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谢·格力高里耶维奇!是您来了!真是好久不见啊!”一个红衣的茨岗女人从狂欢的人群里脱出,亲热地打着招呼,
彼得不禁对这象火焰一样耀眼的女子多看了两眼。她看上去似乎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也许更大,也许更小,深棕色的脸庞上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锐利的眼神仿佛能洞察一切,乌油油的发辫搭在半露的丰满胸脯上,辫梢插着好大一朵红艳艳的假花。
彼得注意到了她的手,一双骨骼粗大,伤痕累累的手,两边手腕上各戴着三个沉甸甸的金镯子,左手上又多了一只孔雀石雕的蛇形镯。
“在看什么?我的小美人?”茨岗女人发出咯咯的笑声,伸出手去捉住了他的下巴。
躲闪不及给抓了个正着的彼得顿时面孔涨得通红。
“别闹了,阿克西妮亚。”阿列克谢皱起眉头,
“哟哟,原来这位就是大少爷的心上人啊。我说我们的阿列克谢被什么样的小妖精给迷住了呢,原来是这么一位可人疼的小姐。”
轻佻地打量着彼得全身的眼光忽然顿住了,阿克西妮亚乌黑的眼瞳直直地盯着他,看得他浑身发毛,茨岗女人又侧过头看了阿列克谢两眼,戏谑的表情不见了。
她是一个女巫,一个真正的女巫,莫非她看出了什么?彼得紧张地想。
阿克西妮娅放开了他的下巴,却一把抓起了他的右手,“小姐,我要取下您的手套。”
不容得他有半点抗议,茨岗女人已经拉下了他的手套,把雪白纤细的手指掰开抓到自己粗糙有力的大手里。彼得紧张地颤抖着,茨岗女人能够通过手相看到人的命运,她一定把真相看穿了——
好象是在法官手里等待着宣判,他无地自容地闭上了双眼,
一个冰凉的东西被扣到了手腕上。
惊惧地睁开双眼,发现手腕上果然多了一样东西,多了原本在茨岗女人手腕上的那只蛇形的手镯,漆黑的小蛇仿佛活了一般盘在苍白的手腕上,蛇眼睛亮晶晶的,冷飕飕的目光盯得人冒出鸡皮疙瘩,高高昂起的蛇头,信子仿佛还在不断地摆动……不由得头皮一阵发麻,差点没惊叫出来,
“别紧张,我的小美人儿,别那样瞪着我。戴好这个,这个小东西,它拥有驱赶死亡的力量。”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列克谢的声音陡然紧张起来,他知道,阿克西妮娅从来不做无谓的事情。
“灾难就会降临了……我看见死亡的阴影投射在这漂亮的小脸蛋上……要小心……要小心……”阿克西妮亚眼神空茫,似乎正看向命运的彼方,嘴唇快速地蠕动着,念着别人听不明白的咒语。
“安娜”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害怕得发起抖来。
“没关系,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阿列克谢拥紧了怀里瑟缩的身子。
“不,如果有可能,你离她越远越好。”像是突然从幽冥之境回到人间的茨岗女郎一脸严肃地说道。
“为什么?”
“不知道,人……只能窥视命运的安排,却无法完全地掌握它。我所能告诉你们的,也仅有这点。”
阿克西尼娅抬头看着天空,“暴风雪,很快就会来了……”
被她的预言弄得惶惶然的两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茨岗女人忽然回头妩媚地一笑:“刚才是吓唬你们玩呢。那只手镯是我送安娜小姐的见面礼物啦,来吧,你们今天的目的不就是来参加我们的狂欢的吗?只有欢乐才能驱散痛苦和恐怖啊!”
“啊,你这个邪恶的女巫,小心把你绑到十字架上烧死!”阿列克谢已经提到喉咙眼的心脏总算回到了原位,对损友半真半假地发着怒,安慰地攥紧了“安娜”仍在颤抖的冰凉的手。
夜幕下的莫斯科如同童话般美丽,闪亮的星光照耀着叶卡捷林娜大公夫人卧室的窗户。
夫人穿着白色的纱衣,象刚从海水中诞生的维纳斯,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她的年轻俊美的军官情人拿起搭在床边长椅上的银狐大麾,体贴地披到她裸露的双肩上。
“格里高力,”她忽然问到,“你觉得我是否应该这样做呢?”
