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带着一身未愈的伤口驾马北上,却在月夜荒山的路口脸色苍白地停止了前进。他曾离驻营只有一步之遥,却在晃眼的篝火里想起他身上那一夜淋漓的鲜血。
每一次地追寻都像是一场残酷的梦魇,他知道自己所前往的方向,却每每在抵达之时,透出了绝望,因为那个终点终究是自己的自欺欺人罢了。
明知他就在里面,终究还是不能见他,不敢见他。见到又能如何,不过是在心上又添一道伤疤而已。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自己。
迫不及待地上路,可望不可即地徘徊,失魂落魄地归程,不可抑止地思念。他的世界,上演着无法停止地自我折磨,与无可奈何的覆水难收。
月下立马,在夜色中眺望着军营,楚瑜已经忘记了,这是自己第几次进入战时的北疆。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楚瑜木然地呢喃着。
相思疯长一片,捱过一年又一年。
他的世界,注定只有他自己。
“宫主。”恭敬的声音轻柔道。
大敞的雕花窗台,瑟瑟地钻进了秋日的凉风,带着一点金桂的甜味芬芳。
浅寐的楚瑜在卧榻上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触到了远处那一片粲然的花枝摇曳。
“宫主,天凉了。请您移步回房吧。”淡淡的规劝声。
楚瑜半睁着眼睛没有动静,片刻之后,兀地立起了上身,然后缄默地从榻台上站起了身。
“宫主,万音堂那儿,上了急函。”
楚瑜微微站住,朝侍立在一边的人,摊出了一只手。
那人从袖中抽出淡色的素函,轻轻地放在了楚瑜的掌间。
澄澈明丽的目光淡淡地扫了两行,他低低地念叨着:“杨怀起的寿宴……”说完,他将那素函扔了回去。
那人快手接住,接着淡然地说道:“杨怀起乃是当今武林泰斗,有万人敬仰。他既给宫主发来了邀函,宫主还是去一趟的好。”
楚瑜面无表情地抿紧了嘴唇,心想起了很久之前从殷都之中逃出,乃是去的他的府上避了一时之难,倒是欠了一个大大的人情在那儿。
若不是这样,凭他是谁,自己也懒得赏脸。
“应了吧。”楚瑜背着手,继续朝房门走去。
走进秋日的香气里,楚瑜抬手接住了一点桂树的花蕊,沁人的味道里,他发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笑过了。
番外四:思君如梦
“我那孙儿往后就托你教导了。”
林老笑着说出这番话之时,傅峦只能有口难言地应承着。缘由只有一个,林老在他初至御医殿时便竭力提拔,对他有知遇再造之恩。
在沁桓那样人心叵测的地方长大,傅峦很小就有了世态炎凉的认知。他从来不怨恨自己懦弱无能的爹,即便是娘去世的时候,他对他,也至多只是灰心失望而已。只是,从那时起,傅峦对人心也开始绝望了。
但林老的一言一行却又狠狠地颠覆了自己的那番“冷暖自知”。
所以,对林老,傅峦总是心怀感激。上天能让他遇见这样一位虚怀若谷德高望重的师长,总算待他是不薄的。
傅峦早就知道宫中并不是他的长留之所,纵使林老要留住他,又能留几年呢……他若硬要回去,林老想必也不会执意阻拦,可是,傅峦对林老,终究是没办法由着性子胡来。
缘由也只有一个,林老的温和中带着浓浓的年岁慈爱,是傅峦几乎不愿不忍抗拒的。
坐在流星阁的议堂中,傅峦想到这里,便转头去看了看站在门外低着头有些拘谨的林佑熙,他一身素简的衣裳,清淡地几乎可以融进他身后柔蓝的天空里去。傅峦看了几眼,随即在心里又不屑了起来。
虽说举贤不避亲,但只是个毛孩子,不过就在那御医殿的堂外转了两年而已,又能有几分真本事呢?看来,即便是林老,也有不能免俗的地方。
