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上天不忍折磨这个内心矛盾的孩子,就在向山信之来到东亚同文书院的第二个月,他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女人,她就是公孙宛。她教他中华民族的文化,仁义礼智信,把他带入了和他人生观相符的世界,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向山信之有了另一个名字,严谨。”
“再后来,严谨成了她最尖利的武器,最得力的学生,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身份极度神秘,只有公孙先生一人知道。为了给严谨制造一个完美的中国身份,她把严谨送到美国去留学,他回国后,就一直潜伏在国军内部。”
乔子佩静静躺着,听他讲,就好像在讲别人的事一样,在他遇到公孙先生以前,他的日子都在矛盾中度过,是多么可怜……可是即便这样,我还能信任他么?
严谨的手伸入水中,捉住乔子佩的手腕,“其实你早就信我了,是吗?如果你不信任我,刚才你就不会……”
乔子佩依旧不说话,轻轻挣动手腕,离开他的桎梏。
严谨苦笑,继续讲他的故事。
“我刚从美国回来,公孙先生就把我放在乔将军身边,因为乔将军是一直在积极修复两党关系的重要人物,所以说的更具体些,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姐姐,并且向公孙先生报告她的行动和对待国共关系的态度……直到后来我知道了她们的关系,我才明白公孙先生这么做也是有私心的。那时第一次觉得,我那样崇拜那样尊敬的上司,其实也是个会担心爱人的普通人吧。”
乔子佩哑着声音缓缓开口,“你尊敬的上司?可是你却杀了她。”
“共产党向来六亲不认……为了任务,我不得不牺牲她。”严谨眼中蒙上一层雾气,手紧紧握住了拳,声音都有些哽咽,“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那两枪打在我自己的胸口!……很多年前,她和我就商量好了,如果我们在执行任务中同时被捕,就暴露她的身份,这样我就可以继续完成任务。我是香山博文的亲弟弟,他信我肯定胜于公孙先生,而且我潜伏在日军里面也要比她有胜算……”
严谨落下泪来,滴在水里消失不见,“那天的情况,向山博文带人冲进来,我没有选择,要么反抗,和她一起被乱枪打死,要么让她被向山博文抓到审讯所去……那时因为郭师傅的叛变,向山博文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要活捉她套取地下交通站的情报,臭名昭着的审讯所,你知道的,进去的人都被折磨痛不欲生,我那两枪,也是为了能让她好过些……直到最后一刻,她还在配合我演戏……”
严谨扳过乔子佩的肩,眼中满是期待,“小乔,你相信我……”
乔子佩听他颤抖的声音,闭上眼流下两行眼泪,心里乱成一团。
严谨看了看窗外西落的月亮,起身,取过洗手台上的衬衣穿上,“小乔……昨天得到的消息,八月九日,美国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扔了两颗原子弹,所以应该没几天日本就要投降了……这几日,日本军队一定会像疯了一样更加歇斯底里地战斗,我必须尽快取到那份资料……我该走了,不然向山博文会怀疑我……你记住,八月十五在这里等我,如果我成功了,就会把资料给你,如果我不成功……”严谨没有往下说,不成功就是暴露了,也算是为中国的革命事业捐躯……严谨深情地望向他,“我走了,你……注意身体……”
看着严谨打开浴室门即将离开的背影,乔子佩心里的一角忽然崩塌,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他是日本人又如何?他的心在这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中国!
“严谨!”乔子佩喊出声。
严谨回头,眼里湿了一片,我就知道……你会信我……
“你……万事小心,我会在这里等你。”
严谨关上门,在外面擦干眼泪。
走下楼穿上少佐军装,带走了乔子佩一直随身的怀表。
我们……总是并肩的。
34.还债
1945年8月15日,历史会记住的日子。
严公馆外的蝉鸣依旧热闹。
“玫姐,博士,你们不用在这里陪我等他……万一这是个陷阱……”
“子佩,你什么都别说了。我们信你,也信小谨,”博士抽了一口烟,敲了敲烟斗,“蔷薇刺是一个小组,在任何时候,我们都不会丢下任何人,如果子龙能下床,她此刻也一定在这里。”
乔子佩感动地点了点头,今天是严谨和他约定的日子,已近中午,他却没有出现。
白玫倒了杯凉水给他,“你别担心,他说会来,就一定会来。”
“谢谢你们。”
乔子佩此刻最担心的不是严谨会设下陷阱把他们一网打尽,而是他的安危……他习惯性地想要掏出怀表看时间,一摸口袋,才恍然大悟……怀表,被他带走了。
他看向楼梯口的大钟……十一点十五。
不对!
