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突围归营,刚进城楼浑身是血的便冲了进去,却见赌坊里他们高声笑着,玩乐着,各自抱着美娇娘淫声浪语。
我喘着气,满脸漆黑的烟灰,全身僵硬地说不出话。
“梁师长,您换个衣服再来,看把人家吓成什么样了?”一人摸着怀中哆嗦的舞小姐,对我嬉笑。
我艰难地发出声音:“余率部攻城,牺牲者十之六七……尔等……”
他们露出同情却嘲笑的目光。
我被四周的目光刺得羞耻发烫,几乎无地自容。转身而走,却在廊上被一只纤手拉住了袖子:“阿皓……”
她手上戴着金光闪闪的镯子,似乎刚从赌桌上下来,她已是半老徐娘,却仍有风韵,别人都说,我和她年轻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我多了阳刚和英气。
我看着这个涂抹着红唇,曾经生下我,如今已成为党国大员梁志远姨太太的女人。
我抽开了手:“滚!”
队伍行军到武汉的时候,整个都乱了。
北伐军打北伐军,一个派别攻击另一个派别。曾经一个战壕的战友,都对着对方大开杀戒。嘴里,都声称自己才是真正的接班人。
杀戮和鲜血,在高喊着各种主义的冠冕堂皇中持续着。
正当此时,梁志远下野。
而我被责不服军令,撤销师长之职。
“阿皓,我总会重振旗鼓的,你放安心些。”当时,梁志远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冷笑:“你又要找人施舍你钱财么?江浙财团那些买办,提的要求不少吧。”
“这都是为了革命。”
我冷漠地看着他:“小时候,你劝我参加革命,说这是潮流,我信了你的话,就来了。你又与我说,革命军人,最要洁身自好,我又信了你的话,这些年在军中,也算做到了。可又怎么样呢?会搞钱的,手段狠的,都成了大佬。你明天还要跟租借的人碰面,以为我不知道么?你自己权钱两重,要我做革命军人……”
“阿皓……”
“看着你的面子,我才自律自持,可折腾半天,我就是你的一颗棋罢了。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
之后,我辞军回乡。
兜兜转转了这么久,原来,幼稚的人是我。只有我一个人异想天开。
我带着对自己的失望和荒度年华的悔恨,坐上了离去的火车。
有些人愿意跟着我,或者因了些老派的一臣不事二君的思想,或者钦佩于我的人格,或者无处可去,我都收留了他们。
本想回乡弥补那过往的青春,可到了最后,还是走上了抗日这条路。
就在我混沌地陷入回忆时,身边岳维仁却拍拍报纸开口了:“梁皓,说实话,这么多年军旅之中,我本颇看不惯你行事作风,总觉带一些旧军阀气,但这次知道你抗日义举,不禁自惭形愧……”
我抬起污浊的眼,看着他。
“你从前行事虽然也是说一不二,但我没想到,你心怀家国,早就有所准备,回乡又组织了一只抗日队伍。仅此一点,我便万不及你……”
“但你这人,心肠太硬,思想又极端,下手武断,手腕又不太高明……”岳维仁说着忽然笑了,“你这性子,要是以后出了什么岔子,要帮忙,可记得叫我一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我再次问道:“这里是哪儿?”
“这是我家,以前不是跟你说过,我是北平人。”
我愣了一下。
“你抗日的举动上面都听说了,让我过来接应你。”
“喔。”有些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
“对了,去接应你的人,是我新招的副官。一开始他对任务还很有抵触,不过我跟你讲了许多你以前的英雄事迹,他可是惊讶极了,后来也就愿意去了。”
我睁大了眼。
“没想到,匪帮出身,但是觉悟很高啊。回北平的路上碰见的,知道我从过军,他就说他有一只队伍,也想参与抗日。”说着岳维仁叹了口气:“之前,上面说要派我去江西剿赤,本来都成行了,不知为什么,又改命让我来接应你。诶,你说……人民贫弱至此,又及强邻犯境,赤匪却谋乱国体,他们是想国亡种灭而后快么?真是……”
我干涸着嘴唇,打断道:“你……那个……副官,能让我见一面么……”
他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喔……你说那个啊……我还以为你们已经见面了呢,你醒了还是他跑来告诉我的。这些日子你昏迷着,他可老坐在旁边看着你。听说他召集手下那只队伍的粮草辎重,都还是你送给他的。”
我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无以名状的强烈感情……
岳维仁忽然转头,对着外面暴喝一声:“王全儿!你给老子进来!”