傅峦回过头,静静地继续听着堂中林老的言说,望着那落落大方的一举一动,心里凭空又生出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妒意。人各有命,即便都投生在了大户,但也有好坏之分。他傅家那一大帮子孙,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只在爷爷面前装出谦恭的样子,背地里全是使绊子下黑手的主。这个小鬼,虽没了爹娘,却是林老的掌中珠心头肉,传闻中是个娇生惯养着的小少爷。
傅峦撇了撇嘴角,冷冷地想,这小鬼若敢在自己跟前耍少爷脾气,他可不会客气。
带着这样一点作怪的心思,傅峦一开始就对林佑熙有些偏于严苛。因为只要他一看见林佑熙那副白白嫩嫩没吃过苦头的稚嫩模样,他就会升起一捧无名火来。看着他那有冤无处诉有气不敢出的死忍模样,便又会愉悦地觉出乐子来。
总的来说,他大概就是看不得林佑熙好。他就是要在他高兴的时候,泼上一桶冷水,在他得意的时候,递上一句讥讽。
傅峦知道林佑熙对自己是很有怨言的,不过看到他除了在自己的椅子上涂些泥巴,在书页里放只蟑螂以外,几乎是一副安分的样子,傅峦便生出了一点管教得当的自豪。
当然,傅峦也绝对是看不得林佑熙受委屈的。他林佑熙是林老交托给自己的,自然只能服他的管,听他的话。虽然自己平时总是喜欢有事没事地训上林佑熙几句,但只要一看见别的正御奉御,哪怕只是简单的差遣他,傅峦都会直截了当地替他驳了,然后拽着他往符安院里走。
于是乎,傅峦的下首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林佑熙。有时候,傅峦也这样想过,是不是林老看准了自己的脾气,才会把林佑熙交到自己这儿,如此一来,沁桓秘经的医道,自己便不得不传给那小鬼了。不过,傅峦很快就否定了这一点,林老虽不能免俗,但终究光明磊落,绝不会打这样卑劣的主意。
而让他认识到这一点的,其实是他自己。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习惯有这么一个人在眼前跑前跑后,习惯一般地在夜深人静的符安院里,推开一扇门,就为看看他是睡是醒。
他会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坐在自己身边,听每一个医道药理,尽管前一刻还因为迟到而被自己训斥了一顿。他会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站在自己身后,递上银针或是锦帕,尽管床上血淋淋的伤口让他觉得汗毛直竖。
他开始能感觉到他的喜怒哀乐,他开始留意起他的一举一动。
自己的责骂会让他心情垂丧,自己的称赞会让他眉开眼笑。傅峦第一次觉得,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的阴晴是被自己维系着的,并且无论如何,总是站在那里。
他想,那会不会,就是家人的不离不弃。
于是,傅峦每天都在等那么一刻,匆匆忙忙踩着晨光向自己跑来的林佑熙,眉宇间有些匆忙,但在自己面前站定之时,又全是释然,他抬起脑袋,微微一笑,说,傅正御,我可没迟到哦。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的世界变得只有这么大,一双眼睛就可以盛得下。
可是,林佑熙的世界却不止于此。在御医殿的符安院里,他是只属于自己的典御。可是一出御医殿,他可以是林家的少爷,可以是霍左将军的挚友,可以是修冥宫宫少的私交……
再后来,一道圣旨的大告天下。
傅峦又明白,他,还可以是帝王眼里的,美人。
他走进了自己的世界,改变了自己的世界,却又不为自己的世界而停留。
自己果然没看错,他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小鬼,欠教又欠骂。
傅峦再想到这一点时,已是时过境迁,岁月荏苒。因为,那个人,已经过世许多年了。
而自己在沁桓山庄接闻皇家的讣告之时,独自一人在房中坐了许久。那心中原有的怨与恨,一阵一阵地上涌回旋。他一抬眼,似乎就可以看见站在自己面前,低头局促的林佑熙。他张了张嘴,他很想骂他。
因为他不但拒绝了自己,而且还离开了自己。
