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宴白的表情有刹那的空白,而后眼神变得迷惑起来,看了看黑索,又盯住了褚锐:“你说什么?”
“我们的婚姻是自愿的,没有强迫与被强迫。”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小锐?”周宴白的眉头皱了起来,严肃地看着他,“C国和日不落没有建立外交关系,萨伦法·黑索一直敌视金氏重工,甚至,他还发表声明谴责过你的父亲。这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小锐,你是金氏重工唯一的继承人,你的身份容不得你做出如此任性的决定,无论你是被迫还是自愿,你都不可能和一个独裁者,一个恐怖分子结婚!”
“不,周大哥。”褚锐渐渐理出了头绪,认认真真地道,“黑索并没有敌视父亲,他只是站在一个元首的位置上抵制可能带给腾里沙漠灾难的战争,在这一点上我是认同他的,退一万步说,政治是政治,没有绝对的对错,而我的感情却是绝对的,这与政治没有关系。至于我的身份,周大哥,二十年了,我从来没想过我要继承金氏重工,我学的是考古,我也没有能力继承它,这一点在我考上荔普学院那天就跟父亲谈过,我不具备一个军火商的素质,不论是先天性格还是后天学习,我都不可能带着金氏重工走的更远。所以,周大哥,也许你才是更合适的人选,抑或,你和父亲的另一个孩子。”
“你太天真了小锐。”周宴白缓缓摇头,“爱情不是一切,虽然你父亲并不反对你学习考古,但绝不会同意你和他的敌人结婚。”指了指黑索和伊伯茨,“我想他们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如果知道了的话,他们也不会同意这场婚事。”
说罢,他转头看向黑索,用靡月语道:“您好,黑索阁下,我叫周宴白,来自C国,是他父亲的伴侣。”礼节性地伸出右手,“请允许我代表金隼金先生向您问好,顺便解释一下,他的真名并不叫楚童,而是褚锐,他是金氏重工金隼先生的独子,十个月前因为遭到您的巡逻队的袭击,和我失散在两国边境上,他的父亲一直很担心他的安危,因此通过安全局对他的身份资料做了模糊,造成了您的误会,抱歉。”
33.两个选择
作为一个元首,黑索在外交方面有着充分的经验。
当周宴白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丝毫没显露出吃惊的表情,甚至伸出手跟他握了握,姿势中规中矩,力度大小适中,堪称典范。
然后他微微昂起冷酷的下巴,道:“意外事件呢,周先生,很遗憾向金先生发送请柬的不是我本人,而是罕地亚先生,看来我得好好谢谢他。”
周宴白脸色一僵,道:“事实上金先生并不乐意收到这样的请柬。”
“如你所说,如果我将要迎娶的人是金先生的独子,诚然他的态度非常重要。”黑索依旧是那副冷冰冰不动声色的模样,“但可能没有他想像的那么重要。”
“黑索阁下……”周宴白不悦地皱眉,还要说下去,却被黑索制止了:“卫兵,请护送周先生回住处,我想接下来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完成。”眼角扫了一下褚锐,道,“无论如何,婚姻不是儿戏,尤其是我的婚姻。”
周宴白被迫离开,房间里陷入了寂静,黑索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右腿交叠在左腿上,膝盖架着胳肘,手支着下巴,整个人都陷在黑色的礼服里,沉稳而冷静。
“那么,你仍旧要坚持这场婚姻吗?”伊伯茨首先打破了沉默,“黑索,冒犯了你我非常抱歉,但我还是想说,你的新郎只是个骗子,更坏的揣度,甚至是个间谍,我不认为这场婚礼还有持续下去的必要,我们应该立刻将他收审,包括那个姓周的,这场婚事根本是金氏重工对我们日不落的嘲弄!”
黑索缓慢地将视线挪到了伊伯茨脸上,虽然表情依旧漠然,但这清冽的眼神已经足以让他闭嘴。
“萨伦法。”褚锐闭了闭眼,艰难地开口,“我不想说对不起,因为……无论如何我也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歉意,我,我欺骗了你,但,请你相信……仅止于姓氏与身份,而已。”
他不知道要如何说下去,抿了抿嘴唇,哑声说:“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回去了。”
“哦,这就是你的道歉吗?”伊伯茨讽刺地看着他,“我要如何相信,金氏重工的继承人爱上了日不落的元首?你是打算把金氏重工作为嫁妆,还是,你的父亲打算把整个日不落当做聘礼?”
“伊伯茨。”褚锐忍耐地说,“也许在你心目中婚姻无异于生意,无异于政治,但对于我不是,我爱他,只是我的个人选择,跟我的父亲我的家族我的国家都没有关系。”
“是吗?很好。”伊伯茨冷笑道,“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愿意向全世界发表声明,脱离你的姓氏你的家族你的国家,从今往后只作为日不落的第一伴侣出现在公众面前?有朝一日如果日不落和金氏重工两军对垒,你是不是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子弹射入你父亲的胸膛?抑或……调转枪口打死你的丈夫?”
