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上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嗯……慢,我想笑,赶紧咳了一声。
他走到我身旁坐下,理了理我的头发,说:“这里风大,怎么不盖上薄被?小心着了凉。”说着仔细
看我的眼睛:“眼睛还好吗?”
我抬眼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阳,笑答:“太阳晒得很暖和。眼睛很好,不亏是林大夫。”这样说着,又
仔细把锦瑟打量了一遍。
他长高了不少,也比以前更加好看了,只是这平淡无波的样子过了这么些年也没变过。在我眼睛看不
到之前,最后看到他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
“锦瑟……”
“嗯?”
“你昨日大婚,我没能去你的婚宴,真是遗憾。”
他摇摇头:“你体内的余毒才解,一定要静养,若是去了,我怎放心?”
我笑起来:“说的也是,怕是去了反倒叫你操心。不过你这时怎么过来了?不是说摆三天的婚席么?
你不去招待宾客,小心人家说你失了礼数。”
“无妨。”他垂下眼,脸色有点微红:“七叶让我今日休息,过来陪陪你。”
“林大夫好贴心。”我说着又不由得轻轻一叹,抬手抚上锦瑟的脸:“我以前时常想,若是我这眼睛
永远不好,你是不是会一直守着我?若果真是如此,我岂不是耽搁了你的一生?还好啊,你遇上了林
大夫。我不是庆幸有人治好了我的眼睛,而是庆幸着他喜欢你,能够对你好。这样,我也就安心了。
”
锦瑟静静看我,缓缓笑开。我是极少看到他这样笑的。唯一的一次是不久前我眼睛能够看到东西的那
天,我睁开眼,看到他,唤了声“锦瑟”,他也是静静看我许久,这样笑着抱住了我。
现在的他正这样笑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蹙起眉头说:“昨日的婚宴上,我见到了白公子。”
我一呆,心如鼓槌:“哪个……白公子?”
“两年前花灯会上救过你的白御修。他是沈庄主的师叔。”
我有些惊慌,拉住锦瑟的衣袖说:“明日……安排我和红弦走吧。”
他轻轻按住我的肩膀,问:“走去哪里?”
一旁没有说话的红弦也接了口,脸上淡然的表情和锦瑟如出一辙:“公子明明就喜欢他,又为什么要
躲?两年前他日日去客栈找你,你都闭门不见,最后还悄悄跑了。现在能够重逢,公子你的眼睛也好
了,不是皆大欢喜么?还是说……公子你终究解不开那个结?”
我愣了愣,紧紧闭上眼。过往的不堪回首从眼前划过,让我头痛欲裂,逼出了嘴角苦涩的笑意:“正
因为喜欢,我才要躲。所谓解开一个结,是要怎么解?锦瑟,那时若不是有你带着弦儿赶到,我早就
死了。幸而有你们救下了我,一直保护着我,我才能活到今日。这对我来说,是上天给我最大的恩惠
,也是最大的痛苦。‘喜欢’这样美好的事情,不是我所该奢求的,我没有资格。”
“没有所谓的奢求和资格,喜欢这样美好的事,我来给与你就好。”
突兀插进来的声音,一如记忆里的那般温润如水,却像是隔了几个时空传来,惊得我猛地瞠大了眼。
阳光下缓缓走过来的人,白衣黑发,身形修长,沉静的脸上带着浅淡温和的笑意。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孔,而那双温柔看着我的眼眸却给我非常熟悉的感觉。
男子在我面前俯下身子,长长的黑发垂下来扫过我的脸。他看我许久,执起我的手轻轻一吻,温文尔
雅地微笑:“青柳,你让我好找。”
院子里坐满了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安安和轻笑嬉闹着扑到我怀里来,嘟着嘴说:“青柳哥哥
,林大夫又欺负我们。”
我笑起来,又掩着嘴角咳了咳,胸口一阵疼痛。坐在我身边的人给我倒了杯茶,轻拍我的背:“怎么
咳得这样厉害?”
我拨开他的手,淡淡地说:“多谢白公子关心。我没事。”
有人不由分说捏住我的手腕把脉,英挺的眉毛皱了起来:“这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么?你才解了毒,要
好好修养,不然很容易落下病根。”
被大夫这样子说,我只能乖乖点头:“是,我知道了。”
只是……知道了又能如何?至前些日与那人相遇,我就一直恍恍惚惚,自己都能察觉到这几天精神确
实不太好。更何况,那人还天天往我这里跑,一呆就是一整天。这让我更加心神不宁。
安安小心翼翼地抚我的胸口,说:“青柳哥哥,你去休息吧。不然林大夫会给你吃好苦的药。”
我失笑,揉揉他的脑袋:“安安真乖。我不碍事的。”
他凑上来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盯着我看:“青柳哥哥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啦?”这样说着,没等我回答又
径直说下去:“我很喜欢流绿,见不到他的时候就会很想他,不想吃东西也睡不好。你现在就和我那
时好像。你有喜欢的人了是不是?喜欢就去说嘛。我最喜欢跟流绿说我喜欢他,也喜欢听他说喜欢我
。这样我就好开心。”
院子里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我身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人。
那人温润的眸子正看着我,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
我转头看于安,问:“安安,你知道扬州的玉篮楼么?”