做情报工作的人会对家里的成设特别敏感,乔子佩明显感觉到那大钟被人移动过。他警惕地走近,果然……
“怎么了?”博士放下烟斗走近。
“钟后面有东西!”乔子佩费力地伸手探向钟背面,也顾不得手臂被擦伤,抽出一叠文件。
“是……731细菌资料?”乔子佩惊奇,但毕竟对这方面的东西不太懂,便将资料给白玫看。
白玫虽然也不是专家,但毕竟是医务出身的,只扫了一眼,便断定,这份资料有百分之八十是真的。
“怎么会这样?”大家一时想不出,为什么严谨会早早把资料藏在大钟背后而不肯现身。
乔子佩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苍白,他似乎是冲到了严谨的房间,打开衣柜,果然……那身少佐军装整整齐齐地被挂在里面,而少了一身中山装。
“真是个傻子!”乔子佩暗骂一声,直觉心荡地厉害……严谨,你要是敢死,我就……我就咒你即便有来生,你也休想找到我!
白玫看着他的表情,几近绝望的愤怒,小心地开口,“子佩……”
“玫姐,你们带着资料去军部,我……我要去找他!”乔子佩疯了似的往外冲,白玫想要拦下他,却被他撞倒在地。
“这两个都是傻子。”博士扶起白玫,“看来,小谨去找向山博文摊牌了。”
“他已经完成任务了……为什么还要去送死?”
因为……
背叛国家,那是因为国家暴戾,去伤害了另一个民族,严谨丝毫不会为此感到愧疚,但是……家族亲情呢?
你是姓向山的人,对得起这个培养你照顾你的家族吗?身上流的血液是可以改变的吗?国法或许能逃,那么家规呢?家规是血液和骨子里的东西,跟着你一辈子,你要怎么逃?
严谨身着代表中国的中山装,一步踏进了特高课。向山信之一身和服,跪在父亲向山达也的牌位前擦拭两把武士刀。
“哥哥。”严谨低低叫了一声。
向山博文放下武士刀,递给他一枝香,声音里听不出悲喜,“跪下,给父亲上柱香。”
严谨依言,上香,鞠躬,磕头。
向山博文静静看他做完这一切,把武士刀扔给他,自己走了出去。
严谨叹了口气,默默拾起武士刀,跟着他走到蝶湖边的樱花林。
“混蛋!”向山博文抬手一下扇在严谨脸上,这一掌灌进了所有力气和愤怒,严谨没有躲开,生生被那股力道震得后退了两步。
“混蛋!混蛋!”向山博文反手又是两下,严谨还是没躲开,跌在地上,脸火辣辣地疼,他似乎能感觉到脸上的皮肤在燃烧,然后慢慢肿起来。
“呸!”严谨吐掉嘴里的血,站了起来,“对不起,哥哥。”
“叫我大佐!”向山博文恨得直咬牙,一脚踹在严谨心口,他却依旧不还手,再次跌了下去。
他高傲地抬起头,“我只对向山家族的长子,我的哥哥说对不起。”
向山博文抽出武士刀,抵在严谨脖子上,“向山信之,你还知道我是你哥哥!你还知道你是向山家族的人!”
“抱歉,哥哥。”严谨勾唇,笑得天真。
“叫我大佐!”向山博文握紧的刀滑进他的皮肤一分。
严谨倔强地与他对视,一个眼中静无波澜,一个眼中满是燃烧的火焰似要吞噬一切。
“妄我这么信任你。”向山博文站起来,身上散着武士的冷酷和决绝,“既然你得手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来给哥哥一个交代。”严谨站起身来,亮出刀。
“作为向山家的子孙,你实在不配拿它。”向山博文讥笑,“你就为了你身上那身衣服背叛天皇,你不配做一个日本人。”
“哥哥,那就按照武士道精神,做一个了断吧。”
向山博文后退一步,举起了刀。严谨握了握拳,准备迎他。
乔子佩跑到蝶湖边的一刻,便看到向山博文的刀没入严谨的肩膀,血顺着刀锋流下,没入草地。
向山博文惊愕,“你为什么不还手?”
“严谨!”乔子佩拔出枪,指着向山博文。
他闯到这里也不容易,一路上和守卫火拼也是少不得的,此刻身上也是挂了不少彩。
“小乔,别过来……这是我欠向山家的。”严谨单膝跪在地上,一手用刀撑起自己,抬头看向山博文,“现在,我可以叫你大佐了……但是大佐,我对我所做的一切丝毫都不感到后悔!”
向山博文粗暴地拔出刀,“那么现在,你也不是我弟弟了。接下来,我不会手下留情。”
“请大佐出招吧。”
“呀!”向山博文像一头被惹怒的狮子,风一般冲向严谨,严谨右肩受伤,只能用左手刀,他抬手一格,奈何左手力气毕竟没有右手大,只一下,就被向山博文把刀压了下去,直逼脖颈。
乔子佩手心全是汗,但他不能出手,他只能看着那个骄傲的男人为了所谓的背叛在这一场根本不公平的厮杀中挣扎。
向山博文嗤笑,“你根本不配做日本人!”