他张了张嘴,那愤怒的情绪在化作声音时,传出的,却是呜咽。那呜咽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傅峦连忙用手去堵,可是两行滚烫的眼泪,却倏忽滚落而下,在一人的夜晚,一发不可收拾,一如自己对他的心意。
而今的傅峦很少会去想那一天,那些往事。不能想,不愿想,一想便是浑身冰冷的悲恸,以及毫无征兆的泪水。
傅峦更愿意去想的,是在自己曾经的一段年华里,迎来过那样一个人,他让自己觉出了家的味道,因为他,自己的人生似乎,是幸福过的。
而今日的天空,就如同那一年在流星阁外那般晴好。傅峦背手站在那里,小心地思念起了心底的那个人。
“庄主,东西都收拾好了,可以走了。”傅旋在自己身边轻声说道。
傅峦还在看着天际,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庄主,这都到沛城了。您可要去殷都一趟,见见故人?”傅旋跟在他身边许多年了,知道他曾在殷宫中任职待过。
傅峦慢慢地收回了视线,似笑非笑地念着:“故人……”他淡淡地摇了摇头,转身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长长的车队开始前进,滚滚的车轮负载着成千的药材与药器驶向北上元洲。
车内的傅峦掀起车帘遥遥地望了一眼殷都的方向,他的呼吸开始沉重起来,因为活在他心里的人似乎会忽然迎面而来。
而就在傅峦这样想着的时候,从车队的一侧果真从殷都的方向跑出了两匹高大的骏马,马上的两抹人影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越发清晰起来。
不过,他们在看见车队之时,便勒马停了下来。
高大的男人跳下了马,随即走向身边的马匹,将马上的身量仿佛少年的人扶了下来之后,他说道:“等车队先过去,你我再走。”
那少年一样的人点了点头。
高大的男人不放心地在他脸上抚了一把,轻声问他:“渴不渴?饿不饿?前面有一个茶棚,不如你我去那里等罢。”
那少年似的人却很有兴趣地盯着一辆又一辆的马车,眼中迸发着光彩。他拉了拉身边的男人,一辆接着一辆地指过去,道:“我闻出来了,那一辆是石蕊,那一辆是杜仲和屠苏,那一辆是合欢,那一辆是南烛和冬青,那一辆是……”
高大的男人任他说了一阵,最后冷冷地打断道:“等你说完,师父的寿宴也过了,咱们也不用去肃州了。”随后男人牵起两匹马,开始赶着他同自己朝茶棚的方向走去。
傅峦静静地盯着那少年陌生寻常的面容看了许久,竟无论如何也移不开视线。
直到眼前再也看不见什么之时,傅峦才怔怔地放下了车帘,他听着自己的心跳枯坐了一阵,便用双手覆上了自己的眼睛。
良久,细细的泪痕缓缓地滑了下来,嘴角苦涩地抿着。
原来原来,他比自己想的还要想他。
番外五:似曾豆蔻
霍湘从有记忆起,就很少见到大哥,但,大哥却是她心中毋庸置疑的伟大存在。并且,正因为有了这样遥不可及的距离感,而变得更加让她引以为傲。
那永远屹立于疆场的战神,既能率兵退敌,又能挥军拓疆。加之自幼听到的神勇无双,英武不凡,已足够为她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大哥,即便不用见到远在天边的真人,霍湘都已经不能抑制地心驰神往。
这个时候,她会特别庆幸,自己是这样一个人的妹妹。
所以,每年的除夕,霍湘都会穿上最漂亮的衣裳去迎接大哥的回归。虽然大哥只会在家中住上二三日就急急地赶回塞上,虽然大哥寡言冷淡很少会对她宠溺地轻言细语,虽然大哥在自己的眼里永远像个巨人一般让她忍不住望而生畏,虽然有那么多的虽然……
可是每当小小的自己带着微笑向大哥靠近,大哥就会轻轻地将她抱进怀里,用几乎可以包住自己半个脑袋的大手捏捏她的发髻,然后冲她微微地一笑。年幼的霍湘会在这个时候圈住大哥的脖子,乖恬地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格外安心的氛围里,霍湘总会有这样一种错觉,仿佛大哥伟岸的血肉之躯就是一方天地,是可以隐光蔽日遮风挡雨的。
