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以抑制地低下头,难过地拧起了眉毛,好想用光速逃离这个地方,但残存的理智告诫自己不能将情感泄漏丝毫。所以我只能握紧拳头,面无表情地原地不动。
“霍左将军!”敏柔公主不能自己地看着他,眼中的爱慕不加掩饰,却因为激动和女儿家天生的羞涩有些欲言又止起来。
“臣遵圣上之托,将此交由长公主,请受。”霍骁面色如常,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敏柔公主止不住飞起两抹红霞,接着,她缓缓地看向我,笑了。
“呵呵,霍左将军,本宫日前承林御保救了一场,今日特召他来此,准备亲自向他道谢。”她年轻而秀致的脸孔荡漾起纯美的笑容,然后微微挑眉,道:“方才,林御保说他也知道本宫好事将近,要送本宫一样稀罕物……”
“说是明宗勒令打造之物,贴身而用可防身,也可趋吉避凶,乃是吉祥之物。”敏柔公主有些懊恼地皱起秀眉,好笑道:“究竟是何物呢?”然后,她佯装出娇嗔的模样,却又是笑着问我:“林御保,别同本宫卖关子了!”
正殿之内一片寂静,精致的幕纱微微舞动,我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敏柔公主身后的霍骁陷入比这里更加深沉的落寂。
而下一刻,最先开口的人,却是霍骁。
他声音平直,沉哑道:“长公主千金之躯,如今又是待嫁之身,理应愈加谨言慎行,林御保虽是内臣,但也是男子,召其入内,实应放下幕帐,相隔而言方妥。”
敏柔公主微怔,但下一刻,却背对着身后的男人,露出一抹幸福羞涩的笑容,那么闪亮的眸子简直比星辰还耀眼,一丝不差地落在我的眼里。
“本宫记住了。”敏柔公主旋回身体,对他轻轻说道,却没有一点公主的架子,仿佛在这个男人眼前,她甘心放下所有尊贵骄傲,变作最平凡的小女人去依附着他,去乖乖地响应他所有的要求。
我连最后的一丝气力也被抽去了,犹如一方木偶似的站立,失了内心,徒有外壳,了无生气。
“天色不早,公主见过旨意,便快些就寝吧。这几日还望公主仔细调养身体,否则,旅途劳顿,微臣恐公主玉体不适。”霍骁面目沉寂地说道。
敏柔公主略微不解地冲霍骁歪着脑袋,小声地问:“路途劳顿?”随即,她又绽放笑颜,欣喜道:“难道皇兄要将本宫的大婚设在先祖龙兴之地——元洲?!”
霍骁将手里的朱色圣旨呈给敏柔公主,不置可否。
敏柔公主接过,葱白的手指将轴带一松,定睛看向旨缎上的御笔亲题。
这时,几个身着礼部官服的官员也缓缓地在正殿门外跪候,并细细听殿内的动静。
“啪——”
旨轴落地,秀致的容颜仿佛经受了飓风般惊恐,她用惊魂不定的脸颊看向霍骁,眸子里一瞬间盛满了泪光,不可置信地用手捂住了嘴。
“同肖莫汉达结姻……远嫁吐蕃……”
霍骁抱拳颔首,在夜色的毓秀宫里,用沉淡的声音,掷地有声地回答:“是,微臣已领旨护嫁,送公主平安抵达吐蕃。”
如白蝶般出尘美丽的敏柔公主,就在这一刻,狠狠地从眼眶里滚出了眼泪,像一个孩子似的,跌坐在了地上。
殿外的夜风仍旧不止。
第七十九章:情难自禁