“夫人,无论您做出什么决定,我发誓,都将永远忠诚于您。您是我心中最美丽最高贵的女神,值得将自己的性命奉献在您的祭台上。至于那个怪物,他终将会是被您踩在脚底的草芥,”
听着情人兼忠臣的近卫军军官的回答,叶卡捷林娜保持着平静神色的同时,让自己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5
1761年12月25日,彼得大帝和叶卡捷林娜皇后的女儿,俄罗斯的女皇叶丽萨维塔一世驾崩。皇储彼得大公即位,有着德国血统的俄国君主的荷尔斯泰因·哥道普·罗曼诺夫王朝开始。
在女皇的葬礼上,穿着丧服的沙皇夫妇默不做声地并肩站在一起,各怀心事,貌合神离。
彼得望着被蜡烛环绕的华丽棺木,耳边是大主教抑扬顿挫的诵经声,脑子里恍恍惚惚。
他并不爱他的姨妈,有的只是畏惧和机械的服从,现在她死了,留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
一个属于他,卡尔·彼得·乌尔里希的帝国。
他是新的沙皇,是这片广袤土地的支配者,他拥有庞大的权利和财富,来做他想做的事情。
这是这个新的位置唯一让他感到快乐的地方。
他用眼角瞟着身旁的妻子。她神情肃穆,穿着沉重的黑缎子做的丧服,怀孕六个月的肚子被巧妙地掩藏在撑开的裙子下,除了结婚戒指以外没有佩带任何的首饰,眼圈红肿,褐色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她是真的很悲伤。”彼得想。她爱她吗?还是为自己的未来而哭泣?
他又看了看她的腰身,刻毒地想:“但是,她现在,胖得就象半截木桶。”
叶卡捷林娜肚子里是谁的孩子,他当然清楚,那个高大英俊的近卫军军官的相貌总在眼前挥之不去,在彼得眼里,和自己喜欢的,另一副同样英俊的容貌相比,这张脸孔透着明显的傲慢和无耻。
所有蔑视过他的人,如今都要付出代价,要象老鼠一样在绞刑架上吊死——因为他有这个权力。他不再是那个虚弱的可怜的小彼得,他是新的统治者,是所有人的主人。包括她,傲慢的叶卡捷琳娜,他也不必再害怕她,只要他愿意,这个皇后明天就可以变成修女。
预感到自己将拥有的将实施的一切,彼德苍白的脸孔上绽开了快意的微笑,与时间场合大大冲突的微笑,在场的老臣们露出了象撞见鬼怪一样的表情。
“他简直是一个冷血的怪物!在至亲的亲人的葬礼上竟然笑的出来!”
葬历结束以后,在皇后的卧室里,年轻的使女柳德米拉一边替女主人解开禁锢着腹部的束腰一边气愤地说。
“好了,我的小柳芭,别生气。可怜的彼得,他一定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皇后轻轻抚摩着隆起的肚子,爱抚着受了一天委屈的小生命。
“您还替他说话!他对您是这么残忍!象您这样高贵仁慈的夫人,多少男人想要象您这样美丽温柔的妻子,他却把您当作不存在一样,去亲近那个粗俗的蠢女人!”
“好了柳芭,越说越不象话了!主人的事情是你能多嘴的吗?”皇后严厉地呵斥着,吓得年轻女孩不敢再出生。
柳德米拉的话刺激了她,也提醒了她。叶卡捷林娜对着镜子深深地叹了口气,精心修剪过的两道秀眉间浮现出隐隐的皱纹。
她很清楚丈夫对自己的态度,若真的只是置之不理那到好了。他那种明显的敌意,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出来。因为清楚这些,她才从来不存在天真的幻想。她知道怎么样才能在冷酷的宫廷中生存下来,保全自己,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地修建起安全的堡垒,到必要的时候,这堡垒又可以作为强有力的后盾,进行反击,甚至主动进攻。
主动进攻吗?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仅仅做一个哀怨的皇后,这决不是叶卡捷林娜的作风。在俄国这么多年,她已经对这个国家有了很深的情感,她崇拜爷爷彼得大帝,她比血管里流淌着彼得大帝的血液的丈夫,更象这位残忍果决的帝王的子孙。
“是的!”叶卡捷林娜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你能战胜一切,只要你愿意!”
