的烂招攻击力应该不大,看到那些流氓扭
过头来瞪着尴尬的他,就知道了。
徐启章的衣领还被抓着,看见叶广冲出来,他的眼睛微微瞪大,额角伤口带血,似乎是刚刚撞到桌角
划伤的。
「叶广?」他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
给了一个你不要怕我来救你了的表情,跟颤抖的双脚成反比的是脸上无畏的神情,叶广下巴微扬,看
清了对方总共有三个人,嘴唇虽然也哆嗦着,但看见徐启章虚弱的样子,叶广挺了挺胸。
「同学你豪笅(唬烂)喔,这边管区是我的谁你知道吗?」其中一个咬着槟榔、满头发油的大叔边讲
边吐红汁,看起来很吓人,而叶广也真的吓到了。
他不懂「好小」是什么,但此刻他明白了什么叫做狐假虎威、后有靠山胡作非为。
没有王法了,正义已死……叶广紧握着口袋里的手机,却迟迟没有动作。
「你们放开他!」
除了这样老梗的台词,叶广不知道言语在这种时候还能有什么用处。
「喔,放开他可以啊。」嘴上这么说,手却揪得更紧。徐启章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但你要代替他给
钱吗?」金项链在黄色的路灯下闪烁,讲话的人说得一口理直气壮,彷佛这些都是正常的行为,而这
些都已经超出叶广的理解范围。
还钱?他们家欠钱?所以是讨债的?
「欠多少,我给。」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话。叶广知道现在什么事是最重要的,也从很小的时候就知
道,钱可以解决一切。
「喔看起来也是个好野人,不错嘛你有个好朋友。」恶质地拍拍徐启章的脸,随即甩手放了他,穿着
夹脚拖的双脚慢慢走向叶广。
从书包掏钱包出来,叶广想着自己身上有多少现金,必要的时候也是可以去领钱给他们。说真的,反
正他什么都没有,就钱最多……什么都没有啊……
这瞬间,叶广终于正视了什么,而那是他一直逃避的角落。
路灯被大叔挡住了大半,让他整个人被黑影盖住,突然有些真正的恐惧,因为危险太过接近,叶广抬
头想直视敌人,却无预警的,被甩了一巴掌。
「还不是拿着父母的钱在嚣张,干。」金项链的大叔脸上有着不屑,不客气地对着叶广啐了一声。
……什么?
他说什么?叶广的视线看向地上,左脸火辣辣的疼痛麻痹了思考。
父母的钱,在嚣张?他吗?为什么?不是为了救朋友吗?哪里嚣张?不是白拿父母的钱啊,他很努力
的啊,不是吗?他一直都很努力不辜负他们的期望啊……叶广觉得眼眶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委屈、不
甘、气愤、恼怒什都有了,混在一起了。
为什么他得被他打?他是谁?并不是跟他有关系的人啊凭什么打他?
凭什么打他,他知道他父母除了钱和房子和脚踏车之外,还给过他什么吗?
防线被彻底击溃,脚软得厉害,胸口像是破了一个洞,气从那里开始外泄。
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涌上,他的病发作了。
不能呼吸。
「叶广!」
平时虚弱的声音在此时突然变得有力,硬是闯入他破洞的世界把他拉向前。看见徐启章把金项链撞开
的瞬间,叶广感觉手被拉住,昏黄的灯光重新笼罩在他身上,然后是一阵没命狂奔。
风呼啸在耳边,像是百米赛跑那样紧张的呕吐感不断涌上。
后面传来追赶的脚步声与叫骂,行进间看着徐启章连围裙都来不及脱的背影,叶广觉得连心跳都虚幻
得不可思议。
在奔跑的途中有一种逃亡的刺激感,让他忘却了脸上的疼痛。
对着后方颤颤比出生平第一个中指,他们赶上了某班正要离去的公车,气喘吁吁地催促司机快点开车
,而司机见状也感染到紧张的气氛,油门用力一催,扬长而去。
动荡的车上,开窗向后看,大叔们吃了满脸灰干声连连在原地跳脚。
叶广跌坐回椅,转头看向徐启章。自己的左脸麻麻的,他的额角则有未干的血痕。
莫名的,他们对看一眼又笑了出来。
只是这回,有点苦味弥漫。
第七章
他们并没有就这样坐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坐了两个站牌,下车时跟司机说了谢谢,司机担心的表情也让他们下车后笑着讨论了一会儿,而后在
走去叶广家的途中,两人一路沉默,无语。
推开自家的铁门,经过有知了叽叽叫的小庭院,叶广突然想起被他们抛弃、还点着黄光的小面摊。「
欸,面摊怎么办?」掏出了钥匙回头问了正在四处张望的徐启章。
「他们不会动面摊的,砸了他们就没钱拿。」淡淡地说了,徐启章动了动放在围裙口袋里的钱让叶广
