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不是我,那——”王水根像是怕人听见看见,哭丧着脸压低了声音,却连话也说不连贯。他支吾了半天也说不明白,脸跟着跨了下来:“我不是故意的,云初。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来砸门的——我——”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却也猜到定是王水根又惹下了祸端。云初恨不能两手掐死他,重重搡了他一把:“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王水根被他推了一把,半瘸的腿一扭整个人就摔在地上了。他深知云初心软,便作死腔爬在地上伸手拽住了云初裤腿,抹着脸抽噎起来:“对不起啦云初,阿肖她死了,我也很难过。我真不是故意的——云初——云初,你救救我,要是让李家的人找到我,他们会扒了我的皮!我躲在外面又赚不了钱,我要活不下去了。云初——”
说了半天,却原来又是回来要钱来了。云初站在那里看着他,恬不知耻地哭丧着要钱,心里一时竟堵得连头也一阵阵昏痛起来。他身子不自禁地瑟瑟发颤,冷冷看着王水根那副模样,已是话都说不出来。
陶然在旁边拧眉看着,心念一动走上去拉开云初,蹲下身去把王水根扶了起来。他伸手到西裤口袋里掏出钱包,随手翻了几块银元递给王水根。云初听见声音转身要去阻拦,王水根已眼明手快地一把抄了过去,瘸着腿竟比云初动作还快,蹭蹭两步退到墙根。生怕云初来抢回去,一边把钱往兜里揣一边沿着墙根就往后溜:“等过了这阵风声我就回来,云初,你自己照顾好自己。”说着连谢都没有,便一溜烟地跑了。
云初被陶然拉住,恨得拳头紧紧攫起。陶然知他恼怒,一把拉了他拢在怀里,宽慰道:“算了,放他去吧。难道你真要眼睁睁看着他饿死在外边吗?”
都知道他心软,便一个个都拿他的心软来做筹码。云初突然咬牙一拳砸在墙上,重重一记闷声让人恍然一惊。陶然倒没想到他这样,在他又一拳挥出时一把截住他的手将他用力按在怀里:“云初!别这样!”
陶然拉他进屋帮他洗净包扎了手掌,那一拳上去指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可见疼痛。然而那人面无表情只是拧着眉,冷冷地任由陶然帮手包扎,睫羽微微垂落眼神不知望着哪里,忡怔而疲惫。陶然本还想带他吃点饭,然而云初将他推着出了门,淡淡说着“我想自己静一静”便把门关上了。
陶然无奈只得一个人出了村返回镇上,刚到了家门口看到有两个混混模样的人正在等他,正是他托旧同学找来的帮手。那两人跟他汇报了景灏天的情况,说景灏天这几天都在北山那里,他在那里买了牧场和山头种茶树。陶然听闻嘴角冷冷一笑,吩咐二人好好盯紧他。
次日景灏天仍然去北山,老林把丈量的山地和所需的茶苗跟他一一核对,景灏天要他尽快算出所需投入的资金。从山上下来才十一点钟,景灏天叫四双去接徐云初出来吃饭,自己领了匹马在牧场上跑马。
过了半个钟头四双开车回到牧场,撒丫子朝景灏天奔过来,全顾不得马蹄差点踩到身上。景灏天一手勒住马头,骂道:“你小子眼瞎不认路,赶着投胎啊!”
