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哪有你重要?”方胤还一怔,见宁扶轩醒了,伸手抚弄着他凌乱的发,柔声道:“我都把那些人赶了回去。”声音有些嘶哑。
“没病没灾的,干嘛这么看着我?”宁扶轩躲过方胤还的眼,脸红了一大片。
方胤还看着有趣,忍不住要伸出手捏捏他的脸,但又怕弄疼了他,只得打住,说,“扶轩,你知道么,你这样子,真好看。”
放下了强加在身上的伪装,就算是再凌厉的一个人,都会变得无比纯净。
宁扶轩脸又红了几分,不再和他争辩,只是强撑着想要坐起来。
方胤还见状,急忙以臂做枕,小心将病榻上的宁扶轩扶起来。
软垫在宁扶轩背后凹下去一大块儿,他整个人就陷在了厚重的垫子中。
“你,都知道啦?”宁扶轩看似不经意地说着,眼睛却瞟过方胤还的眼,紧张地无以复加。
“嗯。”眼红了红,险些又要垂下泪来。
“本来,打算一早就告诉你的,又怕大业未成,这于我,也是一种损失吧!”宁扶轩自嘲地笑笑,眼中却有着万般的不舍。
“雪狸骨本来就是一味两伤的药,吃多了,就会伤身,这不怪牧野子服的。”宁扶轩笑地浅浅,方胤还听地心惊。
“嗯。”依旧是低低的回答,只是哽咽似的从喉间蹦出这个字。
“本以为古书上写的是假的,谁想,自己就亲身经历了一回。”云清风淡,里面却包含着万千情丝。
一旁的长生再也忍不住,一路哭着跑出去,泪水溅了满地。
“这孩子,不懂事,若是我以后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他,知道么?”仿佛是在央求,又仿佛实在商量后事,方胤还听的毛骨悚然。
“不,你自己去,他那么调皮,我可管不住。”方胤还嘴硬,憋红了一双狭长的眼。
“人总是难逃一死,早了晚了,还不是一样?”撇撇嘴,宁扶轩说的轻松。
“就像现在这样,多睡睡,也挺好的,至少在以后,就不会怕那无尽的黑深渊了。”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宁扶轩道:“其实,我还是怕死的,不然,早就不吃那药了,你说是也不是?那药,还那么苦……”宁扶轩侧过头来望向方胤还,一双桃花眼分外清澈:“只是,还是贪恋这人间的美景啊……”
“胤还……”隔一会儿,宁扶轩突然唤道:“你知道我喜欢这河山么?”
“嗯,我知道。”紧握住宁扶轩骨节分明的手,方胤还道。
“若是以后有什么不测,你可要替我好好看护着它,再也不要染血,知道么?”宁扶轩抽出手,覆在方胤还手上,交代后事似的如是说道。
——哪里是你贪恋这江山,分明是……
“怎么突然说这些?多不吉利!”方胤还嗔怪,捧起宁扶轩的手一寸一寸吻过。
——你是想用这江山来苏束缚住我么?你可知,若是没了你,我要这江山还有何用?!还有何用?!
一颗泪承受不住悲恸,早早从眼角滑下来,砸在宁扶轩臂上,开出碎裂的花。
“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这么不经世?!”宁扶轩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抬手拂去那颗在脸上划过的泪痕。
——不是我不想经世,只是在你面前,我已学会了依赖……
“那你就留下来呀,留下来陪着我,在我耍混的时候提醒我,多好?!”方胤还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堵上了宁扶轩的嘴,想要记住这一份缠绵。
扶轩,你不就是想要我再在这世上多活两年么?可你怎么就不明白,失去了你,我还怎么活得下去……
唇齿交缠,采莲居里只有一红一白两种颜色,交相缠绵。
青丝委顿在枕间,交和了缕缕白发,倒也分不清彼此。
喘息着结束了这绵长的一吻,宁扶轩气喘吁吁,脸色更加苍白。
“扶轩,什么时候你的病好了,我们就再也不管这红尘俗世,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就这样过一辈子,你说可好?”方胤还挂着泪,蹭地宁扶轩满脸都是,神情却是无比的认真,在等待着宁扶轩的回答。
“好,你说怎么好,就怎么好。”宁扶轩笑笑,修长的手指抚上方胤还的眼,一点一点摩挲,似乎要将这脸上的纹理全部都融进自己的血肉里似的。
指尖拂过之处,那眼就颤颤一抖,待抚到那颗泪痣时,不由一抖——终究,还是让安宁寺的大师说中了……
手在停顿的瞬间,就被那人吻住,炽热的吻印在腕上,久久不肯挪开……
第69章
意识在渐渐回来,好像有清新的空气一瞬间灌入脑内,令人无比清爽。
脖子上的压力在减轻,苏靡呛了口气,喘息着挣扎起来,雪白的脖颈上一条绯红的掐痕异常夺目。此刻,石尽徊已经趴倒在了一边,衣衫拖在地上带起满屋的灰尘。
和先前的凶暴相比,现在的石尽徊有些目光涣散,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
兴许是感觉到了榻上的异动,匍匐在地上的身子微微倾斜出一个角度,向后面转过头来。
“求……求你……”话都说不清楚,石尽徊嘴唇苍白,手里紧紧握住一张银票,身体上下颤抖着,不断央求道:“快……芙蓉……芙蓉膏……”
打击接踵而至,原只想这人只是干些下三滥的东西,没想到他还吸鸦片膏!悔恨地直想上去给他几下,可这条路始终是自己选的,哪里怪得了别人?
