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不敢相信地问。
“驾!”“驾!”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复,空气里只有骤然炸响的两道喝声!
马蹄飞扬,未干的雨水被踏得扬起又摔落在地。
我一个后仰,差点当下就跌下马去,还在及时一把抓着楚瑜的腰际两侧,等骑稳后,我又小心翼翼地回转过头去看紧紧跟在后面的霍骁和扶摇。
疾风吹得湿冷的黑发都服帖得后仰,显出霍骁俊美清冷的面目来,他触到我的目光,微微皱了皱眉,泛着血丝的眼,迎风也望着我。
渐渐明亮的视野里,我的视线突然被他腰上一大片红得发黑的血迹夺去,血浆厚厚地糊在衣服上,看得我呼吸骤止,拧起了眉毛,我责怪地回看他,差点就要叫出声来。
这种出血,定是落下了碗大的伤口,也不知伤没伤到脏器……
霍骁觉察出我视线的不对,有意将身体压得低了一些,意图遮掩。
“抓紧了,你要是摔下去,我还得下来捡你!一上一下,咱们也不用走了!”楚瑜大概见我同他隔得太开,就出言喊了一句,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
我正要依言回转过身体,忽就见到地平线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些扭曲。
正要定睛细看之时,只听见霍骁凌眉低吼了一句:“快!追上来了!”
楚瑜背部的肌肉猛地一突,只听得一声鞭响,胯下的马匹瞬间将速度提快了大半,我心中大骇,不得已一把圈住了楚瑜的腰,防止坠马。
这种疾速,简直可以把人的五脏六腑给颠出来,大约只过了二三盏茶的功夫,我就眩晕地想要呕吐。咬咬牙,我一头将脑袋撞到楚瑜钢精铁骨似的背上,死死忍住。
“驾……”“驾……”
空气稀薄得让人窒息,我幻觉一般地听到了许多御马的声音。
“驾……”“驾……”
喝马之声若有似无地响起,不减反增,渐渐地越加清晰!我精神猛地抖擞起来,细听之下,那声响确然存在,并且,竟不是来自后面。
“不好!前面有埋伏!”楚瑜忽地发出惊呼,随即猛地勒马!
后方的霍骁也迅速停下扶摇,面色泛起了青,口中道:“想是见我进了这墓山,就调兵遣将地命人包抄过来了!”
墓山的一花一木都显出森冷阴鹜的气息来,像是夜晚留下的一抹最后的狞笑。
楚瑜四处看了看,脸色极度不佳,片刻后,他朝着一个方向抬了抬下颌,微喘道:“看老天留不留活路了!往那里走罢!”
“驾!”“驾!!”
我只猛吸了一口晨间的凉风,便再一次被迫风驰电掣起来。
杂乱地枝叶花木不断地横在眼前,又不断地被践踏而过。身前的楚瑜甚至拔出了马鞍上的佩剑,开始单手挥斩起阻碍来。
我尽可能地缩起身体,又忍不住看向身后的霍骁,他的脸色已是白中透着青,而他腰侧的那片血迹较之先前竟又扩散开了不少,渐渐地渗上了前胸,溢出了下摆。
我胸怀间针扎似地一痛,却奈何只字不能言语。
尽管伤口破裂更甚,霍骁御马的动作和身形仍旧稳稳地不变,而他胯下的扶摇更是搏命奔跑,哪怕伤腿随着每一步的奔踏都血珠飞溅!
忽地!
楚瑜勒马停了下来!
我一不留神,猛地扑到了他的背上,撞了个眼冒金星。
待到我眼前的星光散去,脑中波浪平息,我的呼吸却被眼前的场景彻底剥夺而去!