听,表示钱也还在身上,一脸无所谓。
这么豁达。话说回来面摊没老板却还营业着,像鬼片一样嘛……
进到玄关脱了鞋子,拿了双拖鞋给徐启章,叶广向大惊失色的玛丽亚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并请她拿医
药箱给他。
安抚了玛丽亚跟她说只是又摔车了而已,两人随即进了叶广的房间。当徐启章还在观察房间里的摆设
时,叶广把手上东西一丢,人一扑,整个人呈大字型埋入床里……
房间果然是让一个人原形毕露的好地方。徐启章想。
叶广身心俱疲,一动也不动地趴在床上,想要就这么一直陷下去,不要浮起来。
今天晚上真是搞死他了,感觉像是演了什么少年动作片一样。
「还好吧?」床微微朝左边倾斜,感受到徐启章坐在他旁边,叶广本来连脸眼皮都懒得翻,听到这句
后火都上来了。
「不好,怎么知道你家面摊在演动作片。」还让他加入变配角。
「不是跟你说了不要来?」话语中没有责备,也不是质问。
徐启章的手摸了摸他的头,让他觉得徐启章的口气隐约有着开心的情绪……害他莫名其妙被乎巴掌还
很开心嘛。叶广撑起上半身,瞪向徐启章,突然看见他额角的伤口这才想起来要帮他擦药的事情。把
医药箱从床头抓了过来,他拿出碘酒还有棉花棒,小心翼翼地处理徐启章的伤口。
「到底怎么回事,你家欠流氓钱?」
「嗯……不是流氓,是我舅舅,三个都是。」徐启章闭着眼睛回答。
「蛤!他们是你舅舅?」可是看起来都是流氓没错啊!叶广一个惊讶棉花棒不小心用力施了压,听到
徐启章闷哼一声才说了抱歉抱歉,动作放轻,再帮他贴上OK绷。
停下了动作,两人默默对望一阵子,徐启章可能也在思索着怎么开口,而叶广则在等他开口。
这种事情再追问下去的话就显得鸡婆了吧?正当叶广这么想着,徐启章缓缓说了。
是从爸爸死后那年开始的。
「我妈开始每天出去打麻将,一开始只当她是因为要转移注意力才去打的。」徐启章顿了顿,似乎有
些懊悔。
「后来当讨债的人都找到家里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她不知道已经输了多少、欠了多少,那天,我妈还
是不在家。」从鼻息间轻轻喟叹,似乎往事再提却彷佛还放在眼前那样令人无可奈何。
有只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袖子,一回头,只看见叶广眼中有泪,让徐启章又笑了出来。
「你哭点很低,很怪耶。」
叶广没回答他,只是用力把眼睛睁大不让眼泪掉下来,徐启章见状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反覆咀嚼了几
下,才又开口。
「是觉得可怜才哭的吗?」淡淡的语气里带着某种等待答案的不安。
闻言,叶广顿了顿,摇摇头。
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当他想到这么瘦弱、这么像吸毒犯的他独自承受了这一切的打击与
失望,他就想哭。
他想那不是因为「可怜」他,他知道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人家的可怜。
徐启章还在看着他,还在等他的回答。叶广咬咬牙,在精英文库中寻找一个最代表他心情的字眼,想
了一会,思考着要不要说,最后还是讷讷地开口。
「……我心疼不行喔……」
虽然很奇怪、很肉麻,但讲起来异常顺口,尤其当他看见徐启章淡淡地笑了,像在面试一样,叶广觉
得这句真是讲对了
「后来因为要偿还外面的债务,所以跟阿公阿嬷借了钱,甚至还动到了祖产,我妈才算是醒了。」把
叶广的手从他的衬衫上抓了下来,反握住,看叶广的神情专注似乎也没注意到,徐启章笑了笑继续说
。
「两年前阿公阿嬷去世后,舅舅他们因为分不到什么遗产,所以转而像我跟我妈要钱了,他们是觉得
,都是我们害的吧。」
「怎么这样啊?怎么说你妈也是他们的姊姊吧,你也是他们的侄子啊!那怎么那样打你!」虎毒不食
子,叶广深信着。
「那是因为,我刚刚说了『干我屁事,那是我妈欠的又不是我欠的』这样的话吧,舅舅他们啊,说是
很重视『长辈』这种东西的。」
如果徐启章现在有烟抽,他一定会叼在嘴边。眼前就是这样让人感觉沧桑的景象。
年少的岁月,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失去了什么?心像是被挤了柠檬,又酸又紧。
「你也会讲那种话啊……」
「会欸,你失望了吗?」徐启章笑着看他窘迫的样子。
