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护停了一下,若有所思,最后说道:“我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武帝是不会放过我当,十二年前的血海深仇,他不会忘记,我清楚他的人,他太深沉,我看不出真伪,所以更可怕。如果他真要报仇,一定会斩草除根,我会死无葬身之地。我死不要紧,但我的儿子们——我不想我宇文护绝后。因此,我可以帮你,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换取我家族的安和。”
宇文直点点头,问道:“那我现在应该动手了吗?”
宇文护深不可测地笑了:“好,先发制人!我倒是等着看看你们兄弟俩谁更狠!”
******
入夜,星月无光,云清宫里,云嫣正安顿两个孩子睡觉。自己却无法入睡,皇上已经走了快一个月,孝伯总是说他去了漠北,很快会回来。云嫣不相信,她知道丈夫一定是出事了。每天晚上,她都对着明月祈祷:她不介意武帝娶突厥公主,是要武帝平安归来,她可以用一切去交换,包括自己的性命。
忽然,门外一片混乱,火光冲天。宫人们大叫:失火了!失火了!
云嫣马上叫醒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吓得大哭起来。云嫣拼命地喊人,却没有一个人进来。
火势蔓延得很快,转眼间已经有浓烟从紧闭的门缝弥漫进来。
不能呆在这里等死。云嫣带着两个孩子从另一扇们冲了出去。
外面到处是一片火海,原来熟悉的路都面目全非。到处是浓烟,烈焰,飞溅的火花,惨烈的叫声,刺鼻的气味。她把女儿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紧紧拉着儿子,趔趔趄趄地往前跑去,一道横梁掉了下来,她跌倒地上,横梁死死压住了她的脚,皓儿尖声喊到:“母亲!母亲!”一边用稚嫩的小手徒劳的搬动那巨大的木头,木头却纹丝不动,急得大哭起来。云嫣焦急地说:“皓儿,快!带妹妹走!快!”
皓儿哭着直摇头:“不,母亲!我要救你。”
云嫣用力推开他:“你救不了母亲的,但你能救妹妹,皓儿最勇敢,一定能把妹妹救出去的,皓儿不会让母亲失望的,是吗?”
皓儿终于点点头,拉起妹妹的手往前跑去。跑了不多远,忽然撞到一个人身上,然后,他和妹妹都被那人用力抱了起来,皓儿一看,这人浑身是血,十分吓人,皓儿害怕地想挣脱出来,那人大声叫:“皇子殿下,是我!”皓儿认出来了,仿佛见到了亲人,惊喜地叫道:“孝伯叔叔!”
孝伯焦急地问道:“你们母亲呢?”
皓儿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孝伯叔叔,快救母亲,母亲动不了了。”
孝伯大惊失色,忙把两个小朋友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嘱咐他们不要乱跑,又转身冲入了火海。
当他把云嫣救出来的时候,云嫣已经奄奄一息。她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当见到两个孩子平安无事,才放心的闭上眼睛。
孝伯跪倒在她身边,头一下又一下地磕在地上,立即血流如注,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伏在地上不住地哭泣。
第43章:诛心(中)
从漠北通往长安的路上,一列队伍正风尘仆仆地赶路。他们长途跋涉、日夜兼程,已经疲惫不堪,形容憔悴,但依然面带笑容,因为他们知道,回家的路近了。
对于这一队训练有素的军人来说,离家已是常事,而这次离家时间也不算长,但在茫茫戈壁中历经九死一生,多数同袍已经葬身黄沙。对于劫后余生的他们来说,归家的心情是多么急切。
云舟和副将李岚骑马走在最前面,武帝被围在队伍中间。
李岚不时看云舟一眼,欲言又止。自从救回皇上返程以来,云舟一直很奇怪,不言不语,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使人困惑不解。李岚很想劝劝他,又不知从何说起。
此刻,云舟正被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折磨着,越近长安城,这种感觉就越强烈——一个未知而又可怕的悲剧正等着他。
脑海里有各种影像,漆黑的夜空电闪雷鸣,炙人的烈焰,惨烈的尖叫,淋漓的鲜血,撕裂的面孔、悲仓的眼睛……一幕幕,比梦境更真实,却更不可捉摸。
云舟闭上眼,努力想看清,却只看到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的漩涡。突然,他感到自己被一股不知的力量拉向漩涡,直往下坠落……
恍惚中,他感到有人拼命喊自己,他用力挣脱沉重的羁绊,努力睁开眼睛,看到李岚焦急的面孔,正用有力的手支撑着自己。抬眼又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是武帝站在一旁看着,背着光,看不清武帝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传来,仿佛离自己很远:“云大人一定是太累了,才会坠马。我们还是休息半天再走。”
云舟急忙撑起身子说:“不,皇上,不能停。我们一定要尽快赶回长安,否则就再也来不及了——”
武帝俯身看着他,不解地问:“云舟,什么来不及了?你想说什么?”
云舟好像在喃喃自语:“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很害怕,对不起!皇上,不要因为我耽误了大家的行程。”
武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李岚说:“李将军,你先行一步,向齐王报告我们的行踪,请他做好各种防范。我们随后就到。”
李岚领命而去。
云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着马,艰难地跨上马背,武帝忽然紧紧握住他的手,低缓而有力地说:“别害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坚持下去,你也不要放弃,明白吗?”