四双跑得上气不接下去,两手撑住膝盖使劲咽口水:“不好了少爷,听那边村里的人说,好像是徐秘书他老爹惹出了事,把他老娘给连累死了。我过去一看,徐秘书像尊雕像直挺挺坐在屋子里,看样子都快坐化了!诶,少爷——”
话没说完,跑得腰都直不起来的四双眼睁睁看自家少爷打马一鞭竟然连人带马冲着牧场外的路狂奔而去,连句话都没扔给他。四双哼哧哼哧地只好又往车子那头跑,嘴里叽咕不停:“笨驴,坐车不比你骑马快啊——”
云初手里拿着一柄榔头,把掉落下来的半扇窗子安上去拿钉子钉牢。耳中突然听到异样的踩踏声,扭头一看,景灏天竟然高头大马横冲直撞地沿着河岸一路奔过来。云初还没来得及回神,那人已跃下马来,冲着他大步上来扬手就紧紧抱住了他。
突如其来的拥抱强健有力,那人狠狠一把将他按在怀里撞得云初几乎一窒。两人都未发一言,却不知为何云初心里紧紧一搐眼眶沉重起来。景灏天顺着他垂落的手腕拿走他握在手中的榔头,顺手甩在墙角。他拉着云初转身就走,走到马前将他托上去,自己跟着踏蹬跨上,手中扯开缰绳折转马头又顺着来路奔回去。
云初从没见过有人把马骑成这样的,有路不走尽从人家麦田里横穿。景灏天仍旧未发一言,只将两条手臂牢牢锁定了他,身子伏低压在他背上。路边的景物急速倒退,耳边风声过隙呼呼吹啸,云初也不知他又要如何,情绪低落便也顺着他去了。
两人一直穿过整个嘉善县城,越走人烟越稀少,整片整片的都是油绿的麦田。直到眼前横跨了一条长河,景灏天才险险收住缰绳,拉着云初下马。
脚下踩着干枯的半人高的野草,云初被景灏天一路拉着磕磕绊绊往前走。一望无际的水面寒烟浩淼,远远驶过几只机船,四野静寂得只闻风声。景灏天就着斜倾的坡面坐下来,顺手拉着云初靠在身边也一起坐了。
“你带我来这么做什么?”云初情绪低落,实在没有心思陪他胡闹。他低垂的睫羽细密弯翘,遮住了眼中无法掩藏的悲伤。
景灏天凝着一双倨傲的眼盯着他,看他妥帖地收拾着情绪,再如何心乱如麻,表面仍是一贯的从容冷静。不过三五天没见到他,竟更瘦了几分,握在掌心里的手腕细到快没肉。他脸色唇色皆是苍白不带丝毫血色,满脸的疲惫神色中,淡淡的尽是落寞。不知怎么心里一痛,景灏天拧眉将他搂在怀中,一手圈住他肩膀手掌伸到云初面前,宽实的指掌如同一道屏障,擦着鼻尖遮住了云初的眼睛。
“难过的话,哭出来。”那人轻轻一叹,简短有力的语气中说不明的竟带着几分心疼。
云初一怔,感觉到捂住他眼睛的手掌温热干燥,而身体靠着的这具胸膛就像是坚实的墙体,让他满身满心的疲惫有了可以挂靠的支撑。刹那间费尽心思掩藏起来的哀伤翻涌如浪潮,叫他鼻翼一酸,眼泪便顷刻间崩决了。
掌心里感觉到细长的睫毛柔柔刷过,沾着一点潮湿微凉的水渍。而后怀里那个强作镇定冷静的男孩突然侧转身两手紧紧扣住了他大衣衣襟,将整张脸埋在他胸膛上。单薄的肩背瑟瑟颤动,这倔强的小家伙即便是哭泣,都要这样压抑隐忍。景灏天无声一叹,手臂松松圈抱住了他修瘦的身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身子渐渐止住了颤动,只是脸埋在他胸膛不肯抬头。景灏天掏出上衣口袋里的手帕塞到他手里,感觉他微微一愣,便紧紧握着了手帕。
旷野外空寂无声,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衬着长河的背景,被阳光晕染成一幅画。
云初斜靠在景灏天身上,干涸的眼眶有一些酸麻,在日光下只得微微眯起来。
景灏天身上散发着很淡的香水味道,若有若无扫过云初鼻端,让他忽然觉得无比安心。有一些长久不提的事,忽然有想向他倾诉的欲望。“景灏天,你以前问过我,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那人淡淡一笑,伸手揉着他的发。“要是说着不开心就不要说,反正我也不可能看上他。”
云初却是轻声叹气,压抑的情绪竟有了几许释怀。“我妈年轻的时候呢,是在杭州的一户富人家里做丫鬟的。不知怎么就被那家的老爷……后来她有了我,被他们家赶出来,就一个人带着我来到嘉善这里。一边做工一边养我,生活很清苦。那时有人介绍她再嫁,她想着找个人总能照顾我,就跟了现在这个人。”
却没想到本来是照顾一个人,跟了这个王水根之后就变成了照顾两个。再后来落了一身的病,家里的担子就全撂在云初身上了。这些他没再说下去,景灏天却不用想就能猜到。
手掌顺着云初的背脊轻轻捋动,景灏天嘴角淡淡一笑。“都过去了,以后我可以照顾你。”
这样难得温柔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还真让人有些不习惯。云初亦是淡淡一笑没想去当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身要走。“回去吧,我没事了。”
然而那人跟着他站起来,却伸手从他背后抱住了他。景灏天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环在他肩头,淡淡口气带着几分让人心慌的认真,与他脸贴脸靠住:“连考虑都不用?跟我在一起,有这么糟糕吗?”