至少她已经先赢了一着。在为女皇居丧的六周时间里,叶卡捷林娜每天都要在女皇的灵前亲手奉献供奉的鲜花,花很长时间跪在棺椁旁为女皇的灵魂平安不断祈祷。每个经过的人都为她的虔诚尽孝之举深深感动,而彼得却不过偶尔来看一看,丝毫不显得为失去亲人而悲伤。
彼得一登基就给俄国人留下了很坏的印象。如果说在女皇葬礼上的不恭只是让群臣腹诽,那后来的作为则开罪了势力强大的军队和教会。
首先是军队。此时俄国与普鲁士的七年战争已取得了明显的优势,而有着普鲁士血统的彼得,却非常崇拜故国的君主腓特烈三世,他下令停止战争,并让对方完整地保留了原有领土。
这本身已经军队情绪骚动了,彼得又做出了一件火上浇油的事情,下令让为俄国浴血奋战的士兵换上与手下败将普鲁士军队几乎一模一样的军服。这真是莫大的羞辱,
至此,彼得在军队中彻底地孤立了自己。
接下来,他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停止了对新教徒的迫害,没收了有着强大影响力的东正教教会的财产,下令剪掉东正教牧师的胡须,并在公开场合穿着新教徒的衣服。此举不止触怒了教会,在有着虔诚信仰的普通民众眼中,他也变成了魔鬼。
彼得的声望越来越低落,叶卡捷林娜的威信却越来越高涨,甚至有贵族写信给她,称她为俄罗斯的救星,恳求她为了俄国,做该做的事情。
皇后并没有盲动,她在思考还是在犹豫,或者在等待机会,旁人也无从得知。不过主要的原因也许是她快要生产了,1962年三月,皇后秘密地生下了情夫的孩子小阿列克谢。由于夫妻已经分居很久,孩子明显不可能算到彼得头上,因此被送到乡下抚养。
叶卡捷林娜是个健康强韧的女人,身体恢复得十分迅速,很快又回到了宫廷里。
她敏锐地发现,彼得的处境更加不妙,众叛亲离却毫不自知。同时她也感觉到自己处境的危险,彼得在公开场合表示对她的厌恶,甚至威胁要把她送进修道院,剥夺她的孩子的继承权。
叶卡捷林娜感到,是该主动出击的时候了。
她召见了最信任的几个近卫军军官,其中包括奥尔洛夫两兄弟。
这一切变故,彼得丝毫没有察觉。他预计将叶卡捷林娜送进修道院,这样他就能把自己害怕和仇恨的妻子禁锢起来,使她再也不能威胁到自己,他几乎是怀着一种狂热去做那些触怒俄国人的事情,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被俄国压迫得太久了,不是一两个人,而是这整个的国家,都是他少年时代的梦魇,无法摆脱的鬼怪,压迫吸取他的灵魂的怪物。
当他获得了另一种鬼怪般的力量,巨大的皇权时,便用它来进行报复,这让他感到游戏般的快感。
这让他几乎忘却了另一种游戏,和阿列克谢的情人游戏。
那个痴情的年轻人象呵护着最珍贵的宝物一样的态度,曾经让他感受到被珍视的幸福,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他如此单纯而热烈地对待他了吧。
不,不,阿列克谢的那些温柔不是给他的,不是给高高在上的王储,而是给那个叫安娜的可怜孤女的。
他爱她,爱得纯粹而热烈,爱得近乎崇拜,甚至当安娜拒绝了他更加亲密的要求时,他却表现得更加温柔。
那个时候,明明知道是这样,彼得还是不由自主地依恋着阿列克谢带给他的安全感。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彼得,是沙皇。他已经拥有了更好的东西,他不再需要扮演那样一个可怜女人的角色。
忘掉吧!忘掉那些荒唐的事情!
