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养成指南——荧夜

自从得知这孩子失踪的消息后，他并不惊慌，反而是有些生气的。这条路是那孩子自己选的，海德里安明明已经看到了尽头是什么模样，却还是在快要抵达终点时逃走，这让纳森尼尔又一次开始思考。

他偶尔会想，自己的教育方式是否出了什么问题，但海德里安的行为又似乎并非完全受他影响；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认可对方有选择做什么和怎么做的自由，但仍对那孩子遇到挫折就逃走的举止感到无可奈何。

或许他过去确实太宠他了，他纵容他，让他任性而为，却没有教他怎么面对那样的结局。

多年以前，海德里安信誓旦旦要跟那个人类在一起，纳森尼尔虽然最终同意他们，但其实也不过是抱持冷眼旁观的态度，并未参与他们的生活。

偶尔跟伊凡碰面，交谈中他也能知道，对方与他一样，都是尽可能对海德里安好，好得几乎没有底线，或许方式不同，但态度基本上一样；是以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一起，伊凡把他下半辈子的时间都给了海德里安，最终离去，也不过是寿命到了，溘然长逝而已。

整件事情虽然突然，然而他们都有心理准备，但就是这样，海德里安却还是无法接受对方已经离去的事实，可见那个人对他已经不只是恋人一般的存在。

于是，海德里安一逃就逃了半年。

在岩洞中寻找到对方时，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顺势留了下来。

这是对方一直追求的早在开始时就注定了结局的恋情，如今这段感情随着其中一方的离去而无处可依，他想弄清楚对方到底会怎么办。

但是，海德里安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去对方的坟墓前，没有感怀两人过往，没有黯然神伤，没有一心求死，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哭——那孩子就像一株失去了阳光的植物一样，虽然确实是想活下去的，但却开始无法遏止地枯萎，死气沉沉的像是失去了生气。

纳森尼尔在一旁，注视着他，终于也觉得忍无可忍。

他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如此，或者说理智能明白，但无法感同身受；他试着想像了一下，要是死去的是海德里安，自己是否也会这样？

实际上，无须多想，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他对海德里安一直相当执着，如果对方离去，他肯定会悲伤难过，但也就仅止于此，他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他的人生信条中最重要的是吃饱跟活下去，这也是多数野兽的生存守则——除此以外的事情，统统另当别论——他无法为了别人的逝去殉葬，那并不是他的生活方式。

就像昨晚，他跟他做了那件事，也不过只是因为他想要他。因为想，所以要，事情就这么简单，没有顾忌，亦无考虑，因为并未抵触生存守则，所以这点他向来随心所欲。

身旁的人这时翻了个身，睡梦中也似乎不怎么宁静，眉心微微蹙着。

纳森尼尔喝了口热茶，视线迟迟没有挪动，仍凝视着青年苍白的脸孔……他想，或许是时候该教训一下对方了。

过去这些年来，奥德莉亚与他一直觉得海德里安还小，所以一直放纵他，态度上也十分宠溺，实际上那孩子早就该长大了。

半晌后，他听到了鸣笛的声音，起身抱起青年，走出了木屋，运输船早已在不大的码头边等待着；纳森尼尔抱着他养大的孩子，踏上了归程。

他们回到伊凡与海德里安曾经居住的那个家，伊凡的坟墓在距离那里不远的一处墓园，开车前往的途中，青年一直不发一语，纳森尼尔也并不强迫他开口，两人沉默寡言地走进墓园。

纳森尼尔放下了手上的花束。

他对伊凡的情绪总是相当复杂，难以言喻；事实上，他对他没有太多的感情，但感激与尊敬却是有的……纳森尼尔望着墓碑，神色平静。

一旁传来细微声响，他瞥过去一眼，低声道：「我去车上等你。」说完，他转身走开，把空间留给对方。

……海德里安哭了。或者说，终于哭了。

他边走边想，虽然对方有时会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神情，但真正哭出来的时候反而不多。从小时候开始，有时候他用啃咬的方式教训他，但那孩子几乎没有落下眼泪过，最多也就是红着眼狠狠咬回来。

所以，葬礼过后，海德里安哭都不哭，他意识到似乎哪里出了问题。

即便相处至今，纳森尼尔有时还是会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但用人类的方式想他，多半不会有错。现在看来，硬把对方带回来，大概是对的。

他或许早就想回来了，只是没有动力、亦无契机，甚至无法提起勇气，必须别人在后头推他一把，他才懂得怎么继续前进……所以回来以后，海德里安倒也没有继续逃避，似乎终于承认了对方的逝去。

纳森尼尔终于能稍稍安心。

他对海德里安从无过多奢求，但对方在逃避过后，最终开始学着面对生离死别，接受这世间必然的法则，虽只是微不足道的进步，他仍是喜闻乐见。

离开之前，赵先生吻了下冰冷的墓碑。

他在伊凡的墓前待了很久，或许是哭得太过分，所以直到后来他回家的时候，说话间嗓子都还是哑的。回到车上后，赵先生垂着头，过了一会低声道：「谢谢你……」

他感谢纳森尼尔带他回来，如果对方不来找他，他大概也只会任由自己的心思继续逃避下去，但那并非正确的道路。

伊凡走了，对他而言确实是个很大的打击，但伊凡并没有对不起他，对方确实是花了大半辈子的时间跟他在一起；而赵先生陪他走到了最后，即便不是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但这已经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赵先生想，虽然结局令他感到痛苦，那种痛苦至今都没有消逝，但他仍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