第13章
一身中央军的军服熨熨帖帖,倒是把他的好身材撑了起来。
英挺的眉目中带着浅色的伤痕,更添了他的魅力。
时隔多日的相见,让我离不开眼……
岳维仁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打打我的脸:“梁皓?”
我回过神:“岳兄,我想吃李子。”
“成,那你们先聊,我去给你摘点儿,院子里的好些都熟了。”
岳维仁转身离去,门落下锁的那一刻,我再也克制不住地贪婪地看着他。
“我喜欢你……”
我喃喃地道。
“我好喜欢你……你走了……我想着你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
他抽了抽鼻子,在桌边坐了下来,伸手倒了一壶茶。
我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势。
“你这种喜欢法儿,可没人承受的了。”他兀自喝了一口水,淡淡地道,声音不再是每每在我身下时蚀骨的销魂,却是冷淡低沉。
“我改……我改还不行么……”也只能改了,他现在不在我手里,我也管不住他。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野蛮锋利,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直直地刺到人的心里。
“你还是恨我?”
“恨你?”
他从喉咙里哼出一声嗤笑。
“你现在人都打没了,不过一个百人的营长,中央军认不认你,还是两说。你可知道我现在什么身家?”
我摇了摇头。
他嘴角渐渐勾出一个得意的冷笑:“我手下现在可有一千号人,都是中央军的编制。”说着他站起来,一步一步向床边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如今,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你凭什么让我恨?”
我抱住了他的身体,他胸口轻颤,身子却没动。
“我喜欢你……”不知为什么,人在心上人面前,总是会变得尤其笨拙。同样的话,我又说了一遍。
他声音带着沧桑和低哑:“现在你可没法儿折腾我了,把你打趴,也就是我动动指头的事。”
说着他忽然伸手轻轻抚上我的脊背,我一怔,随即几乎惊喜地颤抖了,却听他在我耳边道:“以前……看着你练兵,连人的步子都排排的分毫不差,一个号令下去,那些人也不管死活地往前冲,也没见你给他们多少铜钿……我就知道你这人不简单。虽然是个畜生,但治军上,我是万万比不了的。”
就在我沉寂在诉说的悸动中时,他忽然推开了我,我这才看清面前带着怜悯和玩味的面容。
退开一步,他抬手缓缓地整了整军装。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他眼神冷漠地看着我,我怔然地望着他。
“日本人来的真是时候。”
“如今你垮了……”他缓缓勾唇笑了,带着叹息般的满足:“我却像修了三百年的泥鳅,终于越过了龙门……”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岳维仁的声音,王全转身将门打开。
只见岳维仁抱了一筐李子进了屋来:“锁什么门哪,让梁皓透透气!”说着他走进来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拍了拍王全的肩膀:“对了,我还把他送到武备学堂去学习了一个月,你们之前就认识吧,你看他是不是很有变化?看着都像个军人了,之前那啊,真是一身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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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离开的火车上,伤势已经痊愈半个月了,虽然人还是没什么精神,但行动生活已经完全无恙。
不过是给北平一些大学的学生们编了一些他们喜欢听的抗日故事,报纸再次把我“轰轰烈烈”的事迹赞美了一下,当局就坐不住了,给了我一个荣誉称号便把我往南京调,是看不得我在这块是非之地上蹿下跳了。
之前在岳维仁家蜗居的时候,日军一路高歌猛进,三省全部得手,如今已然开到了热河。我也因此跟岳维仁发生了几次不大不小的争执。
“上面正待国联调停,你能消停点吗?”
我笑:“我怎么了我?我一没人,二没枪,三没钱。”
岳维仁一口气差点背过去:“那你跟我说,你养伤就养伤,干嘛整天出门,带着学生又是写请愿书又是集会演讲?”
“喔,你说那个啊……”
“梁皓!这次入关作战,关东军是没有得到日皇旨意的,跟之前情况不同。日本组阁关键时期,你这样大讲什么抗日英勇,这不是逼着人家鹰派上台么?”
“我才多大能耐,能逼着人家鹰派上台?”