忘掉了,就不会再在想到那个人的时候莫名的慌乱,尽管从登基以来一直没有再见过他。
也许应该告诉他,安娜死了,走了,请他不要再想她。
在荒唐的爱情游戏,总得有个终结,现在的他,已经不适合,也不再需要从无休止的欺骗中寻找慰藉。
可是,茨岗女人的手镯还沉甸甸地套在手腕上,怎么也取不下来。黑色的小蛇紧紧地缚着雪白纤细的手腕,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仿佛活了似的,直直地盯着他,象要把他的心思看穿,茨岗女人洞察一切的目光看得他森森发冷。
在彼得的内心烦恼不已的时候,皇后已经不声不响地开始了政变的准备。
1762年6月28日,一个寒冷的夏日清晨。一辆没有文饰的马车悄悄驶入了圣彼得堡郊外的卡林基那村。
忠于皇后的近卫军军人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为我们的小妈妈欢呼!”有人这样喊道。
于是那些率真的军人们把皇后簇拥在其中,拥抱她,亲吻她的双手,双脚,衣裙。
“您是我们的救星!您是俄国的救星!只有您才能把我们从那个暴君的荒唐行径中解救出来!我们誓死效忠于您!”
队伍一路向圣彼得堡开拔,途中又与另外两只军团会合。
皇后的队伍没有受到丝毫抵抗,因为城里的士兵一听到政变的消息,就扔掉了彼得强迫他们穿的普鲁士军服。
彼得呆呆地坐在床上,聆听着卡赞大教堂的钟声,脸色苍白,双手不住地哆嗦。他想逃,但没有地方可逃,冬宫已经全部被叶卡捷林娜的人所包围。
一扇一扇紧闭的房门被粗暴地撞开,若干双军靴纷乱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围绕在身边的献媚之人一个比一个跑得更快。彼得瑟缩着,把自己藏进了被子里。
“砰!”最后一道屏障终于也被打破了。
彼得害怕地缩成一团。
“刷!”被子一下被掀了起来,一双大手粗暴地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
然后,他对上了一张又惊又怒又不可置信的面孔。
彼得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他究竟是谁?他究竟是谁?阿列克谢全身都在发抖,手心里攥着一把柔软的金发,好象抓了满手的芒刺。
不,不,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相象的两个人呢?那苍白的妖精一样的脸儿,受惊的小鹿一样瞪得大大的青兰色眼睛,小小的不住抖动的肩膀,细瘦的脖子和胳膊,全都是自己熟悉的,被自己全心全意地当作女神来爱的姑娘,怎么会认错呢?
阿列克谢一把抓住那只戴着小蛇手镯的纤细手腕,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咕噜声,脸色黑得吓人。
有一瞬间,他想狠狠地掐住那从花边睡衣的领子里露出来的细细的脖子,只需要稍稍一用力,就可以让那颗美丽的头颅软软地垂到肩上……
但是他下不去手,举起的手掌换了姿势,重重地落到了雪白的脸颊上。
左边,右边,一下,两下,被扇得晕头转脑的彼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好可怕,那么温柔的人竟然变的如此可怕……
他一定会,一定会杀了我!
彼得害怕极了,怕得一动不敢动,脸上火辣辣地痛,全身不停地抽搐。
“行了,阿列克谢!”格力高里阻止了狂暴状态中的弟弟,“别把他弄死了,事情还没办完呢。”
一只鹅毛笔被塞到了彼得颤抖的手里。
“请在这里签上您的名字,陛下。”着重地咬着最后一个音节,格力高里将拟好的退位诏书递到了彼得面前。
“朕将永生永世放弃统治俄罗斯帝国。”
彼得望了望四周,全是面带杀气的近卫军军官,皇后站在他们中间,冷冷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