而纳森尼尔……纳森尼尔到底在想什么，他至今依旧不怎么明白。就像现在，赵先生向他道谢，纳森尼尔也不过是低低应了一声，目光仍专注于路况。

在那之后几天，赵先生被纳森尼尔带到了奥德莉亚的住处。贵妇一般雍容的女人见到他竟也有些失态，走过来抱住他后，除了用脸颊碰触他的脸颊以外，甚至还对他又亲又搂，弄得早已成年的赵先生有些尴尬。

「奥德莉亚……」他闷声道。

「你总算回来了。」她抚摸他的脸庞，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你身上会有纳森尼尔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赵先生这次是真的震惊了。都过了好几天，洗澡也洗了好几次，味道怎么可能还留着——

「不，我不知道，只是随口问问。」奥德莉亚脸上露出一个微妙的神情，却不像是生气，「你颈子上有痕迹。」

赵先生不知想到什么，窘得脸红耳热。

「不说这个了。」奥德莉亚轻巧地换了话题，「你以后要怎么办，还是像以前那样，去跟人类谈恋爱？」

「不……」赵先生有些茫然，方才的窘迫都消失无踪，「我也不知道。」

在伊凡与他一起生活的那些年里，他确实过得很好，但是他后来无数次想像过，如果伊凡不是伊凡，如果他喜欢上的是另一个无法毫无限度喜欢他的人……结果可想而知。

况且，至少短时间内，他都不可能再对别人有那种恋爱的感觉了——无关他自己的希望，而是因为伊凡离去这件事情本身；他虽可以坦然接受，但还无法淡然处之。

「你有的是时间可以想。」奥德莉亚叹息，「过来，我介绍你一些人。」

「什么人？」

「你忘了，现在是发情期，大家都想找个好的临时伴侣。」奥德莉亚一脸微讶地望着他。

赵先生一愣，苦笑了起来。

他早该想到，刚刚在走廊上看到的那些同族，根本是在物色伴侣，所以才用那种眼神看着他；只是他跟纳森尼尔走在一起，他们看了他一会便挪开视线，他一时也没察觉不对。

这时一个高大的雄性同族走了过来，在奥德莉亚脸上吻了一下，又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随即离去；赵先生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意识到这就是奥德莉亚这段时间的同伴。

「怎么了？」瞥见奥德莉亚的神情，他有些疑惑。

「没什么。」奥德莉亚清了清嗓子，目光转向别的地方，忽然道：「对了，你也成年了。」

「……我已经成年很久了。」他满头雾水。

奥德莉亚不管他，自顾自道：「所以，是时候该让你为这个族群付出了。」

「什么意思？」赵先生仍然不懂。

「等发情期结束以后你就知道了。」奥德莉亚看他一眼，「先谈谈这段时间的事。如果你想，纳森尼尔肯定愿意陪你……」

「我可以自己解决。」赵先生下意识道。

「别傻了。都做了一次，再做第二次第三次也没什么差别了。」奥德莉亚平静道，「虽然他这个人一向固执，不过对你却很好。其实我想，或许他……对你是不一样的。」

赵先生只是默默听着，始终没有回话。

这是他一直逃避去想的事情，却没想到奥德莉亚说得如此轻易。

从幼时开始，纳森尼尔管着他又宠着他，后来他长大了，纳森尼尔却仍然关注着他；虽然往来不算多，但这在野兽的世界已经是极不寻常。现在想想，纳森尼尔不远千里到那座海岛上把他带回来的心态是怎么样的，他居然无法确定。

他很清楚，纳森尼尔并不是用人类的方式爱他，纳森尼尔给予他的也并非他认知中的爱情。但除了爱情，那又会是什么？总不可能是单纯的亲情或者执着。

赵先生愈想愈是头疼，索性不想了。

他趁着洗澡时匆匆解决了发情期分外活跃的欲望，接着穿上浴袍，边用毛巾擦头发边走出浴室。

「你怎么来了？」他有些郁闷地问。

床沿坐着一人，正是纳森尼尔。他瞧着湿淋淋的他，视线一转，平淡道：「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赵先生边问边拿起水瓶喝水。

「发泄欲望。」

赵先生一口水哽在喉咙，险些呛到。

他抬起头，却发现对方不但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神色中也没有任何一丝开玩笑的成份，相反地，对方看起来居然十分认真，好像说的是什么正经话题。