尽管雾气缭绕,悬崖的形状仍旧严峻可怕。
第一百七十一章:生死之别
眼前的悬崖像是野兽贪婪张开的下颚,仿佛转瞬就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吞咽咀嚼而下。
世界的声音此刻都被消隐而去,心脏的每一次跳动则被神经无限放大。
一下,两下,无穷无尽。
像是细小的雨点轻触水面,却一圈圈晕开越发辽阔的涟漪。而此刻在我心中扩散而开的,究竟是什么,我说不清楚。
体内满满的情绪被现实一刺,便一股脑儿地全部流泻出来。害怕没了,希望也没了,空荡荡的躯体里刮起了寒风,一阵又一阵。
楚瑜没有一丝停顿地即刻调转马首,环着他的自己,能感觉到他起伏颇大的呼吸,似乎就应和着我机械式跃动的心跳。我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一动不动的霍骁,眼睛似乎自己有知觉似地,一分分,一寸寸,慢慢地滑过他的眉眼,他的身躯,他的鲜血……他沉默着注视着那方悬崖,崖口像是一滩粘稠的墨,而他的存在,不知为何,却像是一笔锋利的点缀。
“嘶——”
风中的马嘶无比清晰地在地平线后响起,马蹄起落,剑锋隐约。
像是潮涌一般奔围的人,洪荒似地进犯而来。
速度减缓,追围的防线慢慢地停在了不远处,继续前进的,是一抹明亮修长的颜色。
“熙儿,玩得可尽兴?”调笑似地,无谓而轻松的声音。
殷容睿鬓发微乱,满脸的微笑,但掩不住眸底一点深过一点的肃杀。
他的视线很渺远,似乎在看眼前的三个人,又仿佛,仅仅,只是锁在你一个人身上。
“霍骁,原来你还有帮手。”殷容睿笑道,他幽然地望向楚瑜,冷哼道:“朕的元烈将军,就是面子大,不肯为朕卖命的人,倒是承你的情。”殷容睿的嘴唇勾起一个圆满而完美的弧度,他看着楚瑜,目光若刀地说道:“楚瑜,你看不上朕手里的克定将军之封,原来是看上了朕这让人不放心的侍君啊。”
天光肃杀,风声正紧。
“正是。”楚瑜忽然格外轻松地笑道。
殷容睿像是为难一般地沉默了一会儿,继而摇摇头,道:“你要美人,纵是要千百个,朕都可以高高兴兴地给,只是这一个,偏偏长在了朕的心尖上,你要来拿来抢,可是犯了朕的大忌。”殷容睿的声音一字冷过一字,最后的字音出口,已是寒若冬窖。
“皇上的手段,楚瑜不敢小看,只是有一点,皇上未免也过于疏漏了。”楚瑜毫不示弱地说道。
“哦,说来朕听听。”殷容睿淡笑地回答。
“皇上的亲卫虽将此围死,不过却未有一人随驾在侧,如果以此生擒了皇上以相威胁,说不定,我等还有一线生机。”楚瑜从容道。
殷容睿轻轻地微笑,声音慵懒道:“朕的亲卫都是百里挑一的能人。个个都可相隔十丈取人性命,莫不说这里与他们相隔不过六七丈,便是十六七丈,一人一剑,七百三十一人,不信刺不到你楚瑜身上的。你未免也太自负了。”
楚瑜放下缰绳,环胸而道:“若是我同霍骁联手,那六七丈外射来的剑,恐怕够我们拿下两个皇上了。”
殷容睿漆黑的眼珠子一动,果真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霍骁身上,他轻蔑地笑了笑,道:“霍骁,你以为如何呢?”
霍骁的面色持久地苍白着,微微地敛动眉睫,身姿依旧盎然的,磁哑的声音低沉地说道:“霍骁万不能对皇上动手。”
楚瑜愠怒地看向他,道:“既是弃了官扔了爵地来了,现在守着你那些霍门忠烈有何用。”
殷容睿忽地仰头大笑了起来,微微正首,他乖戾地嗤道:“朕脚边养的狗,素来不会冲主人露尖牙的,好!好!”
