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胸口的压一压,缓缓地抽出一口气,点了头,道:“带路。”
甲兵原地待命。我唤了赵青,策马过去,见那天子车鸾,在御城众兵甲的团团围簇中央,缓缓地前行
着。
有将官一声号令,整个军旅步伐肃然而止。
重围中渐渐让开一条道,如厚厚人浪,一点一点地拨开般,从两侧退下去……
我拍马而入。
近前,鸾驾的车帘被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卷起。
我静待着。心下决然。
暗暗瞟见天子寻常衣装,金瞳竟也换了颜色,如常人般的漆黑。
我自不会多言,只是下马跪地行礼,伏地低头道:“御城御守玉参见天君。望天君恕守玉救驾来迟。
”
“御守玉……”苍老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天子居然唤了名。我凉着心,匍匐静待。
“你不简单呐。”
我头伏的更低了。
我何作何为,天子真如面上呈出的那般么。可这层纸,谁都不曾……
如今提来……
缓了一会儿。
我仍是深伏在地上,眼前是天子行鸾的车辙,雕花镂文,竟在地上压出一条彩编。我仍是静待。
只听他缓缓开口道:
“寡人是说呢,如此猛将,少君是如何……?”
苍老的声音里尽温和的笑意,一如我初见他时。
我心下一股怒气窜上来。
我缓缓地抬起头,平视着车鸾雕花镂文的轮。
“天君谬赞。实乃御城尚武所致,非守玉之功。”
“识人有眼,不畏俗事。偏郊出身,位至副将。寡人瞧着,御城少君,日后定大有作为。”
天子对我身边的人,知晓的如此清楚。遣亮剑去援隆城军之事,果然……
压下心寒,我温声道:“承天君赐吉言。”
叩谢,转道:“赵校尉,武艺非凡,胆识过人,特来护驾。”
“末将赵青蒙幸参拜天君。”
赵青从我身后膝行至前,叩首。
天子微微颔了颔首。
我续道:“精诚忠勇,能攻擅守者,非赵校尉莫属。命随军护驾保行。”
说完我两个叩地。意已禀完。
帘子缓缓地落降下来,车鸾缓缓一动,继续走了。
我躬身缓缓站起。转过身,拍拍跪在地上的赵青,道:“我去一趟。务必护好天子。”
没顾赵青的愕然,我翻身上马走了。
换了寻常武人的衣衫,叫了随军的军医,我在月色下一路狂飙。
阿剑,你若胜了,我尚可为你挽回一命。你如败了,舍我而去,我……
夜影斑斓,我的思绪四处流窜,奔泻。一咬牙赶出些去,继续专注于快马飞鞭的疾驰。
那军医也借了军中的好马,跟在我身后。
我不曾回头,一路驰骋。
忆起适才月色下那片凝固的黑血,又是重重地一鞭。
我一人一马,何况坐下云中飞骑。就算碰到冀城军,寻常武人服,他们未必留意;就算留意,未必识
得;就算识得,也未必擒我得住——在这夜深山林,夜色苍茫里。
呼呼的风声从我耳边呼啸而过,苍苍茫茫间,如泣如诉,骤然心揪。
我驾马穿过草地,越过沟涧,俯身让过路旁摇曳的树影。
阿剑……
前面……便是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
策马而前,渐渐地看得到地上的尸身了,东一个西一个的散落着。
呼吸不由得闷起来。
左转,绕过一条溪水,再向前。
这边似乎开阔许多,没了当时伏击庄行山的地利。
远远望见有人影了,稀稀落落地立在那里,看来……胜是胜了。
心下不定,我看一眼马蹄下跳动的夜色,有些恍惚。
近了,这才看清,地上四处黑压压的,如扣在地上的黑石,与那时,一般。
我认得里面有个带血站着的,是蒋平。还有陆陆续续拖着身子走过去的,远远瞧见有人正在地上的尸
身里拔了剑,还鞘。
再驰近些。
可是……我却没发现……
胸口一滞。
闭了闭眼,睁开,再看一遍
——清一色的隆城军的军服。
那蒋平望见了我,吊着一只血色的胳膊,隆声道:“参见君上,谢君上遣军来援。”
又看一遍,没有。
下马,没理他的拜贺,径直朝那堆尸身走了。
我跨过一个,又跨过一个,地上的,分的很开。
我小跑起来……
被脚下的一个畔了一下,我一个蹑踞,继续跑……
一般的衣衫,一般的血色……可阿剑,我又怎会不识得你……
脚下微滞。
御城军的军服——血色尽染。我认得出,不是阿剑……
我继续往前跑,渐渐的……看到了许多,着御城军军服的……
呼吸渐渐粗重,喉咙紧紧的,脚下却没停……
按说,这……便是第十八个了,不是说只带了二十个人么……
在哪……在哪……
徒然脚下一滞,就定在了那里。
四野里尽是我的喘气声……
好似时间卡在那里,给我切一张红红黑黑白白的尸场月夜图。
远远地瞧见一把斜斜地插在地上的剑,人形身长的凌刃,青龙绕着剑身,在月的清辉下,泛着青白的
幽光……
还记得叫人打这把剑时,用的极稀有的玄铁。
他得挂副帅时,我相赠以庆;之后一直,便被挂在背后不离身了。
有一句话,叫剑在人在。
后面半句……
我缓缓地,抬腿迈步,走过去。缓缓地,脚上却如灌了千斤。
依旧青龙缠绕,依旧寒气逼人。一如初赠。我伸手颤抖着抚上剑身……
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扬起了头,只见明月当空依旧照。
报应么。
自嘲一笑,仰着的头不自觉缓缓地低下……低下……
低……
那是什么!!