形式直转而下,本想今天一定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可谁想,此刻的他烟瘾发作,哪里还管得了那些!
苏靡长叹一声,施施然下床,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才向石尽徊走去。
日复一日的昏睡,宁扶轩的精神越来越差。
方胤还十指穿过宁扶轩的发,温柔问:“你说,宫里为什么还没有下来传召?”。
“那是好事,说明他们已经自乱阵脚了,还没有想好怎样来应付我们。”难得的温顺,宁扶轩感受着那人胸膛的温热,答道。
“原来你早就心里有数了啊!”方胤还捏捏宁扶轩精致的鼻尖,笑道。
“我看,下面来的人,会是珍妃。”宁扶轩笃定。
“怎么说?”一谈及珍妃,方胤还的眼中又有那一道狠戾的光芒闪过。
“不止珍妃,应该还会有方胤宽。”宁扶轩笑笑,眼中是了然的神色。
——珍妃性子急躁,经不得大事,更受不得别人的挑唆。宁扶轩眸子一亮,心下更加了几分把握。
“那我们怎么办?”低下头,温柔地揉揉宁扶轩的发,问。
“可能也是渊帝的意思。先来探探口风。”宁扶轩眼中一亮——病了之后,这是少有的神采:“先用柔情打动你,若是你应了,那后面就好办了。”
方胤还的手一时凝滞,上扬的嘴角也微微抽搐了一下:“不会给他们机会的。”
“你在叹气。”
“是。”
“毕竟是骨肉亲情,真要这样做,很难。”
“乖,谁叫珍妃伤了你,”方胤还柔声哄到,道:“那是她自找的!”狠戾的寒光一闪而过。
采莲居一反往日的宁静,闲了,方胤还就抱宁扶轩出来,晒晒太阳,看看天边的景色,再讲讲集市上的笑话儿,时不时逗得宁扶轩捂嘴偷笑。许是积郁许久的心情得到释放,许是没有闲杂人等的打扰,平素少睡多梦的宁扶轩竟然能一宿无梦睡到日上三竿,等醒来,就又能看见那双含笑的眼正盈盈望着自己,说不出的柔情蜜意。
宁扶轩也不多说什么,两人心知肚明,只想叫这种时日多留几天,毕竟,往日不多,然而,却又来日方长。
在晋王府已经待了一个多月,宫里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倒是晋王府,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闻景嫣怀孕了!
尚眉跌跌撞撞一溜儿小跑,直直冲向方胤还的书房,看得两旁的守卫都皱皱眉——这样慌乱失措,哪里有点大家气质?
空无一人的书房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尚眉一时没刹住车,差点撞到门口的柱子:“北,北晋王呢?”
心照不宣,没人敢作何回答,尚眉也只是稍一寻思,就急急冲向了采莲居。
双戟卫老远就举起亮闪闪的戟刀,示意这里不能放行。
尚眉急得直跺脚,加上一路小跑,不由得面红耳赤——明明离采莲居还有那么远,为什么不放人?!
“北晋王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答话者是李方,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将士。
尚眉在原地打着转儿,险些将手里的罗帕撕碎。急切间一抬头,刚好看见捧着药碗经过的长生,这才不由得喜上眉梢,抬手召唤了长生过来。
再见方胤还时,一向注重仪容的晋王竟然显得有几分憔悴。越发减削的下巴上,冒出了青青涩涩的胡茬儿。眼稍微有点红肿,像是尚未修整过来,又像是刚刚经历过什么大喜大悲的事情。
尚眉定定神,双手放在腰侧,作了个万福,算作是请安。
“是……夫人怎么了吗?”略带歉意地一张口,方胤还吐出沙哑的声音。
“王爷,你……”尚眉有些惊愕,分明看见了方胤还眼角的血丝层层叠叠。
“什么?”方胤还问,显得有些焦躁。
“小姐,小姐,不,是夫人,夫人怀孕了。”尚眉一张嘴,满是欢喜。
“怀孕了?”方胤还有些错愕,随即平静下来:“知道了,你回去吧,不要让夫人知道你来过。”
“这……王爷……”尚眉低垂了头,有些不可思议——初为人父,不是应该高兴的么?怎么晋王反应这么平淡?
“可是,王爷,就是夫人叫我来告诉你的!”尚眉心下一紧,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一股脑儿将心中的话喷涌而出。
浑身燥热,不知是周遭的环境太过喧嚣,还是自己自己的心不安律动,闻景嫣握紧了一双玉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割出几道血痕。
“我于你,真的就是形同路人么?”
