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的战俘都处在老是吃不饱的境地,卢昭钟拖着蹒跚的脚步从你的帐里回来,总会给老子带许多乾粮,甚至偶有肉脯。
衣服跟被子破烂到无法修补,没得御寒,卢昭钟穿着渗血的衣裤从你的帐里回来,捎给老子一套还能穿的囚衣,一床还能盖的厚被褥。
天热时节有回山崩,老子虽然命大及时跳开,身躯四肢却让摔碎四溅的锋利石片,给割出有深有浅有短有长,不下百道的皮肉伤。正苦于无医搭救无药可敷,伤口逐渐溃烂之际,卢昭钟忍着新扎的刺青从你的帐里回来,用那双痛到颤抖的手拿着几瓶收创粉金创药救活老子,侥幸没让老子烂在破顶漏雨的帐子里,烂成一具因为没能死在战场,因羞愤而死不瞑目的腐尸……
“大将当心!”
“大将!注意您头上!”
“大将快闪开啊!”
几声警告与数柄刀枪齐发,及时架在哥布泰头上一尺之处顿停了大剜刀的汹汹来势,其馀兵士也没人是站着不动光看戏的,有的攻上盘,有的扫下盘,硬是把气得昏头,招式有些乱套的思无益打退两步,这一退可是险象环生,足跟都悬空在崖沿之外了!
哥布泰见状想也不想信手一拉,就将思无益给拉离险地推向下属,等在一旁的兵士们旋即一拥而上,将思无益的四肢全部箝制得无法动弹!
“你真是好胆识,全然不怕死啊?本爵倒要剖胸刨肚看看,是否你思无益真的胆大包天,比起寻常人,有没有大上一倍不止?!
“爵爷!还请暂且留人!”哥布泰的双手带,刀刃都快抵上思无益裸着的胸膛了,突闻有人策马急奔,朝着哥布泰大嚷。
“崇瑞?”堪堪止住刀势,哥布泰转过身,瞪向下马的来人,“你没随在喇摩郡王身旁伺候,寻来这儿看本爵就地正法个脱逃的俘卢做什?”
“爵爷,下官正是奉监军大人平硕郡王爷之命,到奴工营来拘思无益去见的。听闻思无益脱逃,下官怕差事无法交代,连忙问清楚赶过来,还望爵爷将思无益暂且交由下官……”哥布泰的火爆性子,在蒙罕连三岁童蒙都曾听闻。
崇瑞查觉这问话的口气烟硝味恁重,双手拱得更高,头垂得更是低了。
“虽然只是要个无足轻重的受俘之奴,监军大人可也要行文过来,本爵于公才好跟主帅交代不是?”
“啊?”崇瑞一向机敏,闻得哥布泰破天荒的问他要公文,不禁愣上一愣。
喇摩跟哥布泰谁跟谁啊,可是从小就裤带相连,焦孟不离的交情。
明着喇摩之母齐娅娜公主当年领兵三次出征旗真,哥布泰之母是她麾下战功最彪炳的将军;暗里两人的母亲刻意比邻而居,日日晨间不见黄昏见的,可是往来从密的金兰之交。连带着两家孩子们也往来亲腻,彼此之间相处不分你我,犹如同出一家的亲手足。
是以,以往来哥布泰这儿总能便宜行事的崇瑞听见他跟自己打官腔,哥儿们监军大人跟他要个战俘竟然得正式行文给他,简直可比左手跟右手闹意见要分家的荒谬,令他讶异得嘴都合不拢,一时反应不及。
“啊什么啊,是不是又犯老毛病,只想着苟且偷懒了,根本没准备要写好带过来?”
“这……是下官的疏忽。”
“是啊,你仗着有郡王爷撑腰,这等疏忽,谅想犯在本爵这边,怎样都要不了老命是吧?”平素哥布泰心情好,什么都好商量不计较,崇瑞认识他四五年了,像这回这般的胡搅蛮缠,还是首次见到。
思及至此,崇瑞心理揣测纷纷,颇为难安,额鬓的冷汗开始聚集汇流。
“下官知罪,还请爵爷责罚。”
04
“罚?你可是监军大人出了名的左肩右膀,本爵再不济,打狗也懂看主人的。”
哥布泰面上口气平顺清淡,话里的暗讽却是辛辣得很。
“你先回去,将监军大人之所以要拘提思无益的原因写成谕令后,再过来跟本爵提人。”
越听哥布泰与崇瑞对话越是好奇的思无益逐渐停止了挣扎,原本要问最为后来的这蒙罕青年,为何他家郡王兼监军这般与他思无益素昧平生的“大人物”要提他去见?