霍骁垂下了视线,神色冷寂,道:“皇上若要霍骁的命,霍骁即刻奉上,亦不负族门之训。皇上若要佑熙,霍骁自当舍命相待,自不辱家门之风。”
殷容睿脸色兀地铁青,握着缰绳的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晨风一疾,呜呜地开始低吟。
殷容睿猛地看向我,虚设的笑意已然无影无踪,他含怒道:“你要是自己过来,朕便给他们俩留全尸。”
不远处的御林军全部严阵以待地持马围截,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里,煞气俨然。
我微微侧身,一个起跨,便从马背上落定在地。
没有理会楚瑜惊疑不定的眼神和始料未及的阻止,我慢慢地朝殷容睿走出了一步,两步,完成了第三步的时候,我跪了下来。
坚硬粗糙的地面又凉又湿,雨后的清晨,空气清冽而刺骨。
殷容睿身上的衣裳有些乱,还大大小小地溅了些许的泥点子,只是前襟的精心缝制的云龙仍旧明艳得栩栩如生,颜色和做工与自己前襟上的麒麟是一模一样的,被软禁以来的衣装均乃宫中造办,每一件在殷容睿的授意下,都同他当日的服饰遥相呼应,现在身上的这一件亦然。
我看着他的眼睛,很清楚,在那些阴鹜戾气之下是填不满的空洞。
“小臣自小入宫,承蒙皇上抬爱,从一小小僮走,晋至堂堂御保,以至满门富贵,亲族显耀。小臣每每念此,心中无不感激圣恩。”
我的嗓子还是有些疼,被他扼过的地方似乎还在胀痛。
“皇上的圣意,小臣无力忤逆,无从更改。只是侍君之位,小臣诚然无福消受。以致今日之举,实属大逆不道,小臣知罪。”
我笑了,用惯于凄凉的眼,真挚地看着他。
“只是小臣心里,一直敬仰爱戴着皇上,无论世事变迁,都无以生变。”
我俯身而下,将额头贴在了湿冷的地上,磕了个头,再起首,我仍是笑着。
“皇上是九五之尊,实不该再为小臣劳心费力。小臣既已是待罪之身,还望皇上赐小臣一死。”
尖哑的声音悠然地回荡,被风拂去忧伤,剩下浅浅的孤注一掷。
苍白的声音,低低地这样说道:“陪着朕,在你看来,真的这般……”短暂的停顿,那声音艰涩地说道:“这般生不如死么?”
迎着光线,殷容睿的身影镀着一层绒光,我直起了上身,摇了摇头,道:“不能陪在皇上身边,是小臣没有这等福气。只是……”
我微微回过头,看向身后。
霍骁和楚瑜,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走下马来,像是山巅的两块崖石一般地站立在那里,一个超拔,一个卓然。
“只是……”我叹了一口气,无声地看着眼前,满天的雨后晴空,扑鼻的花木清香。我默然地看向霍骁,他还在流血的身躯岿然不动,只是面色已然不受控制地转青了。他还是一如往昔的逞强,这样的失血和作痛竟然还是这么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多想细细查看他的伤口,为他上药包扎,伴他静心调养,药香浮动里,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我口中喃喃念着,苦涩地对着他笑,我们走得,果然是一条不得善终的路,一起长到这么大,白白让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先时,我给不起你任何承诺;末了,我给不了你任何结局。不过,到底死在一处,也不辜负这么多年一同相伴的年月了。
不过,死前,还是有一句话,是欠了他很久的。
“只是,我爱他。”我带着笑,指着他。
乍亮的明光铺展在山巅的崖边,云雾清明,从四肢到肺腑,我没有一处是不冷的,只有心,在这一刻,滚烫发烧。眼睛里满涨的液体倏地滚落,带着心上的温度。终于说了,对着山间万物,对着青天白日,对着所有人。
霍骁怔怔地看着我,眼中闪动着几度无以比拟的光华,那其中有让我沉醉的欢欣雀跃,有让我心酸的难以置信。
他朝我走了过来,抬手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从来不知道,霍骁的眼神可以这么美,像是聚集了普天下的柔软和温存,流光溢彩地闪烁着。他不大习惯笑,此刻的唇边勾出一点模糊的弯。
“莫怕。”
他轻轻地这样对我说。
时间凝滞了一二刻,然后飞速滚动起来!