灰蒙蒙的雨云在今天的早晨团聚在殷都的上空,带来了一场充沛的雨水,然后,一直延续到了黄昏,仍旧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今天在御医殿里当值,不用随驾,于是就早早地回了家。
和奶奶细细地吃了晚饭,同奶奶细细地说了自己的一天,便让碧水搀奶奶回房休息。
不知不觉,我已经习惯家里的宁静,也习惯在奶奶唱一个人的独角戏。
在回廊上默默地听了一会儿雨,便打算回房,只是路过药园的时候,突然改了主意,没有打伞便冲进了雨里,朝药园跑去。
园里的各类时下的药材被雨水冲洗出怡人的香味,我抖了抖衣服上还未渗入的水珠,推开药园里的啄心阁,门房起合,屋内一个盈盈的身影应声转过了身。
“雪儿?你怎么这儿?”我看着眼前正拿着抹布操着桌椅的雪儿,不解地问。
雪儿将挽起来的袖子急急地推了下来,有些窘迫地红起了脸,温软地回答:“我想,这儿的大小器物该清理,趁着爷这段日子不来,就想……”
我一边往里走,一边笑着对她说:“你也太殷勤小心了些,就算这地方该理,让下面的小丫头们收拾就是。你是伺候我的,这些活不用你做。”
雪儿跟在我后面,手里仍旧拿着抹布,空着的手捋了捋耳边散下的头发,低着头说:“就怕她们不知晓爷的平日习惯,不留神摔了什么,动了什么,叫爷有用时找不着。”
我回头对她一笑,说一句:“你有心了。”然后,一手拉开身边一架柜子的和门,从里面取出一把凤尾焦的点漆古琴。
雪儿会意,连忙放下手里的抹布,从耳房的格屉里取出“明南香”,布好了香炉,送到了我放琴的桌上,一边柔声问:“爷许久不碰这琴了,今日怎么有这个雅兴。”
我只是笑,却不言语。
我慢慢地将手放在琴弦上,微微一拨,沉远的音色闷闷地响起。
“雪儿,你有话对我说吧。”我的眼睛依旧放在琴身上。
那边的人似乎有些惊讶,沉默了一会儿,应道:“嗯。”
“你说吧。”我继续抚琴,奏起了一段幽深的旋律。
“我……应了赵二爷。”雪儿的头埋得更低了。
悠悠的琴音款款地低吟着,我轻抿嘴角,点了点头。
“你随他,是好事,赵二哥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把你给他,我放心得很。”
“……”雪儿闻言轻笑,却不时用手去拭眼角。“爷倒大方呢,跟了您十年的人,说给就给了。”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她,装作无辜地说:“还不是因为,雪丫头从小就不把心眼放在爷身上,总向着外人。”
“爷!”雪儿杏目圆瞪,娇怒而又羞涩地喊了一声。随后,又忍不住淌下几颗眼泪,忙得用绢子去擦拭,脸颊更加窘红。
“你哭什么,我家养大的好女孩儿白白得便宜了别人,还得付一份嫁妆,爷都没哭呢。”我笑着继续说。
不想没逗着她,却让雪儿愈加哭得厉害起来,我便连忙住了嘴。
“爷,雪儿不在了,可要仔细保重。”雪儿停下了抽泣,认真地看着我说。
我嘴一撇,故意说:“你当爷穷得只有你一个丫头不成,要你操这心。日后不许了啊,惦着你家那位赵二爷就成了。”
雪儿也不生气,继续抬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良久,又说道:“那雪儿便最后操一次心。有句话,还想劝劝爷,您听么?”