久久都未等到回答,尚眉偷偷斜了眼,瞟向面前那个前些天还倨傲若神的男子——咦,人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聒噪的蝉鸣还在继续,清幽的小庭院里,尚眉正给闻景嫣讲得绘声绘色——一定是晋王不好意思了!我想啊,晋王当时的脸一定红透了!尚眉还是猜测,无暇关注景嫣的脸已经没了任何神
采。
罢了,无关乎性命,无关乎荣辱……
明晃晃的阳光斑斑驳驳打在地上,反射回来的光再硬生生刺痛每一个盯着它看的人的眼。
刚一进门,方胤还就对上了宁扶轩那双清澈的眼。
“闻景嫣有身孕了。”简短的一句,方胤还语气淡淡。
攥住方胤还的手,宁扶轩的臂从锦绣堆里伸出来,撂在繁复的云纹上。
方胤还低下头,叫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好一会儿,才喃喃道:“终究是我对不起她。”
“她要的其实也不多。”宁扶轩无力地笑笑,暗中描画着一个闺中女子的形象。想象着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究竟得承受多大的压力,才能迈出关键性的一步。
“其实你是懂的,她的心思。”用极淡的语言陈述着,宁扶轩看样子又要沉沉睡去。
“只是,容不下了啊。她,终究是晚了一步……”方胤还至今记不起那个坚忍的女子的样貌。隐隐约约于记忆中留存的,也不过是转身一刹那,那个娇小柔弱的身影。
——景嫣,不过是一介弱女子,谁知,竟要她背负那么多……
——若说以前的自己是傀儡,那么现在的她呢?又是自己手中的傀儡么?
——这样做,对么?
……
身边传来绵长的呼吸声,将方胤还拉回现实。
伸手抚上宁扶轩的脸,不觉指尖都带了些微颤——宁扶轩的脸呈现出苍白的颜色,睡着之后,或许是衾中丝丝暖意上侵,团团聚积在颊边不愿离去,此时,宁扶轩的脸带了些潮红,在一室温温软软的环境下,更显出病态的玉白。
第70章
果然不出宁扶轩预料,珍妃终于忍不住,一顶素色小轿,不久就停在了晋王府侧门。
小娇一点也不张扬,只是轿侧由一名身着蓝呢的瘦弱男子扶着,便颠颠簸簸到了目的地。
——若是普通百姓知道轿中正是当今得宠的珍妃,恐怕早就吓得如同一滩烂泥,但方胤还不然。
“呵,竟然是这种见面方式。”方胤还失笑,站在高高的阁楼上,唇角弯弯。
烟柳绿了整整一个庭院,不大的园子,就浸在绿波中,仿若仙——来人哪怕是向前踏上一步,也要万般小心,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踩空了,掉落到腌臜的凡间去。
袅袅娜娜进得门,珍妃无限娇媚,那个样子,不像是宫里端庄典雅的后妃,倒是有点像街边那怡红院里卖笑的花娘。
方胤还乖巧行过大礼,脸上淡了容颜。
额间细细碎碎的发丝被婉转而来的微风带动,珍妃这才看清了晋王的模样——憔悴不若正当风华的男子,反而是发束中间淋漓而出的霜发显得那么刺眼。
珍妃心下一动,不由暗惊——究竟是什么变故使得方胤还一下子憔悴了半生?
“娘娘屈尊前来,想必是有什么事吧?”方胤还笑,让出一把藤椅,自己也将就着在一张藤椅上伸了伸懒腰,慵懒地靠下来。
“宽儿,”珍妃一拉那个圆圆润润的孩子,往前一搡,吩咐道:“叫哥哥,这个是你胤还哥哥。”
小孩子胆怯地朝珍妃身后躲躲,探出一张小脑袋来打探着方胤还。
莹莹亮亮的一双眼睛扑闪扑闪望着方胤还,头上两只总角绾得格外好看。
“别,娘娘,这个折杀胤还了。”方胤还道,一双笑眯眯的眼睛诱惑着珍妃后面的宽儿。
方胤宽身着鹅黄色的锦衣,宽大的腰封上托着两只温润的玉佩。
不以为忤,珍妃含笑,上前几步,道:“看还儿也是知书达礼之人,不要和弟弟计较。当今朝廷上,宽儿还太小,眼看圣上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我这心里,真是不知怎么办才好。”
“娘娘珍重。”方胤还漫不经心答着,继续笑盈盈望着珍妃身后的方胤宽,若有所思。
用一方牡丹刺绣的手帕擦擦眼角,珍妃继续道:“如今,后宫艰险,宽儿还太小,根本就保护不了自己,若是以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叫我们娘儿俩怎么过?!”越说越激动,珍妃眼角当真滴下几滴眼泪。斜着眼望着方胤还,暗中窥探他的动静。
“娘娘的意思是?”方胤还按着珍妃的话往下走,并不接茬。
“还儿是聪明人,”珍妃抱起方胤宽,小心拂去方胤宽软靴边沿的灰尘:“若不不是有难,我也不会……”
怀中的方胤宽嘟嘟囔囔着一张圆嘟嘟的小脸儿,煞是天真烂漫。
“娘娘有话就请直说,不必如此客气。”方胤还依旧不卑不亢,一脸的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