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雪花落在女子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直起腰。却猛然间发现面前已经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是方才从游廊上走过的公冶家幺子,公冶子闲。
她起身,行了一礼,对方一愣,接着,还礼。
“好香的酒。”男子自行在另一张凳子上坐下,提起温煮着的酒壶,“可以么?”
女子点了点头。
一时间,相对无言。淡淡酒香却晕染了开来,这雪天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没想到,您也会有这么……洒脱的时候。”公冶子闲是指桃夭靠在亭栏上的看天的事。
桃夭只是笑。
公冶子闲望着她的笑颜,突然说:“你不适合这里。”
对方微微一怔,似乎觉得他这话太失礼了。
但公冶子闲却没有就此打住话题,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他说:“陛下……并不是真正的爱你……他不过是,把你当工具在用罢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陛下接下来,大概就要处置我公冶家了罢。”他低低地叹了一声,“可惜父兄执迷不悟,不肯急流勇退。”
桃夭低垂着眼帘,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公冶子闲一只手臂支在石桌上,托着脸颊,目光殷切地望着对面的女子。
他说:“桃夭,跟我走罢。”
然而桃夭还是,只是笑。浅淡的,飘渺的,像是从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落在掌心里的雪花,倏尔,就融化不见了。
她为公冶子闲斟了一杯酒,却还是不说话。
她是哑巴,不会说话。
陛下找了许许多多的名医,都找不到她无法开口说话的症结,更无从医治。
公冶子闲没有接那杯酒,只是直直地望着她。桃夭神色淡淡,端着酒杯。
忽然,公冶子闲觉得,也许,她,什么都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看着她那清冷的笑容,他想,大概,她,才是这天下,最通透,看得最透彻的那个人。
视线落下,落在那清冽微碧的梅子酒里。
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卡!”
宁静的片场再度喧哗起来,朱砂冲饰演公冶子闲的任泽之笑了笑,这回,不是桃夭那飘渺的笑容,而是属于朱砂的,温良恭俭,彬彬有礼的笑容。笑罢,他站起身,向亭外走去,看着他的背影,任泽之突然想起一句诗: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
他就这样失了神,直到有人喊他,任泽之才回过神来。
任泽之突然发觉自己出了一声冷汗。赶忙碎碎念道:那是个男的,那是个男的;那是化妆的效果,那是化妆的效果;我喜欢女人,我喜欢女人,胸大腰细的女人……
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原本戏里的重头都在春天,冬天并没有太多的戏份,所以剧组可以早早地就放年假。方才,便是今年最后的镜头。
一条过,剧组的人员都很高兴,有人提议去聚餐,不过更多的人还是急着回家,所以参与聚餐的人并不全,辛夷原本想参加一下聚餐也好的,不过一听几个女孩子说要去KTV,辛夷就打消了这个想法。跟众人道别之后就回家了。
临近过年的这些天,辛夷在家彻底地打扫了一遍,花瓶和绢花纸花都细细地清理了。然后关心了一下基金会方面的事,虞颜专门找来给他管理基金会的人向他详细报告了基金会的情况,很多他都听不懂,对方便详细地跟他解释。
最后,对方建议他去看看那些被资助和救助的孩子,辛夷想了想,同意了。
他没有化妆,穿着很朴素的衣服去看那些孩子,也没有告诉他们他叫朱砂,用的是他真正的名字,辛夷。那些孩子们都喊他辛哥哥。
辛夷觉得很满足。人生这样就足够了,他想。
一些列事情忙下来,便到了父母的祭日。辛夷不会开车,也没有让助理送他,而是打了车到郊区的公墓。
父母合葬在了一起,当初还是顾文琦帮的他。那时的顾文琦是个相当可靠的男人的模样,那些很麻烦的事情辛夷一样也不懂,而且悲伤的他根本就没有心情处理那些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家里一位亲戚也没有来,天突然塌在了他的头上,一直都是顾文琦在支撑着他。
