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惊,竟然真的给开了!
大殷朝的宫门戌时落锁,此后任谁都不得入内。我刚才是慌乱了脑子,才没考虑到天色已晚这一点。霍骁竟也不阻拦我,还随我一起来了,此刻若不是他在这里,只怕单凭我自己,是决计进不得这宫门的。
我看了看被霍骁收回袖子里的令牌,那上面的纹路尊严华贵,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可我知道,绝不是该在这种时候亮出来的。
霍骁大约是见我眉目忧虑,便安慰道:“莫急,立时便到了。”
我不抬头,喉咙紧紧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车行了一阵子,稳稳地停了下来。霍骁和我先后下了车,宫中的各处都点起了明盏,映衬着满目的亭台楼阁宫闺深院,不远处的湖水飘着星星点点的河烛,仿佛天上的银河。
我这才想起来,明天就是除夕了……
霍骁拍了拍我的肩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要对我说什么,可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便快步朝礼部议事堂的方向去了。
他的衣袂在夜风里翻飞,逐渐在黑暗里隐去。
我没由来地心内一涩,甩了甩头,这才踏着沉甸甸的步子往御医殿走去。心中是有千言万语的,可是却无从说起。
我刚走到御医殿门口,就看见所有的奉御和正御都佩戴着正装,由底下的典御提着药箱跟着数十个内监从御医殿跑了出来。
那为首的,竟是宫中的内监总管,刘公公。
我正纳闷,是什么事情能让这么一大帮子从御医殿里齐齐出来。而此刻,人群里的傅峦一下子走了过来,他神色肃穆,比起他平日里更加不近人情。他压低声音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我想说,可是声音一下子颤抖起来,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傅峦不像刚才那样冷漠了,他正欲再问我,却是一刻都不容耽搁似的,抓住我说:“皇上方在同皇后太子在画舫上游湖,却突然呕血晕厥,眼下我们正要赶去。”
我瞪大了眼睛。
“林总管呢?他同你一起来的么?”说到这里,傅峦突然停了下来,他认真地看着我的脸颊,低声问:“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
我用几乎哑掉的声音说道:“爷爷……出事了。”然后,还是不得不承认,说道:“……不在了。晌午的时候……不在了……”
我低着头,身体有点发软,不想再说一个字。
傅峦那边立刻没了动静,只是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兀然一紧。
站在另一边的十几名正御因为傅峦走到这里,都有些着急地开始催促。刘公公更是像被炸了尾巴的猫一样,脸孔都快扭曲了,抖着拂尘气愤地看着这里。
我一手夺过傅峦自己提在手里的药箱,扯着他的衣袖走向正御们那边,低声说:“皇上要紧。”可是,声音里的虚软却无论如何都掩不去,透着一股子羸弱。
傅峦他快步跟上我,将我手里的药箱抢去,另一手扶着我的胳膊,带着我一路快步。
他走至徐公公面前,微微颔首,道:“咱们走吧。”
夜色的宫中,灯火通明,殷红的宫墙层层叠叠地将所有人囊括在一种窒息之中,绝望的意味如此呼之欲出。
第六十七章:新皇登基
正元殿的内殿跪满了一屋子人,奢华的玉床用银钩收起了罗帐,四周围满了十几名御医。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对抗这压抑的死寂。
窗外是呼啸的寒风,摇晃着华美的灯盏撞击着上梁,将冰冷的声响传送进房内,犹如死神的指尖叩响终结的琴弦,阴森而恐怖。
我接过一方被用过的锦帕小心翼翼地退离了床榻几步,正欲转身。就听见头上传来一声阴冷干涩的声音。
“这个奴才为何一身素色!”
