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春水的声音越发的轻微缓慢,一朵蓝黑色的小花纹印指甲盖大小,在他左眼下方的苍白皮肤上慢慢的浮现出来,幽幽暗影,沉郁离魅。
小花五瓣,精致而栩栩如生,安静的在春水的脸颊上盛开,映衬着忧愁的眸子如水荡漾,似乎下一秒便会有晶莹的泪滴滑落而下,滋润这朵小花。
“咿,西醉花?”舒锦绣好似认得这种诡异的花儿,了然的笑道,“澹台清砚把这东西都给你了哇?”
春水不再说话,却是手中光芒骤闪,一把折扇出现在他的手中,素白的折扇扇端低低的指向舒锦绣,迷蒙的双眼压抑着愤怒。
他指向舒锦绣,却是开口询问宋璟:“你认得他?”
“恩。”宋璟心中已经隐约感受到不妙,眼睛盯着那一朵盛开的西醉花,蝶翼状的花瓣似乎在皮肤上微颤,说不出的妖异。
“昨晚在林子里认识他的。没想到他会跟来。”宋璟把干系撇开。
舒锦绣不乐意了:“咿,俺好心好意给你送果子来,还一起在床上睡到现在,你不能翻脸不认人的哇。小心俺的追求者暗杀你的哇。”
“跟我打一场吧。”春水幽幽道。
“好哇。俺最喜欢欺负人了哇。”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一哀愁的锋锐,一漫不经心的戏弄。
宋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打起来了呢?
他见两人飞身射出房间,赶紧跟了上去。
修士的打架,其实该好好见识一下。在他心里,两人年纪差不多大小,春水在澹台家地位颇高,看舒锦绣身份也低不到哪去,两人的修炼必定顺风顺水,实力自然差距不大。
春水在院子里扯开一个结界:“不要惊动其他人。”
“俺也是这么想的哇。”
舒锦绣红衣张扬,身子挺拔,眉目飞扬恣意,不似凡间之人:“你们澹台家‘北花南雪”是一绝,俺才不信哇。什么花什么雪的,有俺的鬼花冥雪厉害哇?”
他双手带动宽大的衣袖扬起,稳稳的平举在空中,宛如要凌空飞去,绝美的面容笑容美艳:“虫儿哇,给俺出来哇。”
宋璟准备阻拦在结界之外,但看的很很清晰。
舒锦绣雪白的手臂在红衣中若隐若现,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对着宋璟这一次的手臂在瞬间化为蓝金色,再在瞬间如同风干的岩石般彭散开来,化作缭绕的烟瘴散落空中,透过扩散的蓝金烟瘴,依稀只见得舒锦绣双臂尽失,高高的弯起红艳的嘴唇,酒红色的眼睛变得暗红,沉暗的像是积蓄经年的血池,血一层一层的风干凝固,结成化不开的浓郁血痂。
“乖虫儿哇,去咬他哇。”舒锦绣微微一偏头,宋璟便见到那蓝金色的烟瘴在眨眼间横移到春水那边,将春水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
那蓝金色的烟瘴到底是什么东西?
宋璟眯缝着眼睛,想起一个小法术——“灵睛”,将灵气聚集在眼睛上,可观察入微。
于是这样做了,再看向那团蓝金色的烟瘴之时,宋璟才大吃一惊——
哪里是什么烟瘴!分明就是数不清的庞大飞虫群,细小犹如发尖,密密麻麻,簇拥着将春水包裹了起来。小虫背后生有两翼,很薄却有着金属般的质感,在阳光下反射出蓝金色的光芒。光芒汇聚在一起,美好的令人心驰神曳。
小虫前赴后继的扑向春水,却在未靠近春水一指间的地方被春衫张开的素白扇锋阻拦。
那一把折扇,此刻发出玉质般的光芒,在小小的空间中化作一道流影,上下翻飞。玉色光束飞快的来回穿插,在蓝金色虫群中碎成细小犹如沙粒的冰晶,梦幻般的折射出剔透的光,洒向密密的飞虫。
玉般飞溅的碎片一遇上蓝金色的小虫子,便如冰雪般消融,而小虫子则是化作光点进入自己的同伴身体中。
“咿,你练到这境界了哇。”舒锦绣浮在空中,事不关己般的轻笑,“可是你的假花打不死我的虫儿哇。虫儿们,努力吃掉澹台家的北花哇。”
密集的飞虫仿佛听懂了舒锦绣的话,高竖起翅膀,越加凶猛的围困住春水,悍然冲击。
春水明显不及,守护范围顿时缩小了一半,蓝汪汪的虫海似乎就贴着他苍白的面容,翅膀扇动的嗡嗡声就在耳畔震动,他没有血色的唇用力抿在一起,狠狠的,几乎变得透明。
要支持不住了么?两人差距很大么?