腰间被猛地一带,风的力量迅猛地犹如尖刀迎面,呼吸心脏头脑,全部都在这一刻停止了运作。
在霍骁搂着我跳下悬崖的这一刻,我用最后一丝仅有的意识看向了身后。
世界再次回归至无声,唯有画面是刺眼的清晰。
我看见殷容睿惊骇不已地从马上飞身跃下,身后铜墙铁壁似地御林军像是高涨的潮水飞涌扑来。一瞬间,他的高高在上,他的不可一世,他的残忍专横,都退得干干净净。俊秀年少的脸庞,只留下害怕。拼尽全力奔跑而来的那个少年,口中不断呼喊着是什么,越来越近,用力伸出的手又想捕捉什么?
我看见楚瑜一动不动地站着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星辰般的目光,流露出发狂的惊惧,以及撕裂般的痛苦神色,感觉就像是……简直就像是……就像是……心碎了一般。刻骨的痛意一闪,显露出的是决绝。他一步快似一步,有些着急,有些凌乱,在我的视线里只剩下渐行渐远的行云天幕时,他飞身一跃,紧随其后地跳了下来。
“不——”
那一声呐喊痛彻心扉,回荡在这一天的蓝色里。
我紧紧地拥抱着霍骁,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不断地坠落,失重的感觉压迫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这种感觉,和我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相当类似,这让我感觉我真的要魂飞魄散。
“咔!”
尖锐而怪异的声响骤响,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身体像是过电般地一震!
坠落瞬间停止,耳边是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
“呲!”
又一声的怪响接踵而至,不远不近地响起。
我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见霍骁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地向上看着,我作势抬头,只见一根粗壮的崖木就横在我们头顶,霍骁的手大,竟可实实在在的将那枝干紧紧握住!只是那么惊人的重力下,霍骁的手掌只怕已经被震得血肉模糊。
“天啊……”我的声音低弱,扭曲,颤抖,很不像人声。
鼓起勇气向下望去,只见一片不见底的虚空,被浓雾缭绕着。只是,眼神微微一动,只见右下方的位置竟赫然攀着一个人影!
“天啊……”我干燥的喉咙巴巴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那人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没说话,视线一动,看向霍骁,喘着气道:“这里的岩块尚……有凹凸,只是山体……险了些,往下又不知还有……多少,若是大河,只怕就大不好了。”
“嘶……”霍骁皱眉哼了一声,乌黑的两道眉毛简直就要拢在一起了,而脸色唇色一并变得更加难看了一些,他用气流似的声音说道:“墓山终属玉华山内,此处乃是西南,底下照理并无大河……呃……我方才看过,此处的崖石倒是结实……不易滑落……”
我能感觉一股股滚热的液体从我和霍骁紧紧贴着的地方冒出来,简直烫人。可我不敢乱动,唯有用力地搂着他,但是,正因如此,他的伤口又被生生地压出了大把的红浆,加上刚才求生时的撕扯,伤口已经不知道变作何等面目了。这样一想,满腔的心疼让我几乎想立刻放手。
“抱紧!”霍骁自行狠狠地发力,同时又用低哑的声音凶恶地命令。
“咔——”
就在此时,头上的横木忽然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声音,我和霍骁同时抬起头去,只见那粗壮的崖木根处显出一道裂缝来。
“咔——”“咔——”
紧接着两声脆响,我和霍骁整个儿地往下一沉。
一切都太快了,我来不及诧异,来不及害怕,来不及想办法,一切就这么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