我略略抬头,看见一个凤冠华袍的女人正怒目瞪着我,她曾经一定是一位雍容美丽的女人,但确然上了年纪,头发里透出丝丝的霜发,不过映着一身游走着金线赤纹的深宫凤服,尤为尊贵。
我心中一惊,明白过来,她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太后娘娘。
“哀家问你!没由来的,着这么一身,是要触谁的眉头!且不说正值佳节,便是寻常时候,也不该如此着装!真个是好大的胆子!来人啊!给哀家拉下去重打五十棍!”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身素灰竟和这里的浓艳如此格格不入,眼下皇上危在旦夕,我身上几近戴孝的样子,的确很是大胆。
“太后娘娘……”我头皮一麻,心里大叫不好,正要开口解释。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内监声嘶力竭的传报声,他一下子跌跪在地上。
太后身边脸色煞白的皇后,连忙上前,急切地问:“林贤来了?!”
那内监的脸色死白,汗涔涔地回报,声音颤抖:“礼部来人说,林府上报,林总管溘逝了!”
连围在龙床边上的御医们都惊慌得一下子停下了手头的动作,但马上又缓过神来继续。
大殿之内再一次陷入死寂。
方才正面目怒容的太后仿佛一下子被抽了魂魄似的,脚步不稳地趔趄起来,众人都惊呼着过来搀扶。
“父皇!父皇!”
这时,床榻那边忽然传来容睿太子颤抖的声音,连唤了好几声。紧接着,围在床榻四周的一众御医都跪了下来。
太后和皇后几乎是要昏死过去的表情,被内监扶着,欲要快些走,却奈何绵软的步子无论如何也无法一步跨到床边。
“皇上?皇上?!皇上!!”
太后和皇后踉踉跄跄地来到床边,均是无法自持地伏在床边不住地哭喊着,两个无比尊贵的女人在这一刻仿佛被剥夺了所有的荣华一般地无助。
两个正要把我拉出去的内监,看了一眼里面地情势,都大惊失色地跪了下来,跟着太后和皇后的哭声喊了起来。
声音一波一波地传递下去,片刻之间,这个被装饰一新的正元宫沉浸在一片哀泣之中。如此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充斥着沸沸扬扬的悲戚,有炽热的,有冰冷的,也有……无动于衷的。
那个叱咤风云的君王眼下是躺在绫罗之上的尸体,没有了气力,也没有生机。
我记得御医殿隔一段时间就会送来被处决了的犯人的尸身,供内院剖解。那些冰冷阴森的尸身其实是令人作呕的,但死人有时候却比活人有用的多,他们沉寂漠然,不喜不悲,超脱了的羁绊。原来,在死面前,尊贵的君主和卑微的平民一样公平,这在被阶级和权势笼罩的世界里,很难能可贵不是么?
我几乎是冷笑了一下。
我跪着,看着,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生与死,本来就是没有人可以逃避的,今天或是明天,分分秒秒里,在这样一座人间里,在这样一个异度的时间里,任何人都消耗自己的光阴,一旦殆尽,便无可挽回。时光的洪流无情地不为任何一种事物停留,只有漠然的更替,无视血肉之躯的挣扎惋惜,无视油尽灯枯的渴望无力。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是。
不是爷爷的孙子,不是御医殿的典御,不是被周围的人暗暗记恨的宠儿,不是皇宫里只要一声令下就会被惩戒的奴才。
我仿佛又变回了自己,在许多年前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少年,以一个第三者的视角面对这里的一切,面对死亡。
一双手臂突然圈住了我的肩膀,然后将我悄无声息地带了出去。
我纷繁的思绪在接触到夜风的那一刻终于回归,我定神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在一处幽暗的回廊,正殿外面的一条回廊,被枝叶簇拥着,像一处幽地。
醇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皇上……驾崩了。”
我点点头,道:“是。来的时候就便觉大势已去,任大罗神仙下界也救不起的。”
霍骁将我慢慢转过去,正对着他,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仍然那么矍亮,像珍贵的宝石一样通透,折射出锐利的光芒,我以为他会问我皇上的死因,因为帝王猝死原本就是颇惹疑义的。可是他却道:“将外套除下吧。”
我立刻意识到,他刚才应该就在殿外。自己差点被拉下去棒打的样子被他看见,心里忍不住有点别扭。我有些黯然地低下头,一边将素纱外衣给脱了下来。
霍骁没有再和我说什么,只是将头微微偏转向通往内殿的大路,此刻正陆陆续续地有皇亲赶过来,其中也不乏高官权臣。他们走至内殿门口的时候,都齐齐地跪了下来,福着身子。我们这里与那儿隔得有点远,夜色里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但是其中一个人却和他们身后跪着的人不一样,他玉冠锦袍地长身而立,手里拿着一把月色的折扇,竟然只是颔首站着,姿态很是超拔。
我看了看霍骁,发现他也正看着那个男人,于是便问:“那个人竟然不跪。是谁?”