于安想了想,欢快地点头:“知道哦。听说那里是小倌楼,里面的小倌都长得好漂亮呢。但是两年前
突然被灭了。”说着竟然一脸可惜地摇摇头:“我都还没有进去看过呢,流绿说不可以去那种地方,
去了要打我屁股的。”
我坐直身子,看了看大家的脸色,轻轻笑起来:“各位真是心思灵敏。对的,就是大家想的那样,袁
青柳曾在里面呆过。”
“啊?”于安偏了偏头,一脸茫然:“所以呢?这和你喜欢别人有什么关系?”
我胸口发疼,紧紧抿住了嘴唇。锦瑟走到我面前来,伸手一捞将我抱起来:“累了吗?去休息吧。”
我伏在他肩上,透过额发可以看到白御修正仰着脸看我,脸上竟然还是刚才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搂紧锦瑟的脖子,轻声开口:“许多年前的扬州百花府,是江南势力最为庞大的家族,也是我出生
长大的地方。十五岁那一年,小叔煽动内部纷争想夺取爹爹的权势,到后来眼看着控制不了局势了,
爹爹便叫锦瑟和弦儿带着几个家臣掩护我悄悄逃走。可是他哪里会想到,那些他以为忠心耿耿的家臣
会为了五百两的白银,迷晕了锦瑟和弦儿,又下毒伤了我的眼将我卖进了玉篮楼!?”
“他们好讨厌!”安安惊呼着揪住我的衣角。我慢慢笑起来。
“你不要这样笑,我好难过。”安安嘴巴一扁一扁地看着我,踮起脚给我擦眼泪。我握住他的手,眼
泪掉得更凶。
那是段什么样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关在房子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身上的衣服早就不
知被剥到了哪里,手指粗的麻绳捆在身上疼得全身都麻木了,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被强行塞进嘴里
的馊掉的食物,被摁在地上进行各式各样的调教,被掌掴脚踢鞭抽火烫的虐待,被塞进冷水里洗干净
了身子然后赤身裸体绑在台上起价让人买初夜,被所谓的客人粗暴地压在床上……如若不是锦瑟在千
钧一发之时出现,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如若不是弦儿在楼下接着我,我在疯狂推开锦瑟后从楼上跳下
之时便已注定命归黄泉了吧?
那之后的日子,锦瑟和红弦带着我四处躲避小叔的追杀,我整夜整夜睡不着,总是恍惚着觉得自己还
被关在那个可怕的地方。等到后来小叔终于放弃了追杀我,我也恢复了不少,日子才算安宁下来。锦
瑟和红弦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觉得是他们的疏忽才会让我受到伤害,一心一意想找人给我治好眼睛
。我倒是觉得无所谓,甚至想以后不用看到自己的脸也是件好事,不然……看到这张脸就会想起种种
的难堪和耻辱。
我本以为自己今后的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哪里曾想过会遇上这样一个人……
“白公子。”
“嗯?”
“现在你可知道了,我是个怎样的人了?”
白御修静静看我,站起身,将我从锦瑟怀里抱过来坐下,一面理着我的头发,一面漫不经心地“嗯”
了一声,说:“两年前你一直不肯见我,后来又跑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不置可否地低下头:“袁青柳……承蒙错爱了。”
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眼对眼地看我:“哪里是什么错爱?我分明就是给了你真心。”他在我惊愕的
目光中露出温暖的笑容:“青柳,成年旧事,是该抛下了。以后没有人会伤害你。”
我怔怔看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走上来对我作了一揖,端着一张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的脸对我说:“请公子宽心
。玉篮楼,已经易主的百花府,两年前已经平了。”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旁的红弦接口说:“那时我们也听到消息,与百花府和玉篮楼有关联的所有人
全部都灭了,随后的两场大火更是将百花府邸和规模庞大的玉篮楼烧得连渣都不剩。连根拔起,一点
不留,这么狠的手段,没想到是出自人称‘温玉良君’的白公子之手。”
白御修轻轻一笑:“温玉良君的称呼是外人所取,我自己可从没承认过。更何况,我也有生气的时候
。”说着摸摸我的脸,抱着我向屋里走:“你今日累了,好好休息。”
我呆呆地任他将我抱进屋里,脱了我的外衣将我放到床上,最后他给我盖好被子,俯身亲吻的眼角:
“我在这陪你。青柳,睡一觉,就全都忘了。”
过去的一切可以抛下了吗?真的……可以全都忘掉吗?
心里酸甜苦辣咸走了一遭,又是欢喜又是惶恐,还夹杂了浓浓的不安,眼睛却安心地闭上了。
是因为有他在身边的缘故么?
睡意沉沉袭上来,我闭着眼摸索到了一双温暖的手,迷糊中紧紧握住。
“白公子……”
“嗯?怎么了?”
“有人说,天不老,情难绝。下面一句话,你猜,是什么?”
那人许久没有说话,我缓缓睁开眼,对上一双笑意盎然的眸子,同时好听的声音擦着我的耳朵响起。
白御修说:“我猜,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那你再猜,是怎样的双丝网?”
他沉沉地笑:“你的,和我的。”
“千千结,又是谁的?”
“是我们的……情结。”
“是吗?”
“是。”
我定定看他:“白御修。”
“嗯?”
“我很困了。”
“好好睡。”
“可是,我想看着你。”
“那便看着,想看多久都可以。”
我仰起上半身凑近他,仔细看他许久,重新躺回床上,闭上了眼。
或许我可以试试,去靠近他给予我的‘喜欢’这种美好的事。
外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