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慧的孩子大都敏感的很。在殷继羽的记忆里,父亲偶尔能和颜悦色的给自己讲两个故事已是十分值得高兴的事情,从未敢想过一道游湖泛舟逛街买糖葫芦之类的事,便理所当然的认为父子之间本该就是如此相处的,不料如今两相印证,方知道谬之千里。初时还努力想要安慰自己:父亲身为一国冢宰,整日里公务繁忙,身体也不太好,不能陪自己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许多时日过去,眼见瑞雪换了晴阳,气色渐好整日悠闲的读书写字品茶的父亲也不曾比公务繁忙的时候多看自己一眼。小孩子懂什么,一旦发现时被冷落了,心里难免觉得沮丧,甚至为此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
直到一日至二伯父家做客,坐在朱栏上发呆的时候被自家大侄子——他大伯父得子较晚,倒是二伯父早早便有了儿子,如今孙儿都四岁了,按辈分算竟是他的侄儿——一语点醒,穿着藕荷色小袄粉嘟嘟肉团团说话还透着奶味儿的小娃娃颇是认真地向自家小叔叔教授:“我爹爹和阿爷可疼我了,只要撒娇哭闹,哪还有什么不依的。”
于是从小乖巧的殷小公子摸着小下巴咂摸了一阵认为确实可行,仔细的与自家大侄子请教了一番如何撒娇之后又酝酿了好久的情绪,方才挑了一个晴好的、一看便适合出游的日子,大着胆子来对父亲撒生平第一个娇——哭闹什么的是做不出来的,但忖度着抓着父亲的衣袖狠摇不放总是无错,便就真的这么做了。
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殷庭很是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光滑如水的蜀锦袍袖几乎被爱子摇出刻痕来,方才有些歉意的摸了摸爱子的顶心,温声道:“是爹爹疏忽了……那,今日便带你出去走走吧。”
殷家两父子出门的时候是步行的,只带了两个下人远远的跟着。
提起殷相,莫说是苏州,便是整个大齐也鲜有人不知道的。可是知道归知道,见过的终究是少,尤其苏州城中,除了殷氏亲族,便只有苏州知府等几个地方要员有幸见过这位殷相的真容——且不说见过归见过,巷陌偶遇,认不认得出又是另一说——所以也并无所谓的安全堪虞。
殷庭穿了一件水蓝色的锦袍,腰间系同色丝绦,悬一块如意玉佩,因春寒未退的缘故,外面又罩了一件素色大氅。牵着穿了水绿色小袄的殷继羽,就像一对寻常父子一般在苏州街头信步走着,说说笑笑,颇有情致。
然而他本就是喜静懒动得性子,更兼竟日的案牍劳形,每日里也就是从宫门口走到泰安殿,再从泰安殿转回经世阁理政,至多跑两趟明德殿,统共加起来的路程尚不够寻常农夫挑菜进城那么多,现下慢慢悠悠的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便怎么也走不动了,便四下张望着想寻一个茶楼稍事休息。
尚未领着走进茶楼,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唤:“小殷,小殷!”
父子俩闻声同时回过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那个银红色的身影,正使劲朝他们招着手,瞧那高大英武丰神俊朗引得大姑娘小媳妇纷纷侧目的,不是齐凯又是哪个?