云初心里一窒,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嘴角扯了个难看的笑。“糟糕透了。你这样娇贵的大少爷,若不是看中你的家世,谁又看得上你?”
然而景灏天不在乎地冷冷一笑:“你要是看上我的家世,那也没关系。”一手扳过云初的脸,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云初下意识想要避开,却不知为何眼角扫到景灏天深邃得如同沉寂了万籁的眼神,心里猛然一震,竟忘了闪躲。
第二十三章
受法租界董事会决议影响,霞飞路上的民居建筑多以欧式花园洋房为主。天色渐暗,福特轿车车头别进洋房的铁门,停在欧式廊檐下。车门打开,金嘉爻躬身下车,顺了顺粉色貂毛洋裙的裙摆,小皮鞋噔噔噔踏上大理石台阶,不带停顿直奔楼上。
门上象征性敲了两下,门把旋动,金坚坐在书房看到女儿面无表情推门进来。
“爸爸,这个,您可看过了?”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份报纸,隔着桌子递到金坚手上,底版朝上。明媚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仿佛是在等他的回答。
金坚接过报纸,是不入流的小报,底版版头大字印着“嘉善首富景家少爷沉恋男色”,次行则是“荒郊野外密会同性恋人”。余下小字不及细看,一眼就能看到边上一帧配图,是两个男人拥抱的情形。因为距离远,照片拍得并不清晰,一个打扮考究的男人从背后抱着另一个身穿短褂的,只依稀从他们的动作看来,是在亲吻。金坚不由皱了眉头看着女儿:“这是什么意思?”
金嘉爻把皮包放在父亲书桌上,双手抱胸与他对视。“爸爸,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让您知道,这个景灏天他不太适合当您的女婿。您别这样看我,这个报纸可不是我叫人去拍的。况且我知道这个情况,也觉得非常恶心。”
仿佛是料定女儿的脾性,金坚只是淡淡一笑撂开了报纸。“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嘉爻,不是爸爸非要选景灏天做女婿。但是你也知道我马上要和灏天他爸爸联手做买卖,如果你把这个事情挑在枪头上,对我们金家影响不小。”
“没问题。爸爸,反正码头走货的事情,也将是我跟景家合作。只要我保证生意顺利做,您可不可以不提我跟景灏天的事?”
“呵呵。”虎父无犬女,这个女儿向来性子比男人还要高傲几分,金坚身在政局不便明着入海,利益上的事还是交给女儿最放心。权衡之下,自然应允。“我也没问题。只要你明着能跟景家好好合作,我不会管你私底下跟灏天的关系。行不行?”