「我又没对你期待过什么!」
是吗,我可是一次都没对你失望过喔。徐启章讲了一句让叶广莫名其妙的话,正想再追问,徐启章又
讲了。
「但讲那句话我是真心的,虽然我很努力在还那些不是我欠的钱,也很早就认命了,但有时候还是会
有这样的想法。」
会想着为什么是他啊、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啊、为什么他得这么累啊……这些不成熟的想法,无
论如何还是会反覆出现在徐启章的脑子里。
叶广忘了,徐启章也跟他们一样,还是个少年。
「你会恨你妈吗?」叶广喃喃地说,而这句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问他。
「不会恨啊,我爱她。」徐启章看着他的眼睛说。
没来由的,听到「爱」这个字从徐启章口中说出来,叶广有些心悸。突然惊觉自己手怎么会跟他握在
一起,马上将手抽了回去,徐启章也没说什么,又是笑了笑那样淡然。
「但是爱跟实际表现的行动有时候不会成正比的,叶广。」
就像她爱我,但是当时她打麻将的时候并不会想到我;我爱她,但是我却又会有着如果我不是生长在
这个家庭,可能会轻松一点的念头;舅舅也或许是爱我们的,不然房子不会留给我们住。
只是他们更爱那些货币。
只因为人还是自私的。
空调吹送冷气的声音在房间循环,隐约可以听见外面知了的叫声。
人还是自私的……不管怎么以爱为名,不管爱人或者被爱,人还是会自私的。
听到这句话,叶广不小心流下了眼泪,是难过,却有些解脱。
徐启章赶忙抽了张卫生纸给他,虽然知道他哭点怪,但没想到又哭了,真是,他都帮他哭完了。
后来两人偷偷地溜出了门,又摸摸地跑到面摊附近的变电箱后,确定四下无人才去收摊。他们发现摊
子上虽然有被翻过的痕迹,但就像徐启章说的一样没有被砸摊。
迅速收完摊,徐启章突然看了手表露出惊讶的表情,催促着叶广上车。
被歪龙头飙车载了回家,徐启章匆匆跟他说了掰掰明天见,骑没两轮又折回来拍拍他的左脸,说了对
不起和谢谢后,就飙风而去了。
他都还没说掰掰耶……叶广摸着自己的脸,觉得今天又是个集莫名、奇妙、紧凑的一个晚上。好像刚
刚都是在作梦,因为只有作梦会像这样快转却还记得一清二楚。
今天晚上,他也跟着徐启章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
呼了口气,伸了个懒腰,看向庭园上的天空,是很接近地表的满月。
第八章
爱,存在于这世上。
这点无庸置疑。
不着痕迹就是爱的表现,
是爱的方式。
——太宰治
「欸欸剩一个礼拜,你决定要投给谁了吗?」
「不知道耶,反正不会投给狐臭铭。」
「那你到底要投给谁嘛!我先说好了我要投给叶学长。」
「但是他上次表演后空翻耶,你不觉得有点形象破灭吗……」
「不会啊超可爱的!感觉更亲近人了!」
「是喔,反正我应该会投给弹吉他的,他激起我的母爱。」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啦?」
「……『谭吉他』?」
在徐启章「低调的华丽」与叶广「精英也有人性化的一面」的宣传手法下,学生会长之战简直就像只
剩下两人在激烈缠斗一样。据小田在第一次段考后公布的最后一次民调显示,两人的支持率差不到零
点三。
「有很多学生都不知道要投给你们哪一个好呢哈哈,很好很好,优秀的人才总是让人难以抉择,这样
选战才有看头啊!」小田拿着资料非常开心地滚动着他颊边的卤蛋。之所以由蕃茄晋升为卤蛋是因为
他又发福了。
放学后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三三两两还在奋斗的一些老师,听到小田的声音都转过头来对他们欣慰地
笑了笑,不管是有教他们的还是没教他们的,似乎都与有荣焉,笑得很像是自己家出状元一样,不过
这种目光要是太过集中,可就让人觉得大小眼了。陈泽铭站在两人的旁边,脸比腋下臭。
出了办公室后陈泽铭讪讪地说了声再见就先走了,叶广跟徐启章则是对看了一眼耸耸肩。小杂碎不足
以成为他们的话题。
「欸,你是不是长高了?」走廊上,叶广刻意挺直了腰,发现视线竟然落在徐启章的鼻头而有些讶异
。
「嗯,有点驼背看不太出来。」徐启章也拉直了背,手往叶广的头顶比了比。
「比什么比!长高不长肉的!」叶广作势要咬他,吼吼吼的乱叫。
「……你越来越没形象了。」抽回手,徐启章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