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一句玩笑话,却被卫无双说得仿佛是真事一样。
不过这句话倒提醒了白雪风,他蹲下身来,温柔的用手梳着小女孩蓬乱的头发:
“你叫小玉是吗?”
小女孩沉浸在暖阳般的温柔里,渐渐停止了哭泣,朝他点了点头。
“那你家住在哪里呢?”
“……那边。”小玉伸手指了指良有城的方向。
“这样啊……那小玉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这句问话就像一根竹竿,一下子捅到了马蜂窝——
“哇啊啊啊啊!!!我和娘出来找爹,结果娘不见了……呜呜呜……我就在这里等爹爹,娘说过,爹是当兵的,会从这里过……”
听到这里,白雪风心里已经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只是还有一点不明白——
“这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认他是你爹呢?”
卫无双在一旁问道,语气同样也很温柔,只是眼神透着一股冰冷凌厉。
小玉闻声抬起头来看着依旧浑身戒备的卫无双,犹豫着小声嘟囔道:
“因为你长得像娘亲……和娘亲在一起的,就是爹爹……呜呜呜……娘亲……”
闻言,周围的人都偷偷的笑个不停,白雪风也抑制不住的笑出声来——
“无双,我这个当爹的哄不好,你这当娘的总该来好好哄哄她吧……”
周围的哄笑终于爆发出来,卫无双也不恼,看着小玉良久,忽然淡淡一笑。
第十七章:魂殇
自从小玉来了之后,白雪风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成日里和小玉在一起,感情好得仿佛是亲父女一般。小玉也是聪明可爱,给这个煞气沉沉的男人集团带来了一丝温馨。
“你不喜欢小玉?”看着跑在前面玩耍的小小身影,白雪风低声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卫无双问到。
“为什么这么问?”卫无双一脸的意外:“我说过什么吗?”
“就因为你什么都没说,一直沉着脸看小玉……她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子罢了,你还怀疑她什么?”
卫无双无言的看着白雪风冷得仿佛要结霜的笑容,忽然一个闪身,抽出了白雪风的佩剑,端详了一阵——
“钝了。”
淡淡一个浅笑,却看得白雪风眉头皱紧,笑容也随之敛去。
“钝了,也好过被血锈掉。”
“爹爹!爹爹你看!”
小玉没有发觉卫、白二人间的阴沉的气氛,兴高采烈的跑到白雪风身边,将手中紫色的花举给他看:
“这个能吃的!很甜,很好吃!爹爹也吃!”边说还边咬了一朵在嘴里。
白雪风弯腰将小玉抱在怀里,微笑着衔住她递过来的花朵——紫英。
花朵可以用来制最高级的贡糖——紫糖的植物,竟如野花般散落在旷野中。
小玉想递花给卫无双,但看到对方淡漠的神情,又怯怯的趴在了白雪风肩上。
她一直都不愿与卫无双亲近,仿佛有些怕他。尽管卫无双一直对她笑得温柔。
看到小玉的反应,卫无双淡淡一笑,接过她手中的紫英花,尝了尝:
“果然很甜呢。”
小玉闻言抬起头,冲着卫无双开心的笑了起来。
入夜,大军在靠近水源的地方停歇下来,支起帐篷,架起锅灶。
距良有城还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了。明日,靖国的军队就会抵达敌国最难攻的城池,展开百年来两国之间最大的一次正面交锋。
也是,最惨烈的一次。
苦战临近,士兵们的表现也是因人而异。有的人兴奋的无法入睡,围着篝火低声的说话;有的人沉默不语,一遍遍的收拾着自己的行装;还有的人自在的仿佛在家中一般,毫无所觉的倒头就睡……
对不同的人来说,明天可能是一个开始,也可能是一个结局。
……
卫无双召诸位将领入帐商议明日攻城的事宜,原本也该一同出席的白雪风却托词身体不适,留在自己的帐篷里陪小玉玩翻花绳。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嘻嘻哈哈的玩了一阵后,就裹在被子里,一个搜肠刮肚的编故事,另一个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全神贯注的听——
忽然,小玉蜷缩进白雪风的怀里,闷声闷气的说到:“明天……就要回家了……”
白雪风有些诧异小孩子的敏锐感觉,想到了即将到来的攻城战,心不免有些沉重。
“是啊,就要到家了……不高兴么?”
“……舍不得……”
“嗯?”
“……如果……该多好……”
模糊的呢喃了几句,小玉便不再做声,渐渐沉入了梦乡。轻搂着她的白雪风也合上眼睛,摒除心中纷繁的思绪,任睡意潮水般漫过……
……
卫无双独自坐在案前,看着微微摇曳的烛火,神情有些倦怠与落寞。
方才众人的争论声还在脑海里回响,杂乱得甚至找不到一两个鲜明的词句。
我才不会去当那个什么将军!那不是我想要的!