金嘉爻哼了一声,抓起包和报纸也不多留。“当然行。请您拭目以待。”
人生在世,无非是权财名利。只要不涉及感情,所有的一切都是手到擒来。金嘉爻嘴角冷冷笑着,旋身上楼径直到自己房里关了门。走到桌边,拎起话筒拨通电话。
“你好,陶公馆。”
“陶然,金嘉爻。报纸的报道不错,很精彩。”
“呵呵呵,谢金小姐抬爱,但愿能帮上你的忙。”
“哼。确实帮了我的忙。你放心,你的忙我也一定帮。下周日本领事馆的外交官会陪军司令官东藤介野中将到嘉善来巡视,我会陪同。到时候你负责接待,做得好,再由我父亲举荐。”
“那么,谢谢金小姐给我机会。”
“咱们做交易的,一笔算一笔。不必谢。”
似乎是没料到机会来得这样快。陶然搁下电话,沉默了一阵,抓起桌上的烟点了一支。似乎带着冷笑的脸隐在烟雾中,白烟散去,陶然嘴角讥嘲地挂起。
光是贬低名誉,还远远不够。
碧仙馆内仍旧一派乌烟瘴气景象,不同的是,素来都是景灏天调笑别人,今日却沦为被调笑的对象。
左鹏飞手里抓着一叠报纸左右躲避季荣江城几个人,朝景灏天笑道:“灏天,一百块很合算,不然我就把报纸给他们看了!”无意间在街上听报童喊着“景家大少泡上男人了”的简讯,左鹏飞下巴差点没掉地上。然后抢过来一看那照片隐隐约约的可不是景灏天么,就把报童手里的和附近几个报摊的这个小报全买下来,拿到这里现宝一样地要景灏天花一百块买回去。
哪知那人挑眉喝酒,哪里理他:“你们爱看看个够,老子泡了就泡了,难道还怕人看吗!”反正老爷子今早已经差点掀桌子骂过一通了,有什么打紧。不过景灏天心思一沉,景牧生当时话里有话,夹带着几分威胁要他慎重考虑回国后到上海经营货仓生意的事,否则不能把自己儿子怎么样,外人可就管不了那么多。景灏天面上无所谓地笑着,暗地却寻思要是老爷子真耍起手段,可别倒霉了徐云初。于是大咧咧笑说不过是玩玩的,这种事么哪个富家子不玩个两把,有什么稀奇。
左鹏飞左闪右躲不过,手里的报纸被几个人一抢而空。季荣江城几个扯着底版猛瞧,边瞧便拿他来取笑。
“看不出来啊灏天,你也有这么正经像个人的时候啊!”
“这小哥不会就是那次来找你那个吧?那次连碰也没让华翎碰,原来是自个儿藏起来消遣了。灏天,啧啧,你不太厚道!”
“可惜呀!白长了这么英俊居然去搞个男人,灏天,这里的花娘们都要活不下去了。”
“呐,你说明白点,没对我们兄弟几个有什么想法吧?”
……
当真可比一群鸦雀。景灏天站起身来一人一记爆栗,从他们手中抽回报纸全团作一团,扔在左鹏飞脸上。“你们几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能让我有兴趣来搞你们,这会儿趁早拿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下辈子投胎做个骚妞再说吧!喝酒!”
“切!说得中听,那照片上可不是什么骚妞啊喂!难不成在英吉利妞玩多了,回来换换口味啊!”
华翎在人多场合向来不多话,由得他们满口下流话乱说。想起上回景灏天在他工厂那里讨要的东西,眉尖却是暗暗一蹙:“灏天,你不是一向很反感这种穷酸破落户的吗?这回是动了真心了?”
这一句问出来,惹得季荣江城他们笑得差点断气。
景灏天眉峰略略一拧,不知怎么他们盯着这个话题问,还真有点来气了。但到底都是自家兄弟,也不便为了几句话翻脸,便讥嘲地冷笑着一人一杯酒递过去。“都给我闭嘴吧!老子不过一时兴头上玩儿个把男人要不要这么烦啊?改天老子玩回女人了难道还要跟你们报备不成!妈的,都给我喝!”
“诶!灏天,你这话不对。”华翎却不肯放过他,拦下他手中酒杯跟他翻出来算账。“如果是上次那个小家伙,你明明送给了我的,却又临时收回去,害我连味道都没嗅着。你若是来真的,兄弟无话可说。但若是玩儿的,可别怪我也想分一杯羹了!大家兄弟要玩一起玩嘛!”
景灏天酒杯被华翎一把拦下,整杯酒一晃泼出一半在桌上。干脆扔在菜碟里甩了甩手,接过旁边小娘姨递来的手帕擦着。“那你们要怎么玩?”
“简单!不过今晚的酒不能省。我们五个对你一个,你若是喝赢了,我们自然放过那孩子。要是你输了,那就不好意思了,你把他叫过来我今晚就在这儿把他上了。以后你跟他约几次会,我也跟他约几次,大家公平竞争,看看谁先把他的小心肝儿骗过来。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