其实,在辛夷的印象中,他家的亲戚很多,虽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正的亲戚,但他记得逢年过节,总是有很多人来他家拜年。因为父母也不希望他牵扯太多的事情,所以那些叔叔阿姨大伯的,到底是真正的血缘上的亲戚还是只是些客人,他始终都不清楚。
他唯一有印象的,是他的爷爷,父亲的父亲,他真正的爷爷。因为过年要去爷爷家。那位威严的老人看起来严厉、苛刻,总是有着让人难以亲近的感觉,辛夷也从没跟他说过太多的话——跟那位老人说话,总是跟面见领导一样,让人很不舒服。
但是那位老人,却在父亲入狱之前病逝了。
明明是一位看起来很健壮的老人,却说没有就没有了。
彼时的辛夷还太单纯,什么都不明白,现在他却隐约猜到了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爷爷是一位政客。一位手握大权的政客。
整个辛家都是一派的,爷爷过世,这一派大概就被对手压倒了,对方彻底打击了辛家,所以,他落了个家破人亡的结果。
他,甚至整个辛家,都不过是国家机器下一粒微不足道的微尘罢了。
辛夷抱着鲜花跟看守墓地的人打了个招呼,便往墓地深处走去。
一座座白色的墓碑林立着,洁净而肃然。这是亡灵之所。
辛夷不禁想,也许不久以后,也许几十年以后,他也会躺在这里,一块墓碑上镶嵌着自己的照片,就这样安静……
这样想着,他却突然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是同性恋,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孩子了。他将一辈子孤独,当他死去,会是谁来埋葬他呢?
也许,会死在家中,尸体臭了好几天,最终被警察发现,然后被人皱着眉头捏着鼻子装进尸袋……
真是凄凉。辛夷自嘲。
不过,那都是死后的事了,那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至于尸体会怎样,管它呢。
辛夷来到父母的墓前,惊讶地发现,居然已经有人来过了。墓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有水果摆在墓前,一只洁白的花瓶里插着几枝鲜花,辛夷看了看,花瓶里的水是新的,也没有结冰。
对方才走不久么?
会是什么人?
父亲那边的亲戚,都在那场政治更迭中死的死消失的消失了,难道是母亲那边的亲戚?辛夷努力地回想,却想不起任何关于母亲那边的亲戚的消息。
母亲自己有公司,经常有客户往来,可是……怎么不记得有亲戚呢?
实在想不到会是什么人来过,辛夷也就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他把自己带来的花放在墓前,虔诚地跪了下来。
“父亲,母亲,儿子不孝,现在才来看望您二老……”
他跪在墓前,说了很多。过去几年他都没有来过,所以这次把近来的事情说了很多,当他终于无话可说的时候,天都已经擦黑了。双腿已经没了知觉,他用双手撑着地面也没能站起来,只好放弃地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腿。
这时,辛夷才发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刺痛。是眼泪流下来又被风吹干的缘故。
腿好不容易恢复知觉,辛夷慢慢地下了山。山下不好打车,辛夷无可奈何打电话给夏岚,请她来接他。夏岚家就在本地,接到辛夷的电话后很快就来了。
暮霭沉沉,看不大清辛夷的脸色,夏岚也没有多问多说,在辛夷上车后调高了车内的温度,又给了他个暖手宝让他抱着,柔声对他说:“先睡一会儿罢,到了我叫你。”
“谢谢。”辛夷道了声谢,闭上眼就睡着了。
春节之前辛夷去了楚意清家,有个小孩子,家里格外热闹。不过一回到自己家里,因为落差的缘故反而觉得格外冷清起来。辛夷便上网跟fans们交流。好歹不至于过于凄凉。
当众人都忙着走亲戚的时候,辛夷一个人窝在暖暖的家里,有些恶劣或者自我安慰般地想:好歹,我不用在这么冷的天里出去挨冻受罪。
宅的日子过得很快。
转眼新年过了,剧组重新开工,这时候,辛夷却见到了一个陌生人。
这是一个看起来很能干的男人,不知道是顾文琦的秘书还是朋友。一见面他就问:“请问,您就是辛夷,辛先生吗?”