却让哥布泰跋扈的言行给警醒了理智。
在奴工营谨言慎行了数个月,好不容易才营造等到的逃生良机已经丧失,为了捉住眼前这极有可能是最后一线生死难料的离营机会,思无益自然要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闭紧嘴巴审时度势,愈安静愈好。
“爵爷请恕罪,不是下官胆大包天,竟敢要求这回仍旧给个方便,先提人再补上公文;而是下官在过来之前,监军大人有吩咐,无论如何,下官都必须完成将活的思无益带回右军主帐见他的任务,不得空手而回。”
寻常人处在崇瑞当前的境地,可能就被那句打狗看主人给辣出火气,甚至不顾后果的跟哥布泰直接杠了起来。
不过崇瑞能龄不及而立,智谋与行事就让个从军多年的精明将帅特别倚重,自然有他的能耐。
只见他仍旧拱手低头,给哥布泰回话不揾不恼一派恭顺,好似那句侮辱他是狗的嘲讽,压根儿听都没听见:
“郡王爷还说了,这无论如何的缘由,爵爷肯定心知肚明的。”
“啧啧,无、论、如、何?”
明显想把自身跟那句无论如何的干系推托得一干二净的奴工营大将把字咬得一清二楚,好似深怕周遭众人听不清楚似地:
“郡王爷恁懂打哑谜,本爵驽钝,硬是领会不出这话从何说起?本爵可是什、么、都、不、晓、得、啊。”
拱着的手仍旧不动,可那头抬了起来,露出一张苍白斯文,不属于粗旷草原儿郎轮廓的脸:
“这个无论如何,爵爷应与郡王爷商讨为宜;下官的职责,就是将思无益给带到,还望爵爷放行。”
“不是本爵刻意刁难,是你家主子想借提的这人,现在可不单是战俘,而是棘手的逃犯了。”
哥布泰将刀背甩扛上肩,对着身长仅及他下颔,在他跟前低眉顺目的监军麾下最力参赞侧颈,紧蹙着眉摇头说道:
“本爵要是没在逮住他后,即刻带回营里当众正法杀鸡儆猴,反而将人不清不楚的就这么给你拘给喇摩郡王,恐怕让主帅巴耶尔泰比肩王知情了,本爵就要因着这事再次被贬。最后,若连奴工营都待不了,直接给踢回京里去丢人现眼,郡王爷在这军里,可就彻底寂寞了!”
崇瑞闻言,几不可察地叹了口长气。
“下官明白了。不过爵爷,请您先给这俘虏……留着口活气,暂且别弄死了,下官这就回去拟文,请监军大人盖好印后,下官再过来。”
“这嘛,本爵向来不做因私害公的勾当,这逃犯回营后交付给刑官后能不能活,只能看你脚程了。”
从不做因私害公的勾当么?这样睁眼说瞎话,也不怕天打雷劈?
“是……下官知晓。”
应完话再一拱手,正准备要踩蹬上马的崇瑞,冷不防被哥布泰探头过来,耳语地损了一番:
“崇瑞,你不是事事谨言慎行,几乎从不犯错的么?这回是哪里栽了跟头,还是搞砸了什么,让你家郡王爷要这样的罚你,经手这么件苦差事?”
让个大爵爷给趁机挖苦的小参赞温文依旧,脸上没有泄漏任何私人情绪,“爵爷,您是明知故问。这事不是谁都能办的,总要交付给个知情的如下官,才知道轻重缓急,不至于办砸了。”
“也是。要我说,喇摩没有你这个打小就跟他屁股后头跟上跟下的知心伴读打点这事,估计他绝计要将这麻烦天长地久的赖我了。”
卸除了本爵的自称,哥布泰难得的在成年后,首次做出一如既往的惯常举动——凑在青梅竹马的耳边——幽幽的“真心”抱怨:
“回去跟他说,麻烦精打从我一发现,就帮衬他腋着藏着,大半年了,也够久了。这回他闯祸出逃,让我还算称手的“玩意儿”给落下谷里,他要还是我的真哥儿们,就遣他身边那个会飞檐走壁的,下崖去给我捞回来,死活不论,都要送到我眼前!”