褚锐愤怒地看着伊伯茨,眼中渐渐浮上悲伤失望的神色,良久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我就是我,我不会放弃任何东西。”
“哈,你听见了吧?”
“够了。”黑索平静地说,“但愿你们的争论仅限于这间房屋,仅限于我的面前,我想强调的是,比起我们的婚礼,比起如何处理他的身份,如何和金氏重工达成妥善的关系,我更加关注日不落的安全,那么……”他抬起眼看着伊伯茨,“我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金隼也不认识我的未婚夫,为什么罕地亚却对所有的细节了如指掌,我们的信息安全到底有多差?为什么罕地亚会单方面发函给他的父亲,而且将他父亲的伴侣带到我面前来,在这样的时刻,他真的是只想给我一个惊喜吗?还是……另有所图?”
伊伯茨的眼神立刻变了,黑索敲了敲膝盖,接着道:“伊伯茨,从今晚开始,密切注意罕地亚一行的动向,狼牙巡逻队的部署恐怕也要做出适当的变更。”
“是。”
“现在请你出去。”黑索说,“我要和他单独谈谈。”
沉重的大门嘭然闭合,褚锐心底里不由得打了个突儿。
黑索就这样看着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褚锐直视着他翡翠色的瞳孔,心底里翻腾着无数的解释和歉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恋人之间最大的背叛,就是谎言。
“我想知道。”黑索突兀地开口,“是什么让你一直不跟我说实话,恐惧?阴谋?欺骗?还是真如伊伯茨而言,有所图谋?”
这问题本身便如刀一般尖锐,褚锐心里隐隐作痛,但还是整理了情绪,发自肺腑地道,“除了后者,都有。一开始是恐惧,我怕你会杀了我,或者拿我来要挟我的父亲,等到我了解了你,发觉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的时候,已经没有勇气澄清自己的谎言了。后来,在塔台,我曾经想要鼓起勇气告诉你实情,可……我意识到这样做可能会失去你,这念头让我恐惧极了,萨伦法,我爱上了你,我宁可一辈子隐姓埋名,都不愿意因为我的身份而失去你。”
黑索沉默着,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和刚才一样平静淡漠,但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看出那里面渐渐盛满了柔和的情绪,信任、爱情,甚至是纵容。
“我们和金氏重工是对立的。”黑索沉吟良久,道,“日不落不可能和金氏联姻,小锐,我爱你,但仅止于你,不包含你的家族和你的父亲,我不能强迫你切断亲情和家人对立,那有悖人性,可你必须保持政治上的中立和清白,所以,我希望你放弃你的国籍。”
褚锐与他默然对视,他完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无法割舍和这男人的一切,哪怕背井离乡,哪怕成为一个叛国者……
“我愿意。”
黑索的眼神彻底柔和下来,甚至能在其中发现一丝歉疚:“过来小锐。”他依旧坐在座椅上,拉住他的手,将他拥在怀里,仰望着他悲伤的痛苦的面孔:“我会给你的父亲发函,请他来这里见个面,并在秋天参加我们的婚礼,以私人的身份,如果他愿意的话。”
“萨伦法。”褚锐回抱他,他深深地明白,黑索这么做要冒多大的险,日不落的兵力并不强盛,靡月人虽然骁勇但人数稀少,他们唯一天然的屏障就是腾里复杂多变的地形,以及天然的地下磁场,多少年来从来没有一个外人受邀进入过一号基地,甚至从没有一个外人能活着离开这儿,遑论是金隼这样危险的……敌人。
周宴白对褚锐的抉择简直无法理解,在他心目中褚锐虽然从小脾气随和,但并不是一个是非不分的人,金隼对他虽然冷漠而疏于管教,可并不意味着没有父子感情,这样一个孩子怎么会忽然间如此不可理喻,居然愿意放弃自己的国籍?’
“我想你需要和你父亲亲自谈谈。”周宴白无奈地说,“我本以为我能把你带回家,没想到你对这个靡月男人已经到了如此迷恋的境地,还是让你父亲来给你上上课吧。”
褚锐沉默不语,黑索则给他递上了一份亲笔签署的通行证:“站在私人的角度,我愿意和褚锐的父亲谈谈。”
周宴白注意到他说的是“褚锐的父亲”,而不是“金先生”。
漫长的等待,整整十天之后,金隼才在狼牙巡逻队的引导下来到了一号基地。
过去的十天是褚锐怕而又盼的,从心底讲他非常害怕金隼的到来,从小到大他都怕父亲,怕他的冷漠,怕他的严厉,怕他的喜怒无常,但他骨子里又是一个非常传统的C国人,尽管希望渺茫,他还是希望金隼能理解他的感情,认同他的选择,原谅他对家族的叛逃。
他想,毕竟,父亲也爱过,他爱过母亲,爱的那样深刻,甚至为了纪念她而让自己唯一的儿子从母姓,他想他应该了解这种感情的汹涌与炽热,并给自己祝福。
和半年前相比金隼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深沉而威严的,因为他受到的是黑索的私人邀请,日不落并没有安排官方的会面,褚锐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黑索宅邸的客厅里。
金隼坐在单座沙发上,黑索坐在他对面,而褚锐,则坐在侧面,两个人的中间。
“你还是我的儿子吗?”金隼没有任何寒暄,威严的目光注视着忐忑不安的儿子:“我真不敢相信,褚锐,我给你的自由还不够多吗?我是不是太过民主了,以至于让你忘了你自己是谁,让你连家族和国家都不要了?”