严谨渐渐不支,面上的神色却依旧高傲,“那你配吗?你们给这个国家带来多少灾难?五千年的古国,就是因为你们,让她遍体鳞伤,让她的子民生存在水深火热,如同地狱!作为大和民族的子孙,我有权利,更有义务帮这群可怜的人们早日结束这场噩梦!”
乔子佩听着这番话,忽然觉得眼前这个遍体凌伤的男人,竟是如此高大……严谨,你的心到底是有多么善良多么正义,才能让你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说出这番话,做出这些事?他只觉得,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心疼,和崇拜。
所以无论你是什么人……你都是我爱的严谨……
35.涅盘(大结局)
“敏顽不灵!”向山博文恼羞成怒,手上加了力道,严谨尽了最大的心力,才动了动手腕,把刀往下一划,避开了脖子的要害,胸口却又多了一道血痕,血汩汩流出,红得刺目……
严谨……只要你说一声,我马上可以杀了向山博文……
严谨命在旦夕,可是乔子佩却不敢动手。他有他的坚持和骄傲,自己不能去摧毁他能为自己的背叛赎罪的方式……
“敏顽不灵的是你!”严谨优雅的笑容让向山博文更加恼怒,他这个叛徒,凭什么可以这么心安理得?
第三刀砍在严谨腿上,深色的中山装被血浸透,染出诡异而妖冶的暗红。
“从父亲到你,都把一生耗费在征服这个国家……母亲在家夜夜抱着我以泪洗面,只盼望残酷的战争不要再把我带走……可是你们呢?掠夺,厮杀,最终父亲身死异乡,我也来到这里,难道这就是你们想得到的吗?”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大和民族的子孙后代!”向山博文大吼,“我们这一代的牺牲,为后代抢夺的财富,够他们安居几辈子!”
“是么?”这回轮到严谨讥笑,“子孙后代?惠子随军,不久前她为你了生了一个儿子,你就这样让孩子生活在战火中,这也是为了子孙后代?”
“住口!”向山博文被他激得失了理智,举起刀就要像严谨刺来……
严谨自知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举起左手刀往上死迎……
在这场兄弟间的恩原里,乔子佩只是个看客。
他知道,即使自己出手救了严谨,活着的严谨也会生不如死……这是男人骨子里的骄傲……他明白,所以他站着没动,他要就这样看着,看严谨为了这个民族,献出所有。
忽然——
防空警报的声音格外刺耳,三人同时抬头看……是日军的飞机。
上海租界林立,日本不敢公然轰炸…那现在出现的飞机算是什么?
正疑惑间,飞机上投下大量传单,纷纷扬扬,像雪花一样美丽。
脚边纸片上的信息跃入眼帘……日本投降了?
日本投降了!
“向山博文!住手!”乔子佩语气中有着不可察觉的兴奋,“你们的战争结束了,日本投降了!”
“什么!不可能!”向山博文扔下刀,捡起传单,看了一遍又一遍,先是笑,笑得苍凉,最后化为声嘶力竭的哭号。
“不可能的!天皇怎么会放弃我们!我们要征服这片土地!天皇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向山博文,你醒醒吧,非正义的战争永远只有失败。”乔子佩冷冷出声,目光却温柔地落在严谨身上。
“你们满意了吧?”向山博文面上失了血色,带着几分诡异的笑看向严谨,“向山信之……不,严谨,你满意了吧?你的国家胜利了。”
严谨别过脸去,看到落魄的向山博文,竟然觉得他很可怜。
向山博文有些风魔,“哈哈哈哈……严谨!你以为让我砍几刀,你就能安心吗?我告诉你,其实你没背叛大日本帝国……因为你本就是中国人。”
“你说什么?”严谨惊讶地瞪大眼睛,只觉得胸口窒息。
“我母亲和惠子一样,很多年前随我父亲征战。当时她怀有身孕,却因常年在奔波劳累,身体一直不好,生下我弟弟后便昏迷不醒。而我的弟弟,向山信之,第二天便夭折了,我父亲怕她受不了打击,就抱了一个刚出生中国孩子代替我弟弟。”
“那个孩子……就是我?”严谨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眼泪滑落脸颊,生疼。
“不错……所以严谨,你欠向山家的,一辈子都换不清!”
严谨只觉身在寒冬腊月,浑身冷得彻骨。
“严谨……”乔子佩把他搂在怀里,给他力量,“一切与你无关的……是他们剥夺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