“这……下官会转达。至于您要讨的那个会飞檐走壁的,今晨恰好给郡王爷送密信去王陵了,虽然阿叔脚程快,也要明日近暮,才能赶回不咸山。”
崇瑞亦回以耳语。脱去为了从军披上的稳重表象,自小一向慧诘的男子,口气里透着一抹哥布泰熟悉不过的幸灾乐祸:
“您要真急的话,还是快派手底下的,成千上百顶着句蔘箭雨去围谷断河,仔细地搜上几趟吧,也许运气好,还能摸上来个生软活热的。若真要坐等阿叔回来,给您瞒天过海的找,任他再神通广大,追朔千万里,恐怕捞起来的,也只能是具僵硬死冷的。到时候可无论您躲着巴耶尔泰比肩王的耳目,再给他怎么揉心口,那颗心也不会为了您的可惜,再跳上一跳了……”
“虫子……有时候,你这嘴要是能哑,不知有多好?”被倒打一钯的大爵爷碍于一众旁人,不悦只能隐忍,“你那阿叔到了这里,不是新近收了个有天赋的传人?你再过来时,把他给我带上,听见没有?!”
“这……爵爷,下官不能作主,要郡王爷首肯。阿叔不在,郡王爷的安危极大成分都要靠他。”
“那你就干脆将喇摩也带来,不就结了?!”
于是,不出一个时辰,这三个从蹒跚学步就臭味相投的发小为了两个战俘,聚首在奴工营的主将大帐里。
明面上旁人怎么看,监军都是来关切奴工营大将的失职,监督大将处决逃犯;暗地里喇摩让崇瑞给拉上马亲自来提思无益,原本就带着看好戏的心态,这不,此刻正一脸揶揄地双手交抱,站在帐里正中的男人一身银白战袍贵气逼人,如雪地猛虎般的迫人双目打量了双手反绑被敲晕在地人事不省的思无益几眼后,嘴里啧啧了两声。
“我还以为你丢了“玩意儿”会拿他出气,弄成个人彘才给我?”
“……我没那种恶趣的兴致。”
坐在主位的男人神情有些焦躁,帐里现在只有他跟喇摩的心腹,是以并无起身给地位高于他的监军大人让位的打算。
“这麻烦不闯祸时你不来要,现在非死不可了你倒好,跟着胡搅着非要不可。三日内若没照军规将他斩首示众吊尸百日,你让我怎么给主帅比肩王交代?”
05
贵气的男子状似不在意的耸耸肩,回话的口气带着无辜,“我让崇瑞来拘他过去,原本只是想看他的长相怎样,怎会在被俘当下都有人顶他之名替他受死了,到你这儿挖山道,却还是倒霉得被你一眼就认出通报我而已。我可没说看过之后不交还你处置,是你执意要这么想,执意要误会我。”
但这贵为蒙罕女战神之子的青年,在以靴尖将思无益踢成平躺,望及思无益刚强方正的五官后,那双眼瞳里一闪即逝的深意眸光却不像他话里的内容所述的只是单纯的好奇,视线不住在思无益头脸周身游移不说,上下眼睫之间微眯的眨动看在哥布泰的眼里,明显有几分斟酌思量的味道……
“哼,从你还是满地爬的娃娃那时,我就摸清你那狡猾的性子了,还不知道你此刻坚持拖延我处决他的盘算么?”
“我与他素昧平生,能有什么盘算?”
喇摩抬眼与哥布泰四眼相接,后者一付没好气的表情让他高高挑起右眉,面上还是维持一派故作的不解。
“再说了,他与我之间可是立场互峙,在战场上相见,绝对得争个他死我活的敌人,我拖延你处置他做什?”