“严王,皇上的六皇弟。”霍骁但说了这么一句就没有来人下文,看起来是不想和我说得太清楚。
我细细琢磨了一下“严王”这个名词,发现有点耳熟,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说过的。不过,这些朝政上的人和事,我的确不用知道太多,所以也就不再追问了。
“眼下外面聚了人了,你不要进殿了。只在这里等着吧。”霍骁转头对我低声说,接着,就阔步绕出了回廊。只是,他走到尽头的时候,却回头看了一下,二人的眼神相撞,我连忙收回自己的视线。
当霍骁也走到了内殿外面的那一刻,刘公公满面泪痕地从内殿里跑了出来,站在高高的阶梯上,悲呼道:“皇上——驾崩了——”
“皇上——啊——皇上——”
跪着的皇亲和臣子立时爆发出呼喊,紧接着便呜呜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竟然又忍不住冷笑了一下,明明来的时候,都已经知道皇上凶多吉少,为什么现在才表现出深受打击的模样,你们的皇上已经没了,是要演给谁看?
我被自己刻薄冷漠的想法吓了一跳,叹了一口气,退后了几步,倚在一根柱子上,心烦意乱地将手里的素纱卷了卷,扔向了回廊外面的花丛里。
接着,殿内一阵骚动,容睿太子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出来,精致的服饰依附在挺拔修长的身躯上,呈现出一派卓然,这原本应该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可是此刻,他的神情不明,但脊背却是挺得直直的,两只手交在身后,金冠玉服在灯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太子千岁——”
接下来走出来的是已然整理妥当的太后和皇后,她们看起来冰冷而无懈可击,难以置信她们在片刻之前还是濒临崩溃的模样。
接着,刘公公及时拭去泪水,将边上小内监呈送上来的一份圣旨展了开来,对太后皇后和太子行过礼之后,便宣读起来:
“朕以凉德,,承嗣丕基,数十年于兹矣。……”
这份遗诏上,从宗室诸王以及朝中群臣的设官分职说到国用军饷的分发用度一一巨细地提及,可谓罕见地详尽。
其中有一段大约是因为自己喜好男色而致子嗣单薄的缘由,竟然也隐晦地写道:“人之行事,孰能无过,朕既知有过,每自克责生悔,然未能省改,以致过端日积,懕戾愈积,是朕之一罪。”
最后,遗诏中更是浓墨重彩地写道:“朕子容睿,岐巍颖慧,克承祖制,兹立为储君,及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位。特命朕弟殷洵叔王辅政,拜大将军霍匡,太丞穆尚斯,朝臣纪延鹤为辅臣,伊等皆系高勋重臣,朕以腹心重托,保佐冲主,辅佐政务。”
当刘公公高呼道:“布告中外——咸使闻之——”时,跪在下面的所有人皆回应着大呼:
“先帝圣明——先帝圣明——”
紧接着,那个见了圣旨才跪下的严王也和一众大臣喊道:“臣等遵旨——”
站在高处的那个少年,在那一刻,仿佛退去了所有的青涩,在呼声朝贺之中收到万人的膜拜和万丈荣光。
第六十八章:莫名其妙
淳宁元年,容睿太子即位,帝号烨宗。
烨宗下令,受到先帝宠爱的美男子们一律陪葬,包括柳侍君。至于那些有名无实的妃子,都送去宗庙出家修行。
烨宗孝感仁厚,没有按先帝所说的二十七日之后就除去祭服,而是坚持了三个月,自己即位之时更是盛宴不行,锣鼓不鸣,以示子哀。