那不是我想要的……
依稀还记得自己当时恼怒的心情,卫无双苦涩的笑了笑,下意识的用手指触了触颈边细长且微凸的疤痕。
如同烙印般的疤痕,一直不曾消失。
一阵若有似无的微风拂过,桔黄色的火焰小小的跳动了一下。
卫无双直起身来,将手搭在剑柄上,淡然道:“我一直在等你。”
话音未落,三支短箭破空而来,直袭他的要害部位。卫无双一个闪身避开的同时,长剑出鞘,银花轻挽,又削落了几只激射出来的利箭。
运真气直贯剑身,霎时四周寒气逼人,青色的剑光纷繁如落雪。
继而一声钝响,冷潋的落雪中绽开一片殷红。
剑止,魂殇。
低眉一笑的瞬间,灵魂就此湮灭。
愤怒,惊惧,绝望,不甘……还有……眷恋……
死不瞑目。
……
巡逻中的士兵们闻声赶来时,无不呆立当场。即便是见惯血腥的老兵,也震惊的无法言语。
卫无双却如往常一般,声音淡漠的下达完指令,转身走出帐外。
没有了浓重的血腥气味,空气顿时清爽了许多。
看不到月亮,星星也是时隐时现。
深吸了几口气,卫无双慢步走进了白雪风的营帐。
帐内的人一如料想中的昏睡不醒。卫无双静静的看了会儿他平淡柔和的睡脸,然后掏出一个小瓷瓶,拔出塞子放在他鼻下。
昏睡中的人立即咳嗽着醒转过来,在看到卫无双后,微微的愣了一下。
“你怎么……”
“混在紫英花中的‘醉生梦死’,我帮你解了‘梦死’之毒,‘醉生’再有十个时辰便会自发的消解。”
白雪风闻言一惊,坐起身来,突然觉得全身乏力麻木,连视线都有些震颤模糊。
沉默许久,白雪风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道:“小玉呢?”
尽管声音很压抑,但依然透露出一丝隐忍的痛苦和伤感。
“死了。”
与白雪风的声音不同,卫无双清晰简洁的语句淡漠的不带任何感情。
“与我过不到五招便身首异处。”
“……”
“那样的身手本不该来做这种事。结果她还是来了……”
“小玉只是一个孩子……”
卫无双闻言淡淡一笑,如冰雪初融。
“孩子不会有那样的眼神的。只第一眼看到她,我就知道会有今天了。但她看你的时候,眼神不一样的……我以为会有所改变,我以为……但结果还是这样……你一直都没有发觉吧?无法长大的姑娘,无法表露的情感,也许只有死……”
才能冲破这个命运的禁锢。
“但她始终……还是敌人。”卫无双淡淡的一席话,没有起伏,没有波澜,只是有一些疲倦。
白雪风沉默不语。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地方被他的一字一句慢慢的敲成了碎片,坠落消失,只留下一片冰冷黑暗的空洞。
这就是命运?这就是无法忤逆的天命?
不对,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是敌人,就可以大肆杀戮伤害毫不顾虑?
是敌人,就只能互相残杀断绝一切情爱?
人间有杀伐征战,就是因为人们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简单的把另一群人定义成敌人,互相残杀百般伤害,却忘了敌人也和自己一样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活生生的人。
怔怔的望着眼前飘逸俊秀却如万年寒冰般的男人,白雪风忽然很想要一个答案。
哪怕是要赌上性命,赌上未来的一切,也想得到的答案——
“无双,如果有一天,我们彼此成了敌人,你会不会像杀小玉一样,毫不犹豫的杀掉我?”
视线越发的模糊,看不清对方此刻的表情,只是听到他清晰且有力的声音:
“会。”
听到预料中的回答,白雪风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第十八章:城破
良有的城门轰然倒地的瞬间,几十万的士兵都陷在茫然与错愕中回不过神。明明只是一具小小的棺木,却瞬间化做了火光浓烟,吞噬了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大城门。刹那的停滞后,靖国的军队如黑色的潮水般迅猛而无情的涌入了良有城,顿时血腥弥漫,杀声震天。
守城的大将廖罡看着蜂拥而入的敌人,依然沉着的指挥着部下。很快靖国军队的攻势缓了下来,陷入了以命搏命的胶合状态。虽然战斗异常的艰苦漫长,但靖毕竟占了先机,再加上人数上的优势,渐渐的,守城军队出现了溃败的迹象。
当守在自己身边,恨的目眦皆裂的儿子对眼前的敌人挥剑而出的时候,廖罡闭上了双眼。
城破之日,命绝之时。
出鞘的宝剑还未来得及贴上主人的脖颈,执剑的双手就被牢牢的反缚在了身后。
“归降我靖国,便可性命无虞。”
平淡的语气,因疲倦而略显沙哑的嗓音竟是出人意料的年轻,令廖罡不禁张开了紧闭的双眼。
逆光而立,杀气凛然。
“为什么……你会知道小玉是我的女儿?”