这个时候,她又会特别垂丧,自己是这样一个人的妹妹。
当然,随着年华的增长,这种垂丧的时候会越来越多。因为有大哥这样一个标识式的人物,很多男人在霍湘眼里都不能算是男人。
没错,尽管她才十三岁,但是确然已经见过许多男人了。
或许对于其它名门闺秀来说,逢年过节出趟家门便已是烧香拜佛求来的一等幸事。但换做她,只要换上一身男装,跟在二哥身后那么一站,纵使是练兵的乌玛台都可来去自如。
放眼望去,那站成一块又一块的列队里,可不都是男人。
辽阔而肃穆的乌玛台是大殷最大的一处练兵场,是比裕丰围场还要壮美的地方。是历朝历代的帝王每至夏秋两季都要巡幸视察之所。
风过大地,云层厚软,四处是遥远而雄浑的操练之音。
霍湘盘腿坐在一面大鼓上,乌油油的青丝被束成厚厚的一根马尾,用素色的带子绞成了一条九结大辫子,晃晃悠悠地挂在背上。而那一身藏青色的男子骑装,更衬得一番明眸皓齿,一如面若桃花的小小少年。她仰着嫩生生的小脸,随手玩着一把精美的匕首,不过匕首上带着刀鞘,是大哥在送她的时候亲自套上去的,所以,至今霍湘都没能将它拔下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营帐中急急的走出一个人,让百无聊赖的霍湘眼前一亮。
“二哥!”她从大鼓上站了起来,朝霍驰用力地挥手。
霍驰原本肃然的脸上松动了一点,然后阔步朝她走了过来。
霍湘转着乌黑的眼睛,对着霍驰矜美地一笑,道:“二哥,你被爹训了吧。”
霍驰斜了她一眼,抬手就往她脑袋上一按,将她重新摁坐回了鼓上,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
霍湘毫不生气地依旧是微笑,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道:“一定是爹让你娶崔尚书家的二小姐,你不肯。”她伸长了一点白皙的脖子,巧笑倩兮:“对吧?”
霍驰环胸望着自家的小妹妹,淡淡地威胁道:“看来这地方你是不想再来了。”
霍湘再次站了起来,淡色的樱唇抿起一个精致的弧度,“怎么,你想效仿咱们大哥,年过而立都不娶?”
霍驰皱了皱乌浓的眉,道:“大哥……”犹豫了一会儿,他白了一眼霍湘,口气不善道:“大哥同我,不一样。”
霍湘凑近了霍驰一些,轻轻地问:“怎么不一样?”
霍驰不言语,很久才独独说了一句:“你……不懂。”
霍湘尤为不平地厥起了小嘴,随即平常地说道:“我怎么不懂,他们都说,大哥塞上御敌有功,边境的百姓都将自家闺女送去给他,大哥喜欢一个最标致的,就是觉得她出身不好,没有带回殷都见爹娘罢了。”
霍驰眉峰更皱,他口气冰冷地说:“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风言风语。”
“这风言风语若是真的。我倒觉得那女子有福气的很,能一直跟在大哥身边,没名没分又如何。”霍湘神色认真地一挺胸脯,道:“宁做英雄妾,不做匹夫妻么!”
霍驰板起脸来,果然是将他大哥的表情效仿得滴水不漏,沉沉地说:“三丫头再多嘴,一刀切了你的辫子,送你到庵里做姑子。”
霍湘原本淡笑的表情立刻就垮了下去,她灵活地从鼓上跳了下来,插着腰对着霍驰吐了吐舌头,义愤填膺道:“你就知道欺负我,我告诉娘去。”
霍驰将头一别,将漠视的态度表达得很彻底。
霍湘自觉一番言谈可称得阔论,不想却被自家二哥严词抢白了去,一时间便很觉气愤地跑远了。她一边跑,又一边忍不住想,若是传闻当真,那名女子该是何等的美貌呢?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略想了想大哥每回都归心似箭的样子,便觉得那女子肯定将自己比下去了。这么一想,霍湘的火气不觉又上去了一些,于是她脚上用力,跑得更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