宋璟看得分明,已经有漏网的虫子扑向了春水,咬向春水今日身上的白衫。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件白的耀眼的衣衫已经变成了蓝汪汪的色彩,飞虫在上面密密麻麻的覆盖着。
白衫上的衣料被虫子撕裂吃掉,露出春水柔软的内衬。
“你……”春水感受到内衬继续被撕咬,曝露出的皮肤在空气中微凉,不禁羞愤,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再加把劲儿哇,虫儿们。”舒锦绣不紧不慢的命令,看着春水胸口苍白的皮肤戏谑道,“咿,很白哇。”。
春水眼中绝望,西醉花一阵颤抖,像是兴奋的期待,花瓣妖异的招摇。
飞虫铺天盖地而来,春水握住扇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脚下一个踉跄,终于不支倒地。漫天的飞虫覆盖了他。
“匡”的一声,结界破碎。
宋璟心下顿急,上前一步:“舒锦绣,你停手。”
舒锦绣偏过头,重新变回酒红色的眼睛眨了眨:“咿,说了不要叫俺舒锦绣的哇,你怎么记不住哇?”
他朝着虫儿们叫道:“快回来哇,吃人很恶心的哇。”
蓝金色的虫子微微一顿,立即离开倒地的春水,扇动翅膀回到舒锦绣两臂间,钻进下垂的衣袖,凝固成手臂的形状,微微一闪,便恢复成白皙的手臂。
舒锦绣落到地上,朝着宋璟露齿一笑:“咿,俺该走了哇,不然俺的追求者们来了,这里就会变得不好玩了哇。”
他不给宋璟说话的时间,身体往旁边倒去,只是还没有落到地上,整个人已经模糊成烟岚,顺着吹拂过来的风消散了。
宋璟怔了一下,舒锦绣,突兀出现,莫名其妙消失。
这个家伙,可以率性而为不顾忌别人到了这种地步么?
还留下了这样一个烂摊子。
他看向澹台春水,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此时的春水蜷曲着身体躺在地上,衣服被剥离的干干净净,束得整齐的黑发凌乱散落在背后胸前,遮不住赤裸的身体。背对着他,瘦弱的背脊不见阳光的苍白,两块突出的肩胛骨犹如蝶翼张开,微微颤抖着。修长的双腿蜷缩在腹前,显得无助而脆弱。
宋璟缓缓的走过去,在他的身旁蹲下,有些迟疑:“春水,到我房间去换身衣服怎样?”
他这才由上看见,澹台春水紧闭的双眼上源源不断落下的晶莹液体,流过妖异沉郁的西醉花,横过耳鬓,落在干燥的地面之上。
五瓣绽放的西醉花,越发的色沉如墨。
下唇被牙齿死死的咬着,春水拼命的不发出一点声音,因为太过用力而不禁战栗着,一丝血痕从咬破的嘴唇上蜿蜒而下,细细的,静静的流淌,却像刀锋流过了宋璟的心间。
他有些揪心的看着春水不愿面对现实的脸庞,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侮辱。
羸弱的身体,苍白的少爷,敏感多愁的心灵。
这样的创伤是春水很难接受的了的。宋璟飞快的退下自己的外衫,盖在春水身上:“你……”
他张了张口,却发现不善与人交际的自己根本说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话来。
莫非让他说“你没事吧?”
见鬼的没事,怎么可能没事?
或者“赤裸就赤裸了,除了我,又没人看到。要不我也给你看一次。”这种话?
那自己可真是白痴了。
想不到什么话来安慰,宋璟心知此刻的春水必定不希望有人还在他身旁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只能一声轻叹,转身离开了春水身边,走回屋子在桌前坐下。细细在脑子中寻找西醉花的资料。
只剩院中黑发与苍白的身体交织在一起,衣衫下的身体瘦弱的似乎没有轮廓的影子。
孤寂而悲凄。
一动不动。
08.耳光冷战
西醉花,谐音洗罪花。
顾名思义,乃是一种洗去罪孽的花朵。
惊尘世界之中,凡人凡事都有所谓的命数规定。一个人生来命不好,怎样努力也会不停的倒霉失败,一事无成。一个人若天生大富大贵,就算他每天呆在屋中睡懒觉,也会有财富名利从天而降。
通俗一点来说,这就是命,是虚无缥缈的命数注定的。在人出生的时候便注定的。
而对某些行为,比如杀孽滔天,谋朝篡位,颠覆纲常,弑亲之行为,命数会给与严重的惩罚,小则减短寿命,大则天降神雷,活活劈死人来。
西醉花的存在,就是消减这些罪孽的最好办法。
西醉花不开在泥土上,而是种植在人身体中。被种植的人会终生忧郁,用来自内心最忧愁,最悔恨,最激烈的泪水灌溉,逐渐由花骨朵花开五瓣,由白色转为墨色,就此成熟脱落。
服下此花的人,会将己身的罪孽抵消,不受命数谴责。
被种植此花的炉鼎,在花离开身体的刹那,便会五感尽失,七情六欲尽褪。
宋璟坐在桌前,等待关于西醉花的记忆慢慢复苏,了解的越清晰,就越觉得心底一阵彻寒。
五感尽失,七情六欲皆褪,那还是人么?