在确认辛夷的身份之后,他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来意。
他说,顾文琦住院了。
辛夷突然觉得很讽刺。他想起了当初,他对顾文琦说他生病了,结果,顾文琦怎么说的来着?
“生病?怎么?想要用这招来唤起我对你的注意?很烂,辛夷,这点子很烂——跟现在的你一样。”
辛夷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约是他的笑意里不相信的成分很明显,对方耐心地做了解释。原来,是顾文琦不要连宇了,他对连宇说他只是玩玩而已,好聚好散,他想要多少钱,只要合理,顾文琦都可以给他。
结果这说法惹恼了连宇。连宇的想法是:我都为你出柜了,跟家里都断绝了关系,我什么后路都没有了,你居然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两人起了争执,连宇威胁顾文琦要将朱砂是同性恋的事情曝光出去,结果顾文琦打了连宇。心高气傲的连宇也怒失理智,用顾文琦的脑袋碎了酒瓶。
顾文琦受伤入院,连宇则被判故意伤人罪。
男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顾文琦对他辛夷一片深情,更是为了维护他而受伤住院,所以,辛夷应该去医院看望他,甚至——
不该再继续闹别扭了,乖乖回到顾文琦身边才是。
辛夷冷笑着拒绝了。果断地送客,辛夷回到钢琴前继续写歌,丝毫没有受到这个消息任何影响的样子。
明明,早已是路人了,不是么?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永远在原地等着谁,更不会有人在被狠狠地伤害了之后还能够忘记一切,原谅一切,再跟凶手一起相亲相爱,就算有,也不是他辛夷。
顾文琦,在我的世界里,你早就死了。何必还要再诈上一回尸呢。
第三十四章:新演员
新年之后,剧组重新开工。天依然很冷,对于《桃夭》来说,却是正好。
元宵节下的大雪开始融化,满地残雪堆积,那些背阴的角落里和南墙根下的雪堆积着,已经不再柔软,踩上去“咔嚓咔嚓”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骨头在脚下断裂。
霍封修改了剧本。
剧本上公冶子闲死的时候是个大风的阴天,但是天气预报说这些天都是晴天。霍封认为,让公冶子闲死在这样一个化雪的天气里也很不错。
编剧方曈十分赞同,蹲在霍封身边咬着铅笔连连点头。
导演在修改剧本,剧组里其他的人都闲了下来,三五成群地聊天取暖。
陆烨裹着羽绒服站在太阳底下,一边晒太阳一边用手遮着剧本在看,任泽之倒是只穿了戏服,长身玉立地站在殿上,只见他一皱眉,使劲抽了抽鼻子,把优雅贵公子的形象轻易地破坏殆尽。
辛夷坐在一边的椅子上,身上穿着艳红的戏服,外面裹了一条厚厚的蓝灰色牡丹花的法兰绒的毯子,耳朵上带了个毛茸茸的白色耳罩,手里捧着暖暖的水杯,水汽扑在脸上,惬意得很。
辛夷微微仰着头,看见落雪之后湛蓝的天空。
雪是很脏的,没有空气中那些灰尘颗粒,就无法形成雪,每一片雪花的内心,都是一粒微尘。可偏偏是这种东西,却有着时间最干净的颜色。
大约,是因为雪净化了天空……罢。
想到这里,辛夷为自己无端的抽风抽了抽嘴角。
化雪天,很冷。但阳光很暖。屋顶上的积雪出现了断层,雪层之间露出了屋顶原来的颜色,屋檐上的冰凌映照着阳光,晶莹剔透,有水滴不断地汇聚在冰凌下方,成型,长大,滴落。
台阶被屋檐上滴落的水打湿。
辛夷就那样看着水滴一滴滴地滴落,入了神一般。
那边刚修改完剧本的方曈一抬头,就看了到仰着头的朱砂。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抬着头眯着眼,慵懒得像一只猫,却又有着天地同归的旷达,仿佛已臻化物之境,超脱三界之外。
“嗷~朱砂殿下~”方曈再次发病,双手捧心,面条状瘫倒在地。
拿着笔改剧本的霍封霍大导演额头上挂下粗重的黑线,虽然已经不止一次地见过这女人发病的样子,还是恨不得踩黏地上这一摊二货。
当初拍着桌子死活不卖版权的骨气哪里去了?啊?