褚锐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爸爸。”
“也许你该叫我金先生了,我不可能接受一个放弃国籍的儿子,褚锐。”金隼冷笑,“或者,你大约是要从他的姓了吧,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你,嗯?另一个黑索阁下?”
“爸爸。”褚锐绝望地看着父亲盛怒的眼睛,“不,求你冷静点,不要这样。”
“金氏重工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丑闻!”金隼说,“我可以接受你不学无术搞你的考古,我可以接受你毫无进取之心对金氏重工不闻不问,褚锐,我对你的要求从来很低,别给我捅娄子,规规矩矩上完大学,找个平平凡凡的女人结婚,生个继承人,然后混吃等死,而已!”
褚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震惊地看着父亲冷酷的面孔,嘴唇动了动,却完全无法发声。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在父亲心目中,居然是如此不堪的境地。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无论他学习多好,取得多大的成就,父亲都不愿意给他肯定,不愿意分享他的喜悦,他一直以为这是理解和信任,却绝没想到,居然是失望到极致后的流放。
“我和你的未婚夫没有什么好说的,褚锐。”金隼站起身来,“我给你两个选择,放弃国籍,和我脱离父子关系,或者,离开这个男人,跟我走。”
说完,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周宴白完全没想到他们父子会面居然是这样的结局,金隼甚至连一秒钟的辩白都不愿留给褚锐,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都不留给自己,纵然他本人也对褚锐的选择非常失望,但此刻他更认为金隼的决定无法理解。
他到这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34.劫持
褚锐最终选择了留在日不落。
让他做出这个决定的,不是黑索,而是金隼。
正是金隼那番简洁明了毫无转圜余地的“最后通牒”,让褚锐完全明白了自己作为金氏掌门独子的价值,那就是,毫无价值。
这个认知太过残酷,残酷的几乎让他无法理解,当他彻夜站在公寓窗前抽烟的时候,二十年来与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依次闪过,从他蹒跚学步,到他长大成人,每一个亲子会,每一次毕业典礼,每一个生日,几乎都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
即使几年前,由于周宴白的出现,金隼对他的态度有所好转,也无法为他的父爱提供佐证,只能定义为略高于资助者的关怀。
那些沉默的慈爱,疏远的关怀,似乎都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
即使他妥协,屈服,跟父亲回到C国,最好的结局也只是如金隼所说的一样,庸庸碌碌地生活,娶个平平淡淡的女人,给金氏一个继承人,而已。
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自己的未来仅仅建立在一粒精子,一条基因的上面,那不仅仅是他的悲哀,也是金氏的悲哀,更是黑索的悲哀。
当金隼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周宴白已经预知了这个结局,这个预知是那么肯定,肯定的让他觉得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再向褚锐争取些什么。
和金隼在一起的几年来,他已经为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作出了无数努力,但这一刻,他承认自己彻底失败了,金隼用这样强硬的态度可以征服对手,可以征服家族,可以征服情人,但不可能征服他的儿子。
他了解褚锐,他知道这个年轻的男孩河流般平静温和的外表下,藏着多么坚毅的自我信仰。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临走前周宴白在褚锐的公寓里和他见了最后一面,作出了他最后的努力,“我们都了解你的父亲,他不但是一个父亲,还是一个掌门,一个政治人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不得已的。”
褚锐平静地笑笑,仿佛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眉宇间多了一些让周宴白看着都觉得心疼的沧桑感。
“我看得出他也很难过,对你的选择。”周宴白继续说,“明天我们将和罕地亚一起离开这里,往西进入P国领地,他们还有些生意要谈,他希望你能亲自送送他。”
“是吗?”褚锐暗淡地笑,“我以为他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这一别,也许就是一辈子了。”周宴白说,“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心里也不好受。”
褚锐点头,这也许是他能够听到的,最后一个来自父亲的要求了:“我会送你们一直到西部的边境,到你们和罕地亚的大队人马会和为止。”
伊伯茨坚决反对褚锐送别,尤其在得知黑索也要一起去的时候。
事实上,当褚锐决定放弃国籍,和金隼断绝父子关系的时候,他就非常失望。
“一个叛国者,他能背叛他的国家他的父亲,他的诚信还有什么可以期待的?”黑索的办公室里,伊伯茨语重心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