那是……
却见前面那堆铺张于地的尸身中,有具动了动。
先是背脊弯弯地隆起,膝触地,然后一抹张扬的背影,在月色清冷的凄寒下,狂嚣地挑身而起,黑发
在夜的劲风中飞扬、狂舞。
映着凄冷的夜,玉色的月。
极诡异,也极美……
我窒息了。
缓过气来,我奔过去,撞上他的背。脸颊生疼。双臂不自觉地攀上去,紧紧地环了。
“还想看看月亮的……你来了……”一如往昔,暗哑嘶鸣。
我轻轻地闭了眼,享这瞬间的安宁。
一股热流黏上我的脸,热的。腥味扑鼻而来。
我一惊,松开还住他的手。
伸到眼前,一看。
尽是血,漏过我的指缝……一点一点地往下淌……
我抬首,却见一道深深的刀痕,蜿蜒在背上,极长,及诡异,也极……相配。
“剑……”不知为何,声音有些不稳。
“月光很好……”他头一次,打断我说话。
我仰头望他,却只见冷枭的背,印在月辉的白雾下。
我缓缓地退开一步。
他的肩却一点一点颤了起来,在笑……却没有声音。
他缓缓地将手摊开移至眼前,兀自看着自己手上的鲜红。
不错,鲜红,月光下流淌的鲜红。
漏过他的指缝,一点一点,砸在他身前的土地上。
他朝我转过脸来:“玉……这便是……战天下么。”
那是一张尽是血污的脸,只剩一双眸子,在凄冷的月光下闪亮,像夺目的星辰。
我下意识地点头。
“如此……甚好。”他渐渐地笑出了声,露出带了血的白牙。清辉下,尽是森然。
“这种……”他伸手划过胸前也不断流血的伤口,手上立即沾满了新的绯红,顺着指尖而下:“只不
过,是为了享受了战斗,留下的代价罢了。”
“然后,他们,倒下了。”他瞟了瞟地上的尸体。
“我,站在这里,带着曾今战斗过的印记。等待着下一次的享受。”
我怔怔地听着嘶哑的音在夜的空旷中回荡。
对上他亮亮的眸子。
心下了然。
阿剑,你一直兴奋着,享受着么;
难怪,天子又怎么支得动你。
阿剑,如此,倒是我拘谨了。
我一点一点地笑起来,道:“倒是真能倒下去的,想必是死前享受到了一番盛宴罢。”
亮剑挑眉笑了,及其张扬的笑。
“战逢敌手,死复何憾。”
一股苍茫盛腾之气热了胸口。我望向他,坦然,欣然。
亮剑往我身后挑挑眉,我回身望见蒋平远远地带了一队人过了来了;那随行的军医也在其中,一见我
和亮剑,便飞奔而来。
见了亮剑的伤势,便忙开了。
蒋平近了,朝身后支了支手,马上有军医样貌的隆城兵往我身后跑去。
随即跪地行礼道:“蒋平参见御君。望御君恕罪。”
我道:“免礼。”适才没回礼,倒是当我记恨了,当时要找亮剑,哪里顾得许多。
呵呵,我是这么小气的人么,舍不得一匹马。
转身去看亮剑的伤势,
却听蒋平身后一个包的像粽子似的伤兵开口道:“亮哥还嘱我们若伤了,便躺在地上静待医士来,免
得牵了伤口的,怎么自己倒爬起来了?”
亮剑挑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道:“这般小伤,厚颜躺着也罢了,还把自己包的像个粽子似的
,是男人么。”
闻言,周围的御城兵笑开了。
我仰头看看月色。
今天的月光,真的很好……
第三十章:入局
夜风拂了我的发,朗月下,我带着人马二十,缓缓地摇回御城军的大营。
身后车驾中重伤者不少,马背上轻伤者不多。却没那孜然无味的疲惫困乏,满满一路的吆喝呼喊,欢
畅淋漓。
居然道是,亮哥以前跟我们说的果然不错,玩了命砍才是正理,痛快,爷们儿!
