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又有些……害怕,是的,害怕,怕焱儿就此跟了他走。
许久,江焱才反应过来,恢复了平时的神色,垂下了头,道:“如果我不从,王爷是否要让您的铁骑踏破我家园?”
万俟暮褚苦笑,自己在他心里怎就卑劣至此。
“不会。”
江焱抬头,看着万俟暮褚的眸子,轻轻吐出,“对不起。”
万俟暮褚并未失望,只是闪了闪眸子。
一旁的江天下,却出声道:“焱儿,你可考虑清了?不问国不问家,只问你自己。”江天下此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居然掺杂着诸多不安。
江焱直直地看着江天下的眼睛,心里有个声音道:我不为家不为国,我也不为自己,我为的是你啊……
江天下又道:“焱儿,随着我们,注定只是兵刃征战,还会有流血故去,还会有冤魂野鬼,而——”他看着万俟暮褚,“随王爷离开,我相信,他一定会让你过得比现在好,好很多。”
万俟暮褚点了点头,虽然不明白为何江天下突然向着他,但他肯定,一定会对江焱好。
江焱微微偏头,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承蒙王爷抬爱,在下无福消受。”
万俟暮褚低头笑了下,然后站了起来,笑着对江焱说:“其实……我知道你不会允的。”他负手,抬头看着天,“只是……突然想这么冲动一下。”他摇摇头,“罢了,我们走吧。”
说完,他翻身上马,轻轻一挥手,带着他的精兵,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战场。
不远还听见,万俟暮褚与他的下属的对话——
“主子,这就撤兵,主上不会放过您的。”“爱怎样怎样,本王这就找个地方住着,再也不出来了。”
“……主子,这就……不再争取了吗?”“……呵呵,世间有万般求不得……”
……
江天下转身,看着江焱的眸子,半晌,突然笑了,伸手摸了摸江焱的脸颊,轻声道:“傻瓜……”
一时,江焱就红了眼睛。
傻便傻,你可懂?
第十五章:铜城
天格二五二年,和顺主将万俟暮褚退兵,国军大胜,举国欢庆。
不日,明接八百里加急圣诏,诏文曰:即日返朝。
——摘自《柳生记史》
“来,干了它!”“干!”
觥筹交错,酒肉华天。
帐外将士们豪情冲天,抛下国恨家仇,心无他念,只享一时贪杯。
欧阳方圆合上帘子,走回帐内。
帐内几人,均端坐于席间,各个心怀他事。
崔明、江天下坐于主座,两侧立着李良和华阳,挨着主座分别坐着江焱和黎追,接着是柳圣、欧阳方圆、厚文昌和樊柯李良等人。
率先开口的,是李良。
“诸位,我是武将,不懂得什么文绉绉的言辞,先干为敬。”说着,仰头,将一大碗酒咣当灌入肚子,然后把碗砸在了地上。
此时,好像几人才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厚文昌扬了扬碗,“我也干。”
直到最后,江天下才站起身,崔明也随之起身,两人似有默契一般对视许久,而后崔明率先道:“今日,还是兄弟!”
江天下含笑,“明日战场再见!”
“战场再见!”
崔明率圣军班师回朝,陈启贵大手一批,嘉奖之余,命早日除去江天下等异军。
江天下率鹰军各部,南下回驻地,与仲秋汇合,仲秋叙旧之外,言之早日夺回皇位。
两军颇有默契,停军整顿三月之后。
战火打响。
殇朝常胜将军倪桂桦受皇令,率重军守卫桐城,鹰军启战,狭路相逢。
桐城其名,取自铜城。
自古,铜城三面环山,有天然壁垒相佑,自古以来,都是易守难攻之地。倪将军率军守住城门,另三面任谁都无法攻破。
“殿下,人数清点完毕。”
“怎么样?”
“……”见樊柯欲言又止,厚文昌上前道:“不大乐观……与和顺嘉邦打那会儿,自愿加入我军的士兵们,这三个月来陆陆续续……走了……还……带走了一批逃兵——这群混蛋!看我不抓——”
“走了是吗……”江天下轻轻翻了翻樊柯呈上的名册,“走了就走了,当初招他们,便是驱逐外敌的,也应允了离开自由。至于……另一些……”江天下合了名册,放置一边,“恐怕还是觉得,我们是造反,是大逆不道吧……”
“殿下——”“罢了,就这些人,我们也得打赢它。”
厚文昌闻之点点头,方才见江天下半阖着眸子一脸倦容,突然觉得不过少年郎,却要担着国仇家恨,不禁有些叹然。
一恍惚,却见江天下已恢复往日神采,摊开地图,“诸位,桐城地势险要,若能过了桐城,那么南方这一片就纳入囊中不在话下。然,桐城易受难攻,东南西三面城墙均是前人依山势而开凿出,坚不可摧,北面又有重兵把守,日夜不怠。而这几日我们已讨论了太多方案,明日,还是去看看比较好。”
欧阳方圆上前一步,请令道:“明日在下带人前去查看。”
“不,明日,樊柯李良留守,欧阳掌柜、厚大哥、圣,带上几个人,随我一道去。”
“……我呢?”江焱从一旁出声,“太子殿下好不公平,屡屡布置事情都忘了他的军师!”说着皱了皱鼻子。
众人见他这样,都笑了,樊柯道:“小焱怕是又闲不住了想要出去玩了罢!”
