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一小片绿意渐醒的小世界,没有乱花的点缀,只是一派清新的画面。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很想吸取一点沁人的味道来涤荡一下内心,还那里一点平和。
殷容睿也慢慢走了过来,用长长的手臂,从后面圈住了我,用他自己的面颊贴着我的头发,我身上忍不住紧绷起来,开始一脸不自然地等待他的发言,不过,在一阵又一阵的静默之后,心间一个念头破土而出,于是我赫然发现,原来,他,是在陪着我欣赏眼前的光景。
我将紧握在自己身侧的双手攥了又攥,最终轻轻地松懈下来,抬眼再一次放直了眼神。
气氛突然变得很安静,那种由内而外的安静。
在这样的安静里,我一边感觉着一个温热紧实的拥抱,一边感受身后沉稳有力的心跳。脑海里袅袅地一片空白。
“这里,你常来?”殷容睿将头往前探了探,小声问。
“每年过节的时候都来。”我低下头。
殷容睿点了点头,说道:“玉华寺是大殷的老寺了,是开国先祖下令修建的,处处都是按着他老人家的喜好造办,连烹调也不例外。”
我暗暗撇了撇嘴,照着帝王的意思来?!这是修寺庙还是修行宫?!
不过,此间按着皇家的规格来建设,竟然没有沦落得浮夸,也实属难得了,看来星云大师着实主持有道。
“斋饭斋菜,可合口味?”殷容睿突然又问。
我想了想,老实道:“……有点咸。”
殷容睿低声笑了笑,若有似无地蹭了蹭我的头发,道:“你不喜欢,尝一口,应个景儿就是了。朕吩咐宫里……”
“我没有不喜欢……只是有点咸。”我犹豫了一下,这样说道。
殷容睿微微停顿了一下,纵容似地连连说道:“好好好。不吩咐了。”
我的脖子动了动,有些疑惑地想回头看看殷容睿,不过,动作刚进行到一边,我便急忙刹住,将脑袋回归原位。
然后,氛围又重新回归刚才的静好,殷容睿和我都约好似地再也没说话。
直至门口传来侍卫的叩门声,告知房内寺中准备的细点送到了,殷容睿才松开我,不过随即又捞起我的手,一路走向了休憩的坐榻,一番正襟危坐之后,才将门口候着的细点传唤进来。
朴素的食盒以及简单的细点,倒是让见惯了精致的殷容睿有些好奇,待放入口中品尝之后,他就用神色表达了细点的味道和它的外形如出一辙:并不绵软的口感,仅仅只有一点点的甜味。
“倒是很淡。”殷容睿咽下了一口,然后看向我,问:“你可喜欢?”
我已经咀嚼了几块下肚,一边捏着一块雪白的杏仁糕,一边回答说:“寺中的细点,多少年都没变过,一直是这个味道。”
殷容睿一听,立刻觉出自己被当做普通香客“一视同仁”了,于是便笑骂了一句:“老和尚,竟敢拿这俗物来这里。”
我几口吞下了小巧的杏仁糕,并不回应。
殷容睿嘴上如此,但说过之后,也并无异样地吃了些许,正是这个当口,云邵阳利利落落地走了进来。
简单地行过了礼之后,他道:“禀圣上,正殿内一切备妥了,请您移驾。”
殷容睿点了点头,毫无顾忌地将我手中吃了一半的细点夺走一扔,然后拉着我站起了身,疾步走了出去。
我颇为尴尬地瞟了一眼在场的云邵阳,他倒是半颔首低站在一侧,从可见的脸部表情来看,乃是含笑的。
脸上讪讪地跟着殷容睿在一路侍卫看护的情况下,来到了进香请愿的正殿。
庞大而森严的佛像映入了眼帘。
因为要下跪膜拜,除了星云大师和几个焚香的小和尚之外,所有人都不得与殷容睿同在这一处屋宇下,而我作为另一个主角,当然也要留下。
重重地关上了正殿的大门之后,星云大师闭目坐在蒲团之上,一边敲着木鱼,一边数着佛珠,口中连贯而深沉地念着经文,清瘦的身形和慈悲的模样,萦绕出灵光盖顶的气质,在佛香缭绕的此处,仿佛是另外一尊佛。
殷容睿和我齐齐跪在佛像正前方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同样阖目,在心中默念星云大师口中的经文。
“笃——笃——笃”
节奏的木鱼声有节奏地传入耳帘,鼻尖是浓郁而稳重的香气。
脑中的空白渐渐地散去了一些雾霭,我闭着眼睛,似乎看见了两个站在庙堂里的小小身影,上方的佛像是依旧是如此巨大,衬托得幼儿更加渺小。
“奶奶和蓉姨要什么时候才请愿出来呀?我要无聊死了!”一个一脸无奈地坐到了蒲团上。
另一个则抱着手臂,看了一眼佛像,道:“你再这般说话没忌讳,佛祖要罚你了。”
“罚我什么?!”小脸一扬,秀致的五官里都是不屑。
那一个出手在他脑袋上一拍,道:“罚你一辈子只有这么高。”说完,用手比出一个相当可怜的高度。
“你是比我高了多少啊?这么嚣张?”秀致的那个皱起了眉毛。
“你等着吧,我一定长得比你高得多。”冷冰的那个不满地反击。
“好哇!你最好长得比他还高,不然,我可不服你!”秀致的那个指了指佛像,再一次扬起了小脸。
“我若长得同他一般高,你就得做我座下的小童子,生生世世地给我焚香看火。”冷冰的那个看着那个佛像,说道。
“你让我给你砍柴烧火都行。”
“砍柴烧火做什么?”