齐凯已是快步走了过来,还牵着一个青衣书生模样的人,殷庭便自驻足等他过来,那边两人跑过来后站定,那个青衣书生忙甩开了被齐凯拉着的手,恭敬的做了个揖:“学生见过殷……先生。”
殷庭看着这个青衣书生颇有些面善,尤其对于这人居然认识自己感到犹为不解,仔细打量了一番忙抬手扶了扶:“府台大人太过拘礼了,快快不必如此。”
“诶,你们俩原来认识么?”齐凯弯下身捏了捏殷继羽粉雕玉琢的小脸,却是看向殷庭,“那就不必我引见了吧。我就说是你,小桃花还不信。”
青衣书生顿时就面上薄红,有些气恼的道:“说了多少遍,本府名唤陶华,不是小桃花!好歹我也是堂堂知府,你怎生唤得这般轻浮”
“府台不必和他计较,殷某一把年纪了,比他还要虚长那么些年岁,在他口中还不是没逃过那个小字?”殷庭莞尔失笑,顺手在齐凯蹂躏爱子小脸的大手上狠狠拧了一下,“府台今日也是出游么?倘若不弃,一道去喝杯茶罢。”
陶华忙又一揖,“如此,实在是却之不恭。”这才转过头又瞪了齐凯一眼,随着殷庭父子一道进去了。
齐凯对着手上被殷庭拧红的一块使劲吹了两口气,也随着进去了,还不忘轻声嘀咕:“一个小桃花一个小兰花,都不是善茬。”
茶楼老板自然是不认识一个相爷一个将军的,这倒不妨碍他一眼就认出了知府大人,便理所当然的以为是知府大人会友,连忙让人把这三大一小领去楼上的好座位。
楼中正有人说书,殷庭一边给殷继羽剥花生仁一边和陶华闲聊,顺耳听着说书人绘声绘色的讲着。
堂中的说书先生穿一件半旧的袍子,手中执着一柄街边二十文钱便可买得的折扇,正讲得眉飞色舞,时不时醒木一敲,便是满堂喝彩。“话说那某朝某代某位皇帝当政的时候,一日里忽见彗星坠地落在了洛阳城里……便有一个男婴呱呱坠地,这人可了不得,乃是天相星下凡,专为中兴而来。”
“转眼十三年过去,这男婴俨然长成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考了秀才中了举人震惊朝野呼之为神童,当时的皇帝陛下还亲自召见了!转眼又三年,这位小举人中了探花,洛阳城内跨马游街赐宴洛园,真可谓是年少风流。”
殷庭略一挑眉,放下了手中正剥着的花生,取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手,望向陶华:“这……说的竟是恩师……竟是裴相么?”
陶华愣了愣,有些为难的道,“这……学生不常来此处,并不知晓。”
“府台忙于公务,无暇消遣,也是情理之中。”殷庭温和的笑了笑,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一旁已经有茶客嚷道:“不就是裴太傅的事,已经说过了多少回,可有什么新鲜的?”
不意一呼百应,四下乱声四起。
说书先生有些窘迫,却又随即敲了敲醒木,“那今日便来与诸君说一桩关于裴太傅的秘辛如何?此事在下也是偶然得知……世人只知那裴相年方十六便中了一甲第三名,却少有人知道那如今就在苏州城内养老的苏振翮苏相爷,与裴太傅乃是同年生人,同榜进士,一甲头名状元及第啊!”
“他是如何知晓的?”殷庭闻言一惊,险些将手中的茶水洒出,“当年先帝有意扶植恩师,便令人造势,便是熙容朝的臣子们,以为苏相比恩师年长的也大有人在呢。”
说书先生一见四下顿时静了,便很是得意的道:“小生当年也曾是洛阳城中的……哎,旧事不提,只说这苏振翮苏相爷,也是一代名臣。虽说不及裴相金紫垂腰青史流芳标榜士林,然而也端是个贤良宰执,温文君子,便与咱们苏州的殷相爷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的。”
齐凯忽然哈哈一笑:“诶小殷,你听听,人家夸你呢。”
“我自是比不得苏相的。”殷庭略摇了摇头,“苏相之风采,比之恩师亦不逊,只是温文君子玉光内敛,名不显于当世耳。与恩师可谓一正一奇,恩师曾言,倘朝中无本相,亦可繁盛,倘朝中无敛羽,则必倾颓。”
“先生实不该妄自菲薄。”陶华很认真的道:“如今先生总领台省,权高责重,所负之重,非是当年熙容朝名臣鼎盛之时可比的。”
忽然堂下一声醒木敲响,所有人都下意识的看向说书先生,说书先生打开了折扇得意洋洋的道:“那裴太傅无妻无子,苏相虽说好像有家室,却也不曾听闻过有子嗣。再者裴太傅过世后遗愿埋骨苏州,苏相竟是辞了中书令的职衔亲自扶灵到苏州,而后便在这里定居,个中意味已然分明……况且有人曾亲眼见过,那裴太傅过世后,苏相可是一夜白头啊!”