“胡说!”江焱瞪他。欧阳方圆道:“小焱不是说这几日没休息好吗,殿下该是心疼你劳累,让你休息休息吧。”
“才不要,”江焱起身,走到江天下身边,看着他,“你骗骗他们就算了,能骗得过我吗?晚上值夜的一来查房,你就假装入睡,然后又偷偷起来想法子。你是铁打的?”
“罢了罢了,让你一道去就是了,怎得还冤枉我开?”江天下笑言。
江焱张了张口,皱着眉,道:“哪里冤枉了!明明——”“好了,诸位都去休息吧,明日早点走便可。”
待帐内众人离开,江天下拉着江焱的手到床边,给他递去干净的布巾,“擦擦脸,早些休息。”
江焱接过,却站起身扬着手先给江天下擦净,“我知你今夜又不打算好睡,你若不睡,我也不睡。”
江天下见眼前那小脸异常坚定,轻轻叹了下,伸手揽过他的肩,一同躺下,拉了被子,抵着他的额,轻道:“夜了,好梦。”
过了许久,江焱才悄悄把一旁已然入睡的人的手臂搭在自己腰间,见他未醒,又大着胆子往他怀里蹭了蹭。动作太大,好像扰了江天下,听见他轻轻念叨了什么。江焱细听,便听到浅浅的焱儿二字,不禁欣喜,似乎觉得腰间的手箍得紧了些,这才欣然闭眼,一夜好梦。
青天暖日白云西风,桐城郊外绿草荫荫芳花朵朵,周边偶有游人。
江天下一行人着锦衣轻装,有说有笑,似哪家的纨绔少爷带着一伙子家仆郊游来着。瞧他们骏马轻蹄无忧无虑,怎知这动荡局势已经把战火烧近了家门?谁人看到他们不叹上一叹。
而,若他们当真无忧便好了。
江天下和厚文昌带着两个牵马的随从走在前,柳圣和欧阳方圆骑在马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江焱缓了两步,随他们走到了一起。
“小焱,近日睡得可好?”欧阳方圆见他脸色黄蜡,忍不住问。
江焱抬眼看了看前方和厚文昌一道走在前的江天下,确认他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才对欧阳方圆轻轻摇了摇头,“我到还想请圣抓些安眠的药给我。”
“是药三分毒,怎么能看你坏了身子。”柳圣道。
江焱勉强扯了个笑,眼波里全是无奈。”那就这样罢,垮不了。”柳圣闻之,轻轻摇了摇头。
江焱顺了顺马鬃,道:“圣,欧阳掌柜,你们看该如何?”两人看了他一眼,见他抿了抿唇,继续道,“殇朝出军数十万来镇压我们,崔大哥他们还未出军,单是个桐城就扰了我们月余,好在现在天气暖和,若是再过几月,我们入了北方,而岁转冬,天寒地冻,该如何是好?和崔大哥他们协同对外时,咱们的人便抗不住寒天病倒太多,我们现在,好像一点优势都没了。”
远处江天下和厚文昌下了马,江焱见状也勒马,“而且……他太累了,若是我夜夜不得好眠,他根本就是不眠不休。”江焱的目光注视在远处人的背影上,“他不想打了……然又无可奈何,秋老头的信几天便一封,他藏着怕我知道,自己便在拼命。近日很奇怪,我总是梦见他中箭……满身是血的倒下……”江焱垂下头,松开一只抓着缰绳的手,盖在了眼睛上。
欧阳方圆和柳圣对视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远处,不知江天下和厚文昌在商量什么,江天下下了马,一手背在身后,站在山丘顶上。风鼓起他的袍子,撩起他放下的缎子般的发。
江焱眯了眯眼。
没法子,还是喜欢着这个人。
突然,江天下不知怎得,身子向前伏了伏,便听一旁厚文昌惊叫一声,江天下整个人都仰了过去。
江焱吓坏,突然胸腔里扑腾扑腾的东西就悬在那不动了似的,立刻马背借力聚力跃向了江天下。
“天下!”
“……嗳,没事,莫急。”江天下见江焱吓白了脸,忙安慰道。
“你——”江焱扶他起来,手沿着他的全身抚了个遍,厚文昌忙道:“小焱!只是我疏忽了,让殿下滑了。”
江天下看江焱绷着的脸,笑道:“我自己没看清路,怎么把责任揽你身上了?!”说着拍了拍江焱捏紧自己胳膊,“没事。北门重兵死守,说起来只有这门能作突破口,我正在问厚大哥这城门先人们是如何开的,没注意这地滑了些,没摔着。”
江焱这才缓了面色,柳圣从一旁道:“天下有所不知,桐城这里有一种草,其上附着着一层厚厚滑腻的薄膜,夜间寒气使得它更滑了些,天下才险些摔着了。”
江天下拉起给自己拍衣服沾到的泥土的江焱,忍不住在他肃着的小脸上轻轻一掐,见他瞪圆了眼,才含笑对柳圣道:“是么,竟有如此植物。”
“桐城的师傅们把草植在仓库附近,便于运输货物。”
“师傅门极是聪明,百姓中不少能人——”突然,他顿了声,眯着眼看着不远处的铜城。倪桂桦怕他们从城门攻入,便把厚重的城门关上了。几人见江天下突然不语,便也不打断,知道他在想事情。果然,听他轻轻笑了下,道:“我的军师,在下心生一计,您看看可行否?”