“一把烧了你个冒牌货,替天行道,佛祖就不罚我了!”
记忆里开始了一段久久不息的笑声,我有些不能自制地睁开眼,下一刻,却是差点就要掉下泪来。
就在这时,星云大师缓缓地开口说道:“经书已表,请圣上移步后殿的吾心堂请愿。”
殷容睿点了点头,拉着我的手就要起来。
“老衲若是没听错,圣上此番来此,乃是为侍君请愿罢。”星云大师慈眉善目地笑问,黑红相间的袈裟半旧不新地披在身上,但他的形容却永远是郑重而温和的。
“不错。”殷容睿回答。
“既是为侍君请愿,该是请者进,愿者留,方是这里的规矩啊。”
殷容睿看了我一眼,道:“这里的规矩也是皇家订的,朕自能自己做主。”说完,他轻轻地笑了笑道:“星云师父年纪大了,未必受得了此人呢。”
星云大师合掌又是一笑,道:“圣上说得有理,百多年的规矩,您一念破了也无妨,只是这样一来,这愿就不知灵验与否了。不过,老衲这儿自是要从圣上的,佛祖那儿就不知听与不听了。”
殷容睿停顿了一下,哈哈地笑道:“老和尚,你是怕朕破了你这儿的规矩,叫你日后要卷了面子,竟敢拿佛祖出来吓唬朕。”
星云大师也是笑,笑得温柔,笑得腼腆,满满的皱纹都挤在一起,他道:“圣上明察秋毫,老衲不过是按规矩办事罢了。”
“星云师父言至此处,好好的日子,朕也不驳了,便将这人留这儿烦着。不过,朕也是有条规矩的。”殷容睿勾起更加深沉的笑意,看着我说道:“若是过会儿,他凭着过往的交情闹将起来,星云师父可得替朕料理妥当。朕若是出来,见不到此人,他便是只出了这大门半步,星云师父的面子,可就真的保不住了。”
星云大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笑道:“那是自然。”
殷容睿在我肩膀上一握,便真的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一侧的通门,前往后殿的吾心堂。
我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心想,刚才见了门外的那番架势,我便知道自己已经处于一种插翅难飞的看守之中,早已什么小心思都懒得动了。
我收回目光,看向星云大师,朝他双手合十地拜了拜,道:“星云大师,别来无恙。”
星云大师含笑向我点头,道:“托福托福。倒是老和尚道行不深,与熙少爷年后一别,也托不了什么福去,要熙少爷抱恙来见。”
“大师说笑了。晚辈自己就是医者,如今因这小病前来叨扰,是晚辈的不济。”
星云大师摇了摇头,道:“所谓医者不自医,熙少爷不必介怀。”
三四个圆嘟嘟的小和尚不过五六岁的样子,见殷容睿已经离去,便开始低声地交谈起来,一边说着,一边的香火倒是焚烧得毫不马虎。
星云大师眯着眼睛望了他们一眼,慈祥地笑道:“弹指的光阴,熙少爷也已长大了。”
“星云大师倒是风采依旧。”我笑答。
“老衲倒是还记得那些年,熙少爷总是同大将军府的骁少爷一同来此,向讨了老衲不少寺中的梅子来吃。如今那棵梅树尚在,只是再没福气,能引来当朝的大将与侍君了。”星云大师感喟地笑着,好像眼角的皱纹还是当初那几根。
“原来……您还记得。”我的心一沉,目光恍惚了一下。
“人生在世,虽是漫长,但过去了,不过弹指一挥,老衲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也就无烦无恼,自得其乐了。”星云大师一边推着念珠,一边看着我。
“星云大师的修为,果然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做到的。”我自嘲地一笑。
“熙少爷,你我皆是凡胎,并无高低之分。熙少爷自觉不及老衲,乃是心魔作祟。”
“是么?”我喃喃地看向星云大师,在他慈悲的笑容里,我会有化作幼年自己的错觉。
“看不开尘缘聚散,看不开诸事成败,放不下身外千种烦忧,放不下心头万般纠结,无端地,也就被心所累了。”
“星云大师看得透彻,晚辈佩服。”
星云大师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道:“此番道理,虽是早已悟得,但也及至三日前,才看得透彻。”
我不解地发问,道:“是什么机缘呢?”
星云大师在焚香中看向高高在上的巨大佛像,叹了口气,道:“一位故人,在老衲房前跪了一夜,望老衲了却其一门心愿。”
“什么心愿?”