举国大丧的压抑气氛在如今阳春三月的时候,总算消散了大半。
而林府,也摘去了白色的丧饰,取下了素色的牌面。重新换上了崭新的灯笼和门璜,林木植株也请花匠整修得美轮美奂,府内上下更是装饰得犹如佳节一般典雅精致。
但是,受过创伤的痕迹仍是很难消去,尤其还是心上的创口更是无能为力。
爷爷入葬之后,奶奶就日以继夜地守在那座灵位之前诵经念佛,也不怎么用膳,我只好命人在食物里加入一些最是滋补的药材,能护住一点身体是一点。再之后,她连话也说得少了,只对我还念几句,多是让我上香慰藉爷爷一类的事情。渐渐地,奶奶连这些话也不说,爷爷去世,我得了宫中的假令,在家中居丧三月。奶奶便跟着我去药园,我不让她帮忙打理那些药材,她就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嘴里时而喃喃自语,全然没了往日里的神采。
蓉姨在留灵谢客的时候就时常来和奶奶宽慰些许,霍骁有时候也跟来,他那时一身的白盔白甲,显然是戴着德宗的孝,应该是百忙里来的林府。而我当时正忙着出殡的事情,只是在他进门的时候匆匆地看了一眼,就不得不先去准备发引参灵的事情。等吩咐好茶房,嘱咐完铭旌、纸活、雪柳一类之后,才匆匆去到厅堂里。
可蓉姨和霍骁那时正要起身回去,我刚向蓉姨赔了礼,管家那里便又来了人。一直到爷爷的白事妥当终结,我都没和霍骁正经说上话。不,我和霍骁自从那天之后,就没正经说过话了,他真的说到做到,从今往后都不再纠缠……
我有时候会因为梦里出现说着这句话的霍骁,而讶然惊醒,然后披衣起身,在透进月光的窗前一站就是大半夜。思绪总是凌乱的,追究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想过去的事情,那时候谁也没有离开,谁也没有改变。风总是吹得头疼,但是比不上心上的空寂。还好那时不用去御医殿里,也就无所谓精神不精神了。
而御医殿里,据说也正是破涛汹涌的时候。
总管一位已经准备由奉医堂的方奉御执掌,而问题也就随之而来了。
奉医堂新空出的奉御一职却迟迟难以决定。论岐黄之术,傅峦实乃正御之中的翘楚,却生性孤僻严苛,恐有惹出众怨之虑。论人心所向,方玉宣温润谦和,加以医术不俗,但却是方奉御之子,恐有惹出偏私之嫌。最后,还有一个人可谓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只因为十五年前的一道推恩令,他也加入了这场争夺。
没错,那个人就是我。即使我此刻身不在宫中,却也被议论推上了风口浪尖。
先皇的恩令本是无可辩驳的,但爷爷生前曾经和三位奉御和提举司说过,关于我今后的升任大可不必理会这道令箭,他早已备好了解释的呈辞,让众老只需平心决断即可。所以,我的胜算也并不绝对。
听说,居然也有一部分人赞成林佑熙担任奉御,并说了一干后生可畏,青出于蓝的见解,更是搬出了以慰林老在天之灵的理由。但是反对的声音也不弱,认为林佑熙年纪尚轻,难以服众,加之以前只是在宫中行医用药,虽是行事不俗,却从未涉及殿中大小之事,只怕经验不足。
而这个问题又使殿中众老对于傅峦和方玉宣之间的选择变得更加复杂,林佑熙是傅峦的下首,倘使傅峦不能当任奉御,林佑熙岂不是只能继任典御,如何对得起林老生前对此子的教导厚爱。传出去,更怕有人指责殿中之人,趁人之危,欺其年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