我示意她说,一边又开始抚琴。
“雪儿想说的是,霍大爷。”
此话一出,手上刚起的琴音便生生地断住,调笑的话也说不出一句了。
“这大半年来,爷同霍大爷好端端地硬是没了来往,像雪儿这样清楚的人,只当爷们都忙。底下的外头的不清楚,就编排出浑话,说爷和霍大爷起了芥蒂,更不肖的话还牵扯起霍家林家的名声。雪儿一个女人家不该多说什么,只望爷和霍大爷能早日如常,和以往一样亲厚,堵了外人的嘴。”
我低低地回了一句:“你清楚什么。”
雪儿坐直了身体,信誓旦旦地不像刚才还抹眼泪的样子,她说:“雪儿其实也想不清楚爷们之间的事,只是,雪儿看得清清楚楚。当日,老太爷出了事,爷不分昼夜地忙丧事,定是不曾知晓,霍大爷也天天来家里,大都只留一会儿,看看爷没事就走。爷在灵堂里守夜几晚,霍大爷就在堂外院子站几晚,又不许看见的人告诉爷。就凭这,爷和霍大爷的交情便不曾生变。只求爷,倘若对霍大爷有什么心事,早早了了,切让外头的人住了嘴,莫伤了两家世交的情分。”
手指深深地勒进琴弦,却忘记收回,我在雪儿话里,又一次愣作一个木人。当神思尚没有缓过劲来,只觉得耳边雨声突然大了许多,我和雪儿同时朝门口望去。
“爷。”房门被缓缓推开,小冬瓜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用眼睛看了看外面,然后对我说:“霍大爷到了。”
雪儿立刻站了起来,一边往门那儿走,一边有些欢喜地说道:“快让霍大爷进来。”说完,她一边抓住小冬瓜的胳膊,一边拉着他往外走。
接着,一个带着一身湿冷气息的高大人影便慢慢地走了进来。
他习惯性地穿着黑衣,本看不出淋湿了哪里,只是鬓角的湿润和鼻梁上微微的水珠显示他曾在雨里走过。
我很不自然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却说不出话。
霍骁稳稳地朝我走了过来,在一个离我不仅不远的位置上,恰到好处地停下了前进的脚步,然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这时才将眼神朝我投来。
不过,他先看的,却是桌上这把古琴,然后轻轻地说:“这把琴,你用了有八年,该换一把了吧。”
“不用!”我连忙说道,但立刻又觉得自己拒绝得太快,好像有故意同他生分的嫌疑,于是便又立刻解释:“我弹得又不好,何必糟蹋新的。”
霍骁似乎没有理会我的话,仍旧脸色沉着地说:“早前,得了一把玉雕柳的古琴,和你用的这把很像,只是弦音更佳,一直放在家里想给你送来,只是不得空。”
“这种佳品,往我这摆,不妥吧。”我讪讪地坐下来,用手去碰自己的这把有些年头的古琴,心里翻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你若不喜欢,尽可扔了,砸了。”霍骁的眼神锐不可当地扣在我身上,冷下声调,道:“只别送人便可。”
我立刻想起几天前在毓秀宫的事,敏柔公主故意说我要将【心喻】给她,我还没来得及和霍骁解释,于是便想开口和他说明白:“敏柔公主……”
“不必多说了。”霍骁出口阻止,他一脸寞然,说:“我晓得你大约不想留我的东西在身边,我不强求。”
“不是!”我绕出桌子,有些急切地看着他。
他也站了起来,再一次打断我说:“你莫急,我并不多留,只是来传我娘的话,端午节让两家人来府上聚一聚,你和老夫人一并来家里用些高丽来的米粽吧。”说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句“我走了。”便调转身体,往门外走。
“霍骁,……”我失声叫道。
他立刻刹住了脚步,回头看我,眼神晶亮,等我开口。
“啊……”我为自己的冲动生了一丝悔意,一时语塞。然后,几近掩饰地说:“没什么,路上小心,恕不远送。”
霍骁容色顷刻黯淡,他不自觉地皱眉,别开脸颊点点头,张了张嘴唇,却是没有说什么。他拉开了房门,做了最后一丝停顿,然后仿佛永远都不会回头一般地走了出去。
雨声清晰了一阵,又在一瞬间闷了下去。
房门合闭的那一刹那,犹如悬钟击中了心脏一般疼痛。
我伸手覆上胸口,那里有一方玉,一方这么多年来一直贴着我心脏的玉,一方我不愿交给任何人的玉,房内的烛光摇曳,仿佛一朵朵花苞欲绽。
这将近半年仿佛抽走所有生气的日子如同幻灯一般一帧帧地回放,那些寂寞,那些无助,那些哀伤,那些无奈,那些后悔……
柳之辰怨辣的面孔,文宛仇狠的声音,敏柔公主幽深的眼神,殷容睿难以捉摸的言行,还有楚瑜,那意味深长的话语。
不知过了多久,雨好像下得更大,浇灭我所有的理智,我一咬牙,快步走向门口,“霍”地一声拉开房门。
无论什么也好,都比不上那个人让我迷醉的眼神和永远陪伴在我身边的心珍贵!即便那是错误又怎样呢?我愿意去冒险,即使有一天老天爷要我为自己的这个错误付出代价,我也会心甘情愿地赎罪,只是眼下,我不要再顾忌那么多,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跟着我心中所想,让那些该死的理智都见鬼吧,我知道自己多想抓住那个人,那个……
我爱的人!