星云大师又是摇了摇头,数着佛珠的动作加快了不少,道:“罪过罪过,其人此行必定永坠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我沉默地看着星云大师,等待下文。
“星云大师,晚辈去过战疆死地,去过虎穴龙潭,刀下亡魂上万,若是阿鼻地狱敢收这煞气,去一趟也无妨。”
第一百六十五章:夜半玉华1
这声音太过熟悉,简直像是刻在骨血里一般。
低低哑哑的声线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在安静的正殿之上回荡。
我将拳头紧握至颤抖,暗暗地咬着自己的下唇,用适当的疼痛来驱赶脑海中不真实的晕眩。血管中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滚烫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我紧张得有些害怕,害怕得甚至不敢动作。
星云大师颇是无奈地摇摇头,原本平和的姿态忽然就有些减退,开始一口一句大叹:“阿弥陀佛。”
我将头慢慢地转过去,看向从佛像后绕出来的颀长身影。
那么巨大的金色佛像下,他挺拔的气势毫不输给身边的庞然大物,俨然一副顶天立地的身架。身上是略显单薄的秋衣,只因为身形才撑起饱满厚实的轮廓,下颌上泛着青色,是来不及清理的胡茬,原本硬朗的面部线条于是乎变得粗狂了起来。
一颗心忽然间就蹿到了嗓子眼上,突突地就要破口而出。喉咙里满满地堵着千言万语,于是,一时间,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知道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而他的目光则是沉沉地落在星云大师身上。
星云大师叹道:“时候不多,骁少爷自求多福罢。”
霍骁微微颔首,不高不低地说道:“大师恩情,晚辈此生不忘。”
星云大师似乎整个人都因为他的视线而有了一种无计可施的郁闷及如坐针毡的不适,于是便合目启唇,双掌合十,开始一本正经地大念心法经文。
霍骁乌浓的眉睫黑压压地开始移动,像是苍穹上灰色的雨云。
其实只是一瞬间的动作,我却如同等待了一个世纪般地长久,等到那两片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我很想朝他绽出一个笑容来,只可惜,我已经用尽全力来承受他久违的眼神,最终难以调动任何一块面部肌肉。
他站在高高的供台之上,未置一词,单是利落地俯身下来,朝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虽是纳闷,却没有一点犹豫地站起身来,几步跑了过去,飞快地将自己的手交给了他。
霍骁微微用力就将我也拉上了供台,近距离地看他,我觉得心上简直是在一股一股地涌血,他的憔悴,显而易见。
霍骁无声无息地带着我在华丽庄严的供台上略走了几步,绕到了佛像之后,他伸手在那莲座的隐蔽处抽出了半块石机,只听得暗暗地一阵响动之后,佛像的背后显出一个窄门的轮廓。我心底不禁很是吃了一惊。
霍骁用巧力一拉,便将门后一处黑洞洞的空间展现而出。
他沉默地带着我走进了佛像之内,然后又小心开动此中的机关,缓缓地合上了窄门,
佛像是巨大的,内中所设的空间也是充裕的,佛顶镂空的金冠,为静谧漆黑的空间捕捉了几缕白晃晃的光线,蜿蜒地投射而下,投射在我们的脸上。
我仍旧开不了口,一双眼睛倒是已睁得不能再大,我很想先扇自己一耳光,来检测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可终究还是不敢,万一真的在做梦,我又怎么舍得毁掉这样一个朝思暮想的梦境呢?
霍骁的眼睛在灰暗的空间里亮得吓人,他没有任何过渡地一把将我拽到自己身前,然后开口说话了。
“林佑熙,我只问你一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结结实实做了一个大大的起伏,“什么都不要了,肯不肯?”
我被他捏得骨缝里都钻出了痛苦的意味,不由自主地微微哼了一声。
霍骁目光一动,放开了自己的手,改用手臂搂住,继续目光如炬地盯住我。
“你呢,真的舍得下么?”我看着他,一张口就是一嗓子的颤抖。
霍骁敛着眉目,阴阴沉沉地看着我,他的视线宛若锋利的刃,是很具有威力和震慑力的,我在他的注视下,屏息等待着。
“舍不下,可已是舍了。”霍骁的口吻很冷,很低。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人在这一刻才彻彻底底地清明起来。
脑子里瞬间闪过很多东西,带着一点悲壮凄凉的色彩。
他的亲人,他的氏族,他的军队,他的亲信,他的前程,他的荣华……这些那么珍贵的东西,这些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他用幼年日日夜夜的努力,少年数不胜数的鲜血伤疤,所争取而来的东西,他……都不要了。
无数种情感像是细流似地汇聚到了脑海里,我无言地看着眼前的霍骁,强压下喉咙间的点点哽咽。
“走到现下这一步,我不后悔,现在,我只要你一个点头。”霍骁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有些贪恋地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简直不懂该怎么言语,怎么呼吸。半晌,我终于反应过来,从袖间取出那枚玉指环,我将霍骁的一只手拉到了眼前,然后将它缓缓地推到了那根修长却覆着厚茧的无名指上。
低下头,我吻了吻他温热的手背,抬起头,我总算能够朝他泛起一个浅淡的笑容,我对他说:“霍骁,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