还有的竟讲,那死生一线,真他妈痛快,活着过来,更是神清气爽。
我时不时也笑着插几句,便有几个瞪大了眼睛说,楼主如何知道,真识见!!我微笑不语。
再就是听得他们交流适才那场和隆城军携手的恶仗。
听着他们互相调侃着,也互相嗤笑着,酣畅淋漓。
我心下暗暗吃惊。多少战战浴血的老兵尚不曾有,皆道春风不度玉门,恩泽不近边塞,白骨无人收之
意……
而如今,楼里的这群孩子……呵呵,现在已经是汉子了……真是让人诧异。
倒不是他们发了空前绝后之言,表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论。却是奇这番言论,竟是从他们嘴里发来出的
。从前,不都是偏郊的么。幼时不曾知人,不曾知己,不曾知世。想他们祖辈父辈,皆伸长了鸭一般
的脖子,统着袖口,四处观望,拿他们有限的眼界,去桎梏这大千世界,顺便桎梏他们自己……可如
今……
要能有这番生死了悟,必然通心,自视。在上世,也是玄学家所研究之事,几个世俗通这个的,爱斗
嗜战,如置身事外,浑然大气,无不是商界巨擘。
更让我心惊的是,亮剑在武人中天成的王者地位,却是仗剑无冕了。
惊归惊,心里到底是欢喜的。
往日虽觉得这些楼里的……汉子们,总有一股劲儿在那儿,说不清道不明,我当时只是想,别辜负了
他们一腔热血就好,如今看来……
他们没有羁绊,没有家族,孜然一身,只为现世求武求名求地位求钱财,开一番新纪元。他们的视域
里,只有儿时的困苦,如今的风光;只有一直不断开阔的世界,和对于眼中的世界仍将不断开阔下去
的确信。
只有,那敢叫日月换青天的冲劲。
与他们同行一路,我几乎忘却两世为人,在清冷的月下,满是激荡的胸怀。
远远看见御城军大营萧萧,心下了然。
回营一问,果然庄行山阵亡的消息似生翅一般,早飞了回来。
我这边才安顿好伤病伤员,赵青和那护送天子的人马还没回来,便收到了天子传书,紫帛一绢。大赞
了赵青保驾护行,半分没提亮剑。
我心下暗暗冷笑。
亮剑是什么电掣风驰的行武之风,我心里自是清楚的。这许多年来,于行军上,我于他灌输的尽是几
人定乾坤的现代特种兵理论。
一来,合亮剑之骁悍,二来,我要磨出军中的利刃,所需便是形如闪电,动若云雷,风行雷厉。
亮剑乐得激奋,我也甘然。
如此,才得天子处灭叛救驾军;
隆城军处仅仅二十人,擒贼擒王,解围开困。
可如此,天子却表了赵青不提亮剑,用意如何,倒也昭然。
无非是坎坎我这个忽如其来冒出来上位的少君。
宴时,一派和气的,尽把我往小辈里算,看似亲昵,实则拿平起平坐的十家,换了长幼尊卑。
不孝悌者,好犯上;好犯上者,好作乱。孝悌人本,本立道生。御城大变,虽不知天子知晓几何,但
在他眼里,我定然是孝悌皆无了。
无怪他防我,毕竟,这天下十家的天下,要个各遵其职,尊卑不僭的的默契。我挑了御家做城主,他
未必以为我不会妄想挑了扇家主天下。
说是天下十家,可这头一家却因高度使然,位置迥异而和别个九家,想的、管的、做的,尽皆不同。
这还真是误会我了。
不过误会归误会,未必真把我这小毛孩放在眼里。庄家在里面扮演的究竟如何,我究竟轻重几许,想
必一干人还在兀自掂量吧。
由得。
为王者的,如此也是自然,无妨。
只是,千算万算不好算,算到亮剑头上,有些事情,需怪不得我了。
我原本,是不想趟这趟浑水的……
那时天子派了亮剑去救隆城军,确是算准了安然——冀城叛军驻留山中的本不能太多,袭击天子这样
的大事,自是拼了全,没了后劲了,也不怕再来袭。
亮剑救隆君,不去是不尊天命,去了是放手功名荣华,许还要丢了性命。胜了,是天君遣来,固显天
子宽厚仁慈,危难中不忘同命;败了,却是心意尽到,将领无福。
好狠的一个下马威。
其实也未必不是天子见了亮剑那种打法,望而生畏,激他领二十人去送死,也好绝了后患。
亮剑张扬,我是由得的。
若是还要限他看上面的脸色而为战,他眼中原本艳美瑰丽的修罗场,岂不是霎时灰白,索然无味?
都头来,却还是发觉自己太弱,连张战旗,都不能好好地扯开了,给一帮兄弟驰骋。却有这许多顾及
。
甚至今日,重要的人,眼看又因了我的弱小,要从指缝里流走……
爹爹那样的事,我又怎会、怎忍、怎容再发生一次?
只是惊出一身冷汗,也知道老天终究待我不薄。也知道亮剑在这属于他的战场上,哪有那么容易就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