大雨磅礴,乌云滚滚,进而冲破云层的雷电,我浑身颤抖地站在原地,不能踏出房门一步,眼前近在咫尺的人,是被飘洒进来的大雨浇湿了一身的霍骁,他竟然还站在这里!
他看向我,眼中霎时燃起万丛耀眼炙热的光芒,灼痛我凝视着他的视线。
我别无选择,只能闯入那片惊心眩目的眼帘,葬身于他目光的漩涡里。
我将他拉进房内,关上房门来止住瓢泼而来的雨水,转身骂了他一句“傻瓜!”
下一秒,却忍不住捧住他冰凉潮湿的脸庞,心疼地上前含住他的嘴唇。
雨水的味道,他独有的气息,混杂在这个不可抑制的吻里,掀起一场汹涌的海啸,他的唇齿间的动作犹如一个接着一个的浪潮,带着将我永世沉沦海底的决绝。霍骁的力道那么深,环在我腰间的手臂简直要我对半折断了,我也多想用尽全力地拥抱他,却奈何已经被他死死地摁在胸前不得动弹,只能抬头去迎接他的亲吻。
尽管这是由我自己主动的吻,到了最后,却变成了由霍骁主导,他迟迟不肯放松,直到我因为窒息而眼冒金星双腿发软的时候,他才缓缓地离开了我已经红肿的嘴唇。
我微微平复了呼吸,良久,扶住自己仍有些眩晕的额头,有些尴尬地说:“我出尔反尔了,说什么不会爱上……”说到最后,自己也开不了口。
霍骁捏住我的下巴,不可撼动地看着我,眼神闪烁得犹如白昼的日光,字字清晰地说:“只此一次,许你出尔反尔。但你若反悔,我是断不肯的。”
“明白。”我严肃地点点头。
霍骁一勾嘴角,将我整个人托在了手臂上,跟抱小孩似的。我一急,连忙要求下来,小声地警告他:“别别别,别玩了。”
“我只掂掂,是不是真的。”霍骁仰着头,一脸认真的回答我,却仍是不肯放我下来。
我一听就笑了,看着他略有感喟的神色,心里不免也有些酸涩冒上来,这些日子,我过得有多闹心,他便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忍不住去抚摸他刀削的脸颊,似乎瘦了些。然后,轻轻地俯下头,抵住他的前额,柔声道:“放心吧,是真的,而且以后还是你的。”
说着,我再次大胆啄了一口他的嘴唇,因为他的两只手都拖着我,没法控制我的脑袋和双手,所以我还算轻松地马上离开他欲要再战的唇瓣。
房外雨声渐止,不一会儿似乎有明月穿云而出,光满庭院。药香浮动,炉内的明南已然燃尽,这个依旧抱着我的人,露出了他有生以来第一个久久不散的笑颜。
第八十章:意见相悖
五月初的这一夜,霍府灯火通明。
理论上,端午的筵席仅仅是作为一场两家人的聚餐,但同时也是为霍骁因护嫁公主而远赴吐蕃举行的践行宴。
大约是霍骁也自立家门搬出去好些时日了,对于这次难得人员齐整的晚餐,蓉姨显得尤为兴奋,甚至还请了一班戏,在霍府的大花园里热热闹闹地演了起来。
古代的娱乐活动真的极其有限,看戏实在是享受至极的美事了,可无奈我到了这里这么多年,还是对这个咿咿呀呀的这个行当提不起兴趣,只能致以敬意。不过,当着这么多人我还是得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当戏班老板玉芳春将戏文编目轮到我这里点戏的时候,我只点了奶奶最爱的一出《赴春关》,便将戏帖交还给那位玉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