这一句颇有些分量,一众茶客都是一脸的暧昧,仿佛已经知道了那两位当世名臣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不清暧昧纠缠一般的窃窃私语着。
殷庭听着说书先生将这些他原本知悉的事情一件件说出来,串联到一起后的矛头所指,不由狠狠地愣住了,执盏的手一颤,茶盏便翻在了桌上。
第五十六章
齐凯眼疾手快的扶起了那个翻倒的茶盏,有些纳闷的问道:“怎么了?莫不是腿还没养好,手又不得力了吧?”
陶华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一边招呼小二来擦桌子换新茶,一边不无小心的笑道:“民间就是流行些帝王将相的传奇,秘传风闻尤其得酒楼茶客们的喜欢,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逃不过这些风言风语,说书人杜撰些什么出来哗众取宠更不足为奇。苏州上下都对裴相颇是敬重,墓园旁至今立有祠堂且香火鼎盛……是断无轻谤之意的。”
“府台多虑,殷某只是思及故人,一时失神,方才有此不慎。”殷庭慢慢的擦去了手上的水渍,垂着眼笑得温温柔柔,“殷某同府台一样,平日里操持王事,少有闲情,算来还是第一次在这市井间走动听说书,不料委实听到了些……”短暂的停顿,殷庭露出一个略带自嘲的苦笑,“……一些很有趣的内容呢。”
一旁的殷继羽倒是不曾听出来说书先生的话有什么惊世骇俗,反倒是对陶华的一番话颇感兴趣,乌黑水亮的眼径自望向他:“府台大人所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呢……就好像陈平盗嫂一般吧?继羽观《史记》中所说,所谓陈平盗嫂不过是绛侯灌婴等人对其受汉王重用心生不满时的诽谤,却似乎被后人说的有板有眼津津乐道,不正是因其智谋过人善终三朝才至于此么?往日观书不解,今日倒是明白了。”
“果然蓝田生玉,小公子好生聪慧呢!”陶华颇有些惊讶,且不说别的孩子像是这么大的时候大多才刚刚入蒙学,殷继羽却已经孰知《史记》,只这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的才思敏捷,便绝胜胜同俦。
殷庭不由失笑,抬手摸了摸殷继羽的顶心,“什么聪慧,不知道背着我又看了多少野书杂记,看到感兴趣的地方才去翻《史记》查验真伪的罢?府台千万莫要夸他。再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过于早慧……也并非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怎么会大未必佳呢!”陶华正想说些什么,殷继羽已经撅起了小嘴先开了腔,“羽儿将来,定要像父亲一样,,做一个经纬天下辅君持国的宰辅!爹爹不信羽儿么?”
“倒不是不信……”殷庭轻叹了一声,“倒是不愿更多些。爹爹不求你能名彰当世流芳万古,倒更希望你今后只要衣食无忧,活的无拘无束洒脱自在些才好。”
“殷先生倒是颇看得开。”陶华呷了一口茶水,下意识的看了看身侧的齐凯,“人生百年,转瞬匆匆,什么功名利禄都是假的,倒是活的随心合意方是真的。世人言语也好,圣贤教诲也罢,以之谨身自省当是无错,若是一味的因之作茧自缚,却是着相了,反为不美。”言罢将眉一挑,深吸了一口气:“当着殷先生说句不敬的话,即使苏相与裴太傅是真的断袖相恋又如何?一夜白头,长相厮守,无处不透着情真意切,旁人又凭什么对此置喙?”