“瞒者瞒不识,识者不能瞒。他长成这个样子,又叫那种名字,你真的还能对我装蒜,硬要说不认识,将干系撇清?我看当了监军以后,你当前锋时的那颗讲义气的赤胆还真给丢了,对待兄弟无情,连带对我也虚伪起来?”
哥布泰嘴里不客气的削着喇摩,心里不能显外的忧急像条蛇在体内四处钻来爬去,虽然能勉强身躯端坐在椅子上,眼睛却不受控制的干巴巴的盯着帐门,总是无法挪开。
偏生喇摩也是打小就将他摸得通透的主,见他魂不守舍的等着“玩意儿”的下落,嘴贫得更欢了。
“要说虚伪,你现在可也不输我了。明明最想冲下河谷去打捞的人就是你,可偏生动也不动端着大将的架子坐在营里等消息的人也是你,被挤兑到这儿监督奴隶战俘挖山道,让你郁闷到抓个男人当性奴发泄精力,倒是情有可原;对“玩意儿”投注感情开始认真,却还要假装不在乎他的生死,这可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直爽豪迈的哥布泰了……”
“我的私事你少管,想管闲事,就好好想想你兄弟的死活吧。”
“什么兄弟?我喇摩的母亲仅出我一子,要说兄弟,无非就是你跟崇瑞,还有我那些姨表……”
“你真的打算不管他?”哥布泰以眼示意地,忍着怒气扫了地上的思无益一眼,“你敢说你没看过他的这张脸?”
“在这个帐里之前,这个人确实不曾与我照过面。他叫什么名字是他的出身,他的外貌像谁是他家的事,渡不过此劫那也是他的造化,与我喇摩何干?”
“师父对他的感情,我看在眼里多年,我没办法学你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凭他死在我的管辖下!”
喇摩凉冷的态度,事不关己的言论,爆发了哥布泰无处可去的火气,那股为了卢昭钟的生死未卜而莫名操烦格外不耐的情绪,总算找到了迁怒的发泄口!
只见高大魁梧的哥布泰忿忿地离椅趋前,将自己的黒脸凑近喇摩的白脸,鹰勾鼻对着直挺鼻不及一寸之距,源源热气喷在那张白脸上,将喇摩面上的毫毛都给偃平了!
“要给师父知晓这事,就算他不是我亲手杀的,师父也会认为我手上沾了他的血!你没意愿认他,那是你的事;为了师父,我却是不能不把他藏着腋着,我这当人徒弟的,若是不能让师父的血脉活下去,我愧对他老人家视我如子,倾囊相授的恩情!”
“所以,你早就料到我不会认他,甚至有可能危害他,所以防着我,不让我拘他?”
喇摩立掌胸前坚定但缓慢的,一壁问着话一壁保持平和地将哥布泰推退两步,“这就是哥布泰眼中的喇摩?自私自利,冷血无情?”
“……以前的你,不会这样。”言下之意,现在是了。
一直垂手而立,站在帐门与喇摩之间看好戏的崇瑞,不知为何一个没忍住,脸上平静无波的假面从嘴角开始崩裂,呼尔哧笑出声。
喇摩不禁轻叹,“崇瑞,依你之见,本王眼前这头只会对本王骴牙咧嘴,衅衅狂吠的愚蠢狼狗,真是一齐与太子学习兵法十个寒暑,让太傅频频称赞智勇双全的哥布泰?”
“恐怕是的。”不复公事公办时的声质清冷,短短四个字的答话满含笑意。
喇摩缩回那只推开哥布泰的手掌,以指抚着自己的下颔,用无比疑问的眼神将哥布泰从头到脚检视了一趟,“有没有可能这个是忽悠咱们的分身,本尊根本已经下崖捞人去了?”
“玩够了没有?”还在盛怒的汉子,已经没耐心应对这两个来看戏的,“人你要看也让你看了,没其他事的话,请回!不送!”
“爵爷,您一直都不是沉不住气的主,许是这帐里都没外人,您才能不瞻前不顾后的尽情使性子,这样冲着郡王爷发脾气,下逐客令。要不是郡王爷了解您,不与您较真,却是因为此事,从此后对您有了隔阂,为了那“玩意儿”,您这样伤了您们之间的情谊,当真值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