“你还不知道那些学生?上战场不会,就会嚷嚷。你别跟着瞎凑和啊……不到最后关头,不轻言决战,不轻言牺牲。”
“你知道有句话吗?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放屁,你就会吹。日本人来了,你还不是跑得像什么似地……算了……我不跟你说。”
我那些部下们这段时间也在北平的各个高校里带了一次又一次的红花,第一次体会了做英雄的滋味。迫于舆论压力,南京秉持着优抚的政策把他们都招了回去。
岳维仁正好要去上海办事,这次因国际调停华北平安,但淞沪一带却局面吃紧。
岳维仁出行,带着随行中便有副官王全。我也笑着答应了岳维仁同车的邀请,南京上海,离得也近。王全自从上次在岳宅一面之后,就完全不见踪影,据说是被岳维仁派去给前线运送补给去了。
一路上我都保持着相当的礼节,岳维仁倒是叫了几个副官一起捎上我搓了好几桌麻将。
这边岳维仁打的累了,便叫我:“梁皓,你过来帮我打一局,可别输了啊。”
我答应道好,一看牌就愣了,这是个什么烂手气。
王全本来一直坐在岳维仁的下家,我站在后面观战他便一脸不自在,弄得岳维仁几次问他是不是晕车,如今我跟他坐在一个桌子上,他的神色越发僵硬起来。
我却是愉悦地笑着:“来来,开局。”
不知是王全年打牌急躁了些,还是我与他太过熟悉的缘故,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我几乎都能一眼看穿。
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将他可能需要的牌打出去,就这样,他一连胡了五把。
另一个副官一边拿钱一边恨铁不成钢地叫道:“梁先生您会不会摸麻将啊,怎么出手都是些烂招。”
我歉意地笑笑:“抱歉,抱歉。”
王全却忽然推开了桌子,刷地站了起来:“我出去吹吹风。”
“怎么赢了钱就想跑?”
甩掉后面的吆喝声,我跟着他来到了专列的吸烟室。
“别跟着我。”他冷冷地道。
我跟在他身后关上了吸烟室的门。
他瞪了我一眼:“你什么意思?”
说着他掏出一个火机点烟。似乎还用不惯,打了七八次,光听见哧哧的声音,却没火。
“邦——”的一声,火机被他扔了出去。
我在他愤怒的目光的注视下,走过去捡起了被他扔在地上的火机,唰的一声,点着了火。
将火递在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低头将烟嘴对了上去,不一会儿,旱烟上就闪起了红火星。
在吐出烟雾中,他微微眯了眼:“你真可怜。”
我将他的火机小心翼翼地收在了自己的口袋里,靠着车壁勾唇看着他:“为什么?我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
“可我不喜欢你。”
我摇摇头,目光落在了他军服中一截露出的颈项上,轻轻地道:“你喜欢的,只是你不承认罢了。我们每次肌肤相亲,你都忘了你多热情……”
他忽然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打断我道:“……那……都是你逼的……”
我走近了一步:“你要是不喜欢我,接应时那一刀,你便能杀了我,我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你舍不得……”
看见他动了手,我没躲。面上遭到他痛殴,我扶着车壁吐出嘴里的血,抬眼看着他。
却见他把烟头狠狠地朝我脸上丢过来:“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擦掉唇边的血,我走过去,用蛮力将他禁锢在车壁和我之间,他瞪眼和我对峙着。我带着爱意注视着他,等着他挣扎,或者开口。
沉默了半晌,他却没有推开我。
“从小,我就是个没爹没娘的……”他启唇,带着些自傲的神色:“可我一路行来,如今却在你之上。”
“从前,我在路上乞讨时,被狗咬过。我去富人家做小工时,被主人吊起来打,不给饭吃……后来我年长力强了,当了匪,手里有了枪,占山为王,难道我还要千山万水把小时候咬过我的那条狗,还有打过我的秀才都找出来杀了么?好笑,我没这个精力,他们也不配。”
“过去,就过去了。不舍弃过去,以后就没法儿越走越好。我不会因为我小时候是个乞儿,如今就不动当将军的主意;我也不会因为你之前怎么着我了,我就一心念着报仇。如今我前程大好,干嘛要纠结旧事?”
看着我发愣的样子,他一把推开了我:“这你总该明白了吧!”
他说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吸烟室。
撞向后面的车壁,我闭上了眼睛,我想我终于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地方了……
他有的,全是我早已丧失殆尽的。
我想把他拉着跟我一道堕入地狱,他却自己开辟出了一条去天堂的新路。
眼前忽然浮现初次相见时,那柴房中上下鲁动的脊背,
那以为能占着我便宜而甘心被鞭打的窘态;
第一次吃我送去鸡汤,那毫无防备的眼神;
还有被我囚禁时一瘸一拐地去晒阳光,眯起眼睛的模样……
那是如野狗般本能而又旺盛的生命……
第14章
刚到上海就有人在车站找到我,一副短工打扮:“李景玉先生吗?您的信。”
我打开一看,却是大哥留言和一张银票。我一边诧异他怎么知道我来了,一边把银票叠好放进了自己的衣兜。
不过倒没管留言中的住址,只跟着岳维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