一席话将近来被帝王半月一封的书信弄得摇摇欲坠的心防又撬松了些,殷庭下意识的捏了捏左手食指的指尖,颇有兴味的打量着眼前这个青衣书生模样的苏州知府,良久才道:“原以为府台温和谦谨君子端方,当是……不意府台倒是个感性之人。”
陶华微微松了一口气,笑着回道:“学生狂妄,叫先生见笑了……不知先生一会有什么打算,是继续游赏还是就此回府?若是游赏,学生倒真想略尽地主之谊。”
殷庭又拿起了一个花生剥开,轻轻地搓去花生仁上的红衣,将白白净净的果仁放在身侧殷继羽手里:“不敢劳府台费心相陪,殷某临时起意,欲携犬子去拜访一位故人。”
昔年有好事者曾撰《熙容名臣志》,历数熙容朝一干名臣,描绘颇是生动,多涉秘事,当时人人传抄,一时间是名副其实的洛阳纸贵。
殷庭家中自是也有收藏此书,殷继羽闲暇时候曾经翻看,并对自家爹爹是那位篇幅最多的金紫垂腰裴太傅的学生颇以为自得。然而印象中那本《熙容名臣志》中苏振翮仅列于裴彦之后,却只有寥寥几句便揭过,也不记得是说的什么。
此刻先是在茶楼听人将那位苏相与自家父亲相提并论,现在父亲又要带自己前去拜会,难免就有些好奇。
临时租赁的马车不及自家府中的舒适,殷继羽趴在车窗口朝外面望了一会儿才蹭回来,看着正在闭目养神的父亲,好奇的问道:“羽儿曾翻过父亲书房中那本《熙容名臣志》,那苏相之名仅次于裴太傅,为何撰书者却对他着墨甚少?”
殷庭并未睁开眼,只微微勾起了唇角:“那本书不知到底是谁写的,许多朝中秘闻都收录得详细,虽说也有杜撰的,但是八九不离十,也算难得。尤其那撰者见地极高,非是寻常墨客堪比……他写苏相的那些,大抵是说,苏相虽是熙容朝的栋梁柱石,却是贤相良臣,断断算不得名臣的。”
“诶,为何不算?”殷继羽眨巴着眼睛不解的追问。
“书序中言道,谓名臣者,须当得风华无双,架海擎天,名显当世,功垂青史,若商之伊尹,周之姬旦,汉之霍光,我大齐高祖朝之越国公季弘,成帝朝平原郡侯英潇者是也。”殷庭悠悠的睁开眼,意味深长的道:“他列出来的这几位,都曾是辅弼幼主的托孤重臣,也……都是功高盖世,以臣子之身凌驾于君王之上的典范。”说到这里,看了看几乎已经听呆了的爱子,悠悠的补上了一句:“今上登极之时,还未及束发。”
到底年纪还小,殷继羽愣愣的将父亲的这番话消化了良久,也不曾琢磨出到底为何撰写那本《熙容名臣志》的人不认为苏振翮苏相爷也是一代名臣,只隐约觉得这番话与自家爹爹先前在茶楼里说的那句“苏相之风采,比之恩师亦不逊,只是温文君子玉光内敛,名不显于当世耳。与恩师可谓一正一奇,恩师曾言,倘朝中无本相,亦可繁盛,倘朝中无敛羽,则必倾颓。”是有些关系的。
孩子的好奇心来得快去的也快,一会儿之后便不再想这些自己想不通的事,转而专心致志的开始想些别的事。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马车便停下了。殷庭挑帘下车,领着殷继羽亲自上前通名,以示谦恭。
殷庭早些时候刚回苏州整治年关,家中诸事繁琐亲故盈堂,一直不曾有遐过来拜会苏振翮。直到晚些时候得了空,再过来时却又得知苏振翮已经回京省亲归期不定。这才想起苏家是堂堂洛邑名门世宦大族,苏振翮虽说辞了官在苏州养老,但是门生故旧亲戚宗族乃至于人脉关系家中产业到底都还在洛阳,自然不免要经营打理。
便留下了书信和礼物,因为吃不准对方到底何时才回来,后来也就不曾拜访过。今日在茶楼听了那一段之后,才又临时起意携子登门,前来碰碰运气。
苏振翮与殷庭之间的关系算来颇有些复杂。
众所周知,殷相乃是裴太傅的得意门生,然而裴彦真正在政务上教授他的却不多,除了为他安排各处历练之外,便多是指点他应当做什么。
那些日子里历任六部辗转州府,殷庭甚至就没有过机会把一个好不容易做熟了的职务多捂两天,才明白了工部的预算又得去学礼部的章典,堪堪能够与那些奸猾似鬼富得流油的盐商周旋转头对上了太行山的盗匪……更无须说幽州城上九死一生,几无一日得以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