江焱见他语气颇有略有俏皮,忍不住瞪他一眼,“讲。”一出口,才发现这语气颇有咬牙切齿之意,不禁脸红了红。
一旁几人都笑了。
第十六章:捷战
恐怕数年后,还会有人记得铜城之战。
那夜火光冲天,血漂铜城。
子夜时分,铜城南城墙下突起大火,同时鹰军弓箭手放箭,烈烈大火灼烧了一时辰有余,守城将领被攻城扰得无暇分身,那大火就灼着城墙。
不料,突然由南面山坡,滚下一个个木质大桶,高速滚下,撞在城墙上,轰然撞裂,灭火不说,冰凉的水悉数淋在了城墙上。接着,从山坡上滚下一个个巨石,巨石磊磊撞在城墙上。
火灼烧过后又被冷水淬之,城墙之石变脆变酥,巨石一撞,便开始开裂。
倪桂桦得信率大军赶来,正欲守住城墙,却不料城墙倒塌,一半人便硬生生压死在那高大的城墙下。
得以存活的还未缓和,便听城外擂鼓声声,鹰军攻入。
直至天明,倪桂桦慌不择路,弃下铜城,向北逃去。
鹰军首战告捷。
军中按例开了庆功宴。
此一役后,倪军军力折损殆尽,余部退至凤台。
“樊柯和李良那里传来捷讯,”厚文昌大笑道,“现在殇朝有半壁江山,都是我们的了!”
江天下看他一眼,轻笑下,展开地图,手抚过已经被拿下的一半江山。
江焱立在一旁,眸子没有放在地图上,而是锁在江天下侧颊。
紧紧抿着的唇有些干裂,鬓角的头发竟有些白,闪得江焱花了眼。
四年前,江天下廿四,如今四年征战,他还未至而立,竟已愁白了鬓发。
“焱儿?怎了?”江天下侧头,看着方才抚上自己侧脸的江焱的手。江焱缓过神来,见帐中几人都奇怪地瞧着自己,才反应过来方才竟失神去抚摸江天下的脸颊,不禁红了脸。
“脸红什么?”江天下直起身子,“我这个被你摸的人还未脸红,你脸红什么?”
江焱听见厚文昌欧阳方圆还有柳圣压抑着的笑,脸又红了几分,硬着头皮道:“你脸厚堪比城墙,当然不会红!”
江天下闻之笑答,“口说无凭,焱儿怎知我没有脸红的事?要不焱儿在这亲上一亲,看看会不会红?”
厚文昌直接笑出了声,欧阳的眸子里也染上了笑意。江焱抿了抿唇,心道这人怎么生成了无赖。便别过脸决定不理他。
江天下见状,眯着眼笑了笑,然后指着地图,沉声道:“倪桂桦退守凤台,诸位提议如何?”
欧阳方圆看着地图,想了想,道:“倪桂桦手边不过几万人,就算我们与他们硬碰硬打起来,也有胜算。凤台平原,说起来,是小焱的拿手战。”
江焱听到点名,也看过来,仔细看了看地图,然后点点头,“好。我没有问题。”
江天下看他一眼,然后以指点了点地图,“嗯,厚大哥,通知下去,明日拔营,目标凤台!”
“是!”
“焱儿?”“在。”
江天下掀开帐帘,见江焱盘腿坐在出床上,挺直着脊背,手里抱着本破旧的兵法书。江焱见他进来,嘴角扬起了笑。
帐内烛光下,晃了江天下的眼。
犹记得初见时他细瘦的身形,姣好的面容,还有那一声的音软,这几年得他陪伴,三年伴读,朝夕共处,脑袋瓜聪明,却淘气调皮,常常气得先生吹须,活像一个顽童,但其实人已不小。四年征战,多少夜晚抵足同眠,多时怀里拥着这人便能一夜安眠。
那次在静云门所遇,江天下想了很久,最终落了个,罢了。不管他喜欢谁,总是要是个好人,起码得过的了自己这关。
然而这四年时间,朝夕相处,江天下不是傻子,自是能感受到江焱四年间传递过来的情谊,他的眼神他的举止,多多少少,都可以猜到些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却知道江焱要什么,但也不知道自己给不给得了。
至少现在,给不了啊。
一日日逼近殇朝国都,一日日接近皇位,江天下就愈加烦躁。自从和崔明他们分开,江天下就不想打了。皇位上坐的是谁,跟百姓没有关系,他们只关心,生活的好坏。且,登上皇位,安定朝廷又要余年,费心费力,立后纳妃。不肖想便可预见,从他登上皇位安定那一日起,江焱便一定会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