「你不愿意？」纳森尼尔定定瞧着他，复而质疑道：「你没有非得拒绝我的理由，你现在没有情人，也没有别的喜欢的人。」

「我不想要不行吗……」

「但是现在是发情期，你不可能不想要。」

「我刚才已经解决过了，至少今晚我不想做。」赵先生感觉自己大概哪里坏掉了，居然跟对方争论起这种事，而且还说得振振有词。

「那么下一次，明天或者后天，我要跟你做。」纳森尼尔并不放弃。

赵先生再是厚脸皮，听到这么赤裸裸的求欢，脸上也微微一热。他有些不自在地道：「你可以去找别人……」

「我只要你。」

纳森尼尔的回答不仅斩钉截铁，还着实吓了他一跳。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赵先生犹豫半晌，还是说了出来。过去他成年前他们一起生活的日子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纳森尼尔没有说话，似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赵先生感到茫然，甚至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陌生。

在他有生以来的记忆中，纳森尼尔一直是处于掌控一切的地位，不管是身为监护人还是身为同族，对方一直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那种人；他很难想像，纳森尼尔竟然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态，好像他是真的什么都想不明白，那种神情几乎有几分像懵懂……那一点也不像是会出现在纳森尼尔脸上的表情。

在赵先生不知道的时候，纳森尼尔好像变了，但具体是哪里变了，他又不甚明白。

「我不知道，不过那不重要。」纳森尼尔沉吟半晌后道，「总之，我要你。」

——虽然根本搞不懂为什么但最后结论还是一样啊？！

赵先生感觉心中纳森尼尔原先专制霸道的强悍形象彷佛崩塌了。

或许纳森尼尔从来就不是他想的那种人。他强势专制，大概根本是随性而为，似乎自己都没想过原因，也并非有意如此。

有些事情纳森尼尔会想得清清楚楚，他弄懂赵先生只是在逃避，也明白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于是赵先生被他从海岛强行带了回来……但有些时候，纳森尼尔似乎直觉地什么都没有想，而是会直接依自己的好恶去做，所以他才会像现在这样介入赵先生的生活，才会说出「我要你」这种话，即使他根本没想过为什么。

「我不懂……」赵先生喃喃道。

不管再怎么想，他仍弄不懂纳森尼尔到底在想什么，也还是不明白对方言行举止之下那些纳森尼尔自己或许都弄不懂的心思。

纳森尼尔没有再说什么，甚至也没有走。

赵先生躺上床，直到半夜偶然醒来，都还能感觉到对方身上过于燠热的温度……明明可以像以前一样找别人，他为什么不去？赵先生怎么想都想不通。

翌日起来，纳森尼尔早已离开。赵先生望着身侧，只觉怅惘。他准备下楼吃早餐的途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早安。」奥德莉亚微笑道，「昨晚睡得好吗？」

「还好。」赵先生跟她并肩走下楼梯，有些迟疑，但依旧把自己昨晚的疑惑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他为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赵先生满面疑虑，「虽然这样说可能会冒犯他，不过我不觉得他对我是那种爱……」

「傻孩子，这当然不是你所谓人类的情爱。」奥德莉亚笑了起来，「爱情那种东西，除了你之外的野兽是不会有的。他只是把在那以外他所拥有的都给你了，不管是情绪、执着还是欲望，他只有你了。」

赵先生呆住了。

「或许这不是你向往的那种爱，不过这是他所能给予最接近的东西了。」

「你什么时候……」赵先生有些难以置信。

「也没多久，大约十年前。」奥德莉亚笑了起来，「你知道吗？他竟然会私下偷偷见你的男朋友，要对方好好照顾你；这种多管闲事的风格一点都不像他。」

赵先生闻言，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哭该笑，心底又甜又涩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想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曾瞒着他私底下见面，或许纳森尼尔曾经要求伊凡照顾他，也或许伊凡亦曾将他托付给纳森尼尔……不管真相到底是怎么样，事实是，他一直被照顾得很好。

奥德莉亚说得没错，纳森尼尔确实是已经把所有能付出的都给他了，除了爱情……但野兽本就不会有那样的感情，所以这也不能作为评断他对他究竟如何的标准。

赵先生一直觉得自己或许有时会想错纳森尼尔，但也不会错的太多，却没想过，就算是野兽，也会有倾尽所有付出一切的时候。

十六

那天晚上，纳森尼尔又来找了他，表明要求欢。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答应你。」赵先生茫然道。

他已经明白纳森尼尔对他的心思，但他仍然很难说服自己坦然接受，毕竟他明白自己现在对纳森尼尔即便有亲情或欲望，但那也绝非是爱。

「偶尔一次，你也该像个野兽一样，随心所欲。」纳森尼尔抬手摸他的头，就像幼时那样抚摩他的头发，温柔却又克制，嗓音低哑如同诱惑，「我已经说了，我要你。你又是怎么想的？」

赵先生呆了很久。

他想到了奥德莉亚说的那些话，想到这些年来他跟伊凡过着的生活，纳森尼尔又是怎么对待他，就觉得心中难受。

赵先生最后默许了。

这不是因为他已经爱上对方，也绝非逞强。只是因为他就像对方说的那样，偶尔一次，不再思考，只是随性而为……所以事情就变成这样了。说到底，知道那些事情以后，他确实没办法再拒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