就是那一句“令媛遗愿,埋忠骨于故土”,就是那个清澈诚恳的眼神,就是那具小小的棺木,亡了整个良有城。
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有“心”么?若是有,怎会全无半点怜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是没有,他又怎会看出这份不为人知的隐忍至今的亲情?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做我的女儿……”
一代名将,喃喃自语着闭上了双眼,鲜红的血沫汩汩的从口中溢出——
“……咬舌自尽了。”杨崎冲卫无双皱了下眉。
“曝尸七日,剿灭九族。”
杨崎应了声,便转身传令去了。这些是靖国军队的惯例,谁都不会质疑。
望着流血漂橹,满目疮痍的战场,除了尸体,便是将死之人。活着的沉默地埋头做着手里的事,死去的只能任孤魂飘荡在尚未散去的硝烟中,化成阴风,呜咽不止。
一场百年难遇的殊死大战,竟结束的如此平淡。
卫无双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仿佛是用血水浸泡过一样,粘腻的让他觉得一阵恶心。扯过身后的披风来擦,却是越擦越糟糕,仔细看去,原本雪白的披风早已是红黑一片了。燥热的天气让血腥味越来越浓重,令人喘不过气来。
负责勤务的小兵适时的端来了清水,有些惊惧的看着如罗刹般的无双将一遍遍的洗着自己双手,直到杨副将焦急的唤了好几声,他才惊醒般的停下了这怪异的动作。
“无……卫将军,几位副将都在等你过去呢……你、你这是怎么啦?!手都洗破皮了!”
卫无双甩了甩手上的水,避开了杨崎探询的目光,淡淡一笑:“不碍事……我们过去吧。”
城破之后,原来敌方将领的宅院成了靖国军官的临时驻扎地。
和众人商议完了接下去的部署,卫无双亲自写了封短信给林皓羽,报告良有城破的消息。
信只有短短的一行字:良有大捷,勿念。自己保重。
无数的夜晚,在梦中看着那熟悉的月白背影,静静的坐在灯下,时而奋笔疾书,时而低头沉思。就这么看着,无法出声唤他,也不能伸手为他披上快要滑落的绸衫。只是在他身后,默默的陪着他。但他,却一次也不曾回头。不过,这样就足够了。在漫长却短暂的梦境中,就这样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不用扯出勉强的笑,不用听那些锥心的话,只是陪在他的身边,一直。
有时候,卫无双甚至怀疑那不是梦境,而是自己的魂魄飞回了昭阳宫,真切的见到了彻夜批改奏折的他。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像从前一样,陪在喜欢的人身旁,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房间收拾好了,无双。”清澈悦耳的嗓音将他拉回到现实。
“……麻烦你了。”卫无双怔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好歹也算是你的随身侍卫,这些都是分内的事。……我没有走,对你算好事还是坏事?”
白雪风偏着头,笑着问他。眼中没有了暗沉,语气里也没有了冷淡。
“那只有老天才知道了——不过,我倒希望你会选择离开。”
就这样离开,茫茫尘世,我们或许就再无瓜葛。
可是你选择留下来……那么有一天,我们也许会为了不同的坚持而刀兵相见……到那时,后悔的又会是谁?
第十九章:陈情
天空刚泛鱼肚白,习惯了早起练武的白雪风就从床上翻身而下,利落的收拾起来。赤裸着上身在井边淋了几桶清凉的井水,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仔细洗漱之后,又将长发浸在水中揉洗了一遍,这才满意的直起身,攥着头发上的水。原本就乌黑发亮的长发此刻蕴着水汽,在晨曦中泛着淡淡的光晕。
一边用手巾擦着头发上的水,一边端着水盆准备回房间的白雪风刚转身,便看到卫无双一动不动的站在自己的后面。
竟然没有察觉到他站在自己身后,这让白雪风稍稍有点诧异。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发现……等很久了么?不好意思。我弄完了,你用吧……奇怪了,你还要自己过来打水的吗?没使唤的小厮?这可跟你将军的身份不相称哦……”
原本想说什么的卫无双被白雪风一连串的话堵的什么也没说出来,干脆不理他,径直走向井边打水洗漱。
看卫无双没有回应,白雪风略略有些失望的微笑了下,说声“你洗着,我先回去了”便往回走。
“你今天有时间吗?”
卫无双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让他停了下来,回头看去,说话的人正在洗脸,并没有看向他。
“公事还是私事?”
卫无双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直起身,疑惑的看着眼前微笑着反问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