北方的春天很短,桃花一开,天就一下子暖了起来,剧组的工作也就越发紧张了。
《妖姬》中有着大量的桃花场景和意象,一些十分重要的戏几乎都是在桃花盛开的时节里发生的,所以剧组必须要赶在桃花的花期之内把戏拍完。
剧组来了两个小演员,剧组里越发热闹起来。
方曈一看到那两个小孩就“发病”了,尖叫着“嗷嗷嗷嗷,正太!萝莉!”就扑了上去,结果那小正太鼻子一哼,眼睛一斜,“怪女人。”
大家仿佛听到了“噗”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射穿心脏了一样……方大编辑泪眼朦胧。
“切,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学别人卖萌,真是无耻。”小男孩扭头对女孩子说。小女孩还算善良,笑了笑,说:“这你就不动了,女人不论多大年纪都是有一颗玻璃心的。”
“……不过,男人婆这种生物我没有接触过,原来也是有玻璃心的。”小女孩后半句话说完,方曈刚刚被治愈的心再次被粉碎。
小孩子都是恶魔……
因为要赶花期,剧组分成两组进行拍摄,那两个小孩子分别饰演小时候的桃夭和皇帝陛下,分到另一组去拍摄,方曈这才渐渐恢复生机。
不过这人大约是有被虐倾向,或者是太过幼稚,想要在那两个小孩子NG的时候狠狠地嘲讽一顿好把丢失的面子找回来。所以,方曈总是时不时地就去那边的小剧组里偷窥。
可出乎意料地是,这两个孩子年纪虽小,演技确实过硬的。霍封跟的是陆烨朱砂那边一组,副导演比霍封可是要好脾气得多,即使演员出了错也不会向霍封那样端着个喇叭跺脚打骂,所以方曈很遗憾地没能看到期待的场面,相反,倒是对那两个小演员慢慢地产生了好感。
后来,拍到男孩女孩在溪边盟誓的那一场。
男孩和女孩在桃树下折花玩耍,玩到后来,男孩跑到拱桥最高的地方,将手中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一挥向北,凛然道:“我叫李栿,是大晟的太子,将来要当皇帝的人。到时候,本殿必当挥戈北上,荡平夏寇!”
女孩子站在桃树下,皱着眉说:“可打仗总是不好的。”
“打仗就是为了不打仗!本殿将来定要一统天下,然后天下太平,再无战火,世世代代!”男孩子一本正经,说完,突然眉眼一弯,方才的气势陡然消散,仍旧是一天真烂漫的孩子。他朝着桥头的女孩儿跑过来,把手里的桃花放进她手里,说:“放心,等我当了皇帝,娶你当皇后。”
这里,小男孩把握不好神情和心理的转变,总是有些突兀,一连重拍了好几次。到底还是小孩子,男孩的神情越来越严肃,拍出来的效果也距离要求的越来越远了。
导演喊停,让演员先休息一下,想象该怎么演。方曈看见男孩蹲在桃树下抱着头,好像在哭。
犹豫了一下,方曈在“抓紧机会!时不我待!赶紧去发挥你的毒舌功罢!方曈!你就是冲田总悟!”和“哎呀!做人不可以太过分,要低调,要善良,那还是个小孩子,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呀!”之间踟蹰了一会儿,醒悟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走到他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