云舟茫然地望着前方,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
道路的前方出现了长安城灰蒙蒙的轮廓,一列人马列队相迎。武帝看到最前面伏地跪倒的人,正是齐王宇文宪。武帝一阵激动,忙跳下马,一把拉起齐王,相顾无言,眼角已蓄满泪水,兄弟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半晌,他们轻轻分开了。宇文宪忽然再次跪倒,目光含悲:“四哥,皇宫里出事了!我对不起你……”
宇文渊心里揪成一团,颤声问道:“五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宇文宪闻言泪如雨下,悲泣道:“是我无用,我无法保护云妃娘娘,请皇上降罪!”
******
“转眄遗晴艳春光,将流将引双雁行”……
武帝拼命抽打着马匹,向着云清宫疾驰,眼前却茫然一片,耳边呼呼的风声化作乐韵迤逦,虚无缥缈的空中,云嫣翩然而至,像一根雪白的羽毛轻轻地飘落。她穿轻罗雾縠般的洁白舞衣,长宽舞袖,身佩玉缨瑶珰,脚踏珠靴,腰系翠带。动作十分轻盈,回旋着连翩络绎,裙似飞燕,袖如回雪,若影追形,舞尽艳姿,容似娥婉。顷刻间,云嫣已舞至武帝眼前,一双秋水明眸顾盼神飞,无言诉说着对郎君的倾慕和无尽的依恋。
犹记惊鸿映照,再回首已是碧落黄泉两双隔……
痛,痛彻心扉。
武帝手执长剑用力地挥舞,漫无目地乱砍。云清宫内满目苍夷,一片焦瓦,如此阴森,如此丑恶,就是它们埋葬妻子一缕芳魂!砍,一剑又一剑,直至一切化成齑粉,直至自己的心也灰飞烟灭。
隐隐中,有古琴雅声逸奏,云嫣,那是你吗?是不是你在诉说你的怨你的恨?
那琴音不是高山流水的灵逸淡雅,那是杀伐之气,激越而凄仓,慷慨而激昂。
武帝的剑越舞越快,银光轮转,星月尽隐。
是的,云嫣,我明白了,虽然我哀痛欲绝,但这一次我不会无能为力,我已经隐忍了十几年,现在到了清算的一刻,有罪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武帝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剑掷出,长剑一声清啸,一道银光已没入巨石之中,
宇文渊觉得心跳的极快,无法呼吸,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琴声没有停,气势更加咄咄逼人,仿如山石嶙峋,激流横越,大风鼓吟,月行无声。
宇文渊闭上眼睛,眼前尽是纷披灿烂,戈矛纵横,鲜血飞溅,火光冲天。
突然,如山崩地裂,所有的琴弦齐齐哀怒着发出最后的悲鸣,一声绝响在夜空里回荡,琴音终于嘎然而止。
宇文渊终于回过神来,转过身,他看到古琴已经琴弦尽断,琴身崩为两截。云舟跪在地上,脸色白得像死人,眼神空洞,无知无觉,十指鲜血直流。
******
云清宫内,云妃的灵堂。宇文渊亲自为妻子守灵。
他端坐如仪,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一双眼睛仿如黑洞——深不见底,幽暗无光。
齐王走了进来,先向云妃的灵柩致敬,深深地稽首。
然后,他慢慢走到哥哥身边。他悲痛地叫道:“皇上——四哥!我……”眼角已有泪光。宇文渊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阻止了他的话。用力握住他的手,轻声说:“五弟,别这样,你已经做的很好!没有你,我已经命丧黄泉。这段时间,你在京城独自承担一切,有多艰难,我是明明白白的。所以,你不要再自责,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血债必定要血偿!只有这样,死者才会安息,生者才会无憾!”
武帝说着,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宇文宪迟疑着,还是说道:“卫王在太后那里。”
听到卫王的名字,武帝浑身抖了一下,深沉的眼睛射出两道寒光。他哼了一声:“你认为他还能躲到哪儿去?你去把他请来,让他前来拜祭嫂子!”
宇文宪点点头,又说:“宇文护今晚会来,四哥,我留下来吧。”
宇文渊摇摇头,“不必,你马上去请卫王。”
宇文宪还是犹豫着:“四哥,你一个人——”
武帝淡然一笑:“这件事只能我亲手做,我等了十二年,你以为我会在这一刻手软吗?”
宇文宪终于点点头,紧紧地握了握哥哥的手,转身离开了灵堂。
灵堂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宇文渊一个人。烛火摇曳,白色的挽绸在空中飘荡。他慢慢走了出去,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清辉如水。曾几何时,他和云嫣在月下抚琴作画,对弈赏花,一对儿女承欢膝下,其乐融融。转眼间,已是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但是,此刻,他不愿流泪,冤死的灵魂不需要软弱的泪水,无边的怨恨只有用血来祭奠。
起风了,起风了。月亮闭上明亮的眼睛,把自己隐藏在云层身后。深蓝的天际失去透明的光泽,变成一团深不可测浓黑,透出丝丝暗红。像无法抹去的血痕。
宇文渊在等待,等待电闪雷鸣的一刻,等待骤然而降的风雨。
不一会儿,宇文护的身影由远而至,出现在灵堂前。
宇文护按礼向云妃的灵柩祭奠了一番。转身走了出来。在武帝面前站定了。
他首先展现一个关切的笑容,目光里却是游移不定的神色。他对宇文渊说:“皇上节哀顺变,保重龙体啊!”
宇文渊深施一礼,回应道:“多谢堂兄关心。”又抬头直视着宇文护,一字一句地说:“我很伤心,痛不欲生!不仅仅是因为我妻子死了,更是因为杀害我妻子的凶手竟然是我的亲弟弟?你让我情何以堪?”
“我有什么事对不起他宇文直?从小我就对他处处忍让,他长大后多少胡作非为我都没有跟他计较,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堂兄,你告诉我,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宇文护把目光移开,心里盘算着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