或者说,只是没有知觉的一块石头?
无法感知周围,没有喜怒哀乐,连自杀的情绪都不会产生。
宋璟狠狠的握住手掌,澹台春水,你怎么会自愿种植这样歹毒的东西。
西醉花,如非被种植者自愿,则会自行凋谢枯萎。这也就是西醉花稀少的原因,不会有谁那样大度宽容的为他人做嫁衣,把自己弄得惨不忍睹。
他站起来,冲到屋外,发现澹台春水缓缓立起,手指牢牢的握住衣襟,将自己那套衣服紧紧的裹在身上。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无依的就像风中无根的飘蓬。
“澹台春水。”宋璟几步迈了过去,拉住那人干瘦的胳膊,“跟我过来。”
宋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心里的火不受控制的跳动,这家伙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他把春水当做了朋友。
在药圃崖上擦肩而过时,那哀愁少年一声压抑的委屈停住自己的脚步。
在宁静平和的书房中,安置下一张突兀的桌子,摆放上品质上好的笔墨。
安静的在桌上放下黄橙橙的芒青果。
偶尔气愤的转身而去。却也气不了多长时间,依旧为自己想着。
时间很短,但足以接纳他成为自己的朋友。
春水像没有知觉的木偶,被宋璟拉回屋中。
在衣柜里随便翻了一件青蓝色衣衫与白色内衬扔给春水:“穿上。”
他自己这才另拿了一件外衫,背对着春水慢慢穿上,再转过身来,发现春水已经换好了衣服,寂寂的站在那儿,低着头,眉目忧愁宛如一池古莲深锁庭院,寂寥的盛开寂寥的凋谢,期间千年的美好无人能赏,世界只介乎自己一人,一个人一个人的,也就习惯一个人了。
“为什么要种植西醉花?”
春水没有抬头,睫毛遮住那双总是大雾弥漫的眼睛,低低声音一如既往的缓慢:“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为什么要种植西醉花?”
春水抬起了头,哀愁的眸子阴暗挑衅:“你管这么多干什么?我乐意这样做,你还能把我怎样不成?”
宋璟明白春水还在介意之前的事情,不可能不介意的,但是这与西醉花无关。
他试图解释:“我和妖孽没有关系,只是他一直赖在这里。今日的事,我知道很伤害人,但是现在请你正视自己的现状,你到底认识到西醉花会带给你什么吗?”
春水斜弯起唇角,侧头瞥向宋璟:“长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看,花瓣已经是蓝墨色了,再几年就可以完全盛开为墨色的,很不错是吗?我现在已经感受到各种感觉的衰弱,但我不介意。”
是的,不介意。没有什么舍不得的,没有什么留恋的。最想的就是彻底放逐自己到一片无声息的黑暗之中,到时候或许就会有所追求了罢。
宋璟彻底火了,他的性子是冰原下的火山,平素严寒一片,严酷的寒冷下面始终是决绝的侵略色彩。
他很少爆发出来,记忆中也没有现在吼得这样大声——
“澹台春水,你当我是朋友,你立即把这花凋谢了。不就是被妖孽羞辱了么?这有什么?是男人就以后把场子找回来。我陪你。大不了拼了命了一死,总比以后像石头一样活着的好。”
春水不清楚什么是“场子”,但他的眉微微动了动,“朋友”两个字,“我陪你”三个字,让他又体会到了四年前见到萧青离笑容时的温暖感觉,忽然心中一阵委屈,带着淡淡讥讽道:“你怎样陪我?你的修为低的可怜,你凭什么陪我?你能帮到我什么?”
宋璟愕然,自己的确很弱,弱到只能是别人的累赘。谈不上实质的帮助,但是——
“我可以变得最强。”他有这样的信念,“我希望在几年后,在我变强了之后,你能够以健康的身体和我一起,讨回今日所受之辱。”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春水轻飘飘的说,他也那不清楚自己再想着什么了,很多很多,自小的修行,众人的仰视,不为人知的寂寞寒冷,被剥光衣服的耻辱无助,思绪杂乱飘渺,只觉得委屈,很委屈,这种话为什么不早些对自己说?为什么不能提前几年变强?为什么要让自己在注定无望中看见希望?
希望很渺茫。春水早就不会去期待任何人任何事,哪怕这人是宋璟,或是萧青离。
“我想这样。而且,”他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目光坚定的宋璟,拉了拉唇角,“我不认为我是你朋友。”
但是,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但是,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啪”的一声。
很清脆,在小屋里分外清晰。
春水的头在话落得瞬间,被耳光扇到一旁。
“对,你不是我的朋友。”宋璟不后悔的放下掌心隐隐作痛的手,忽视隐隐作疼的心,一字一顿道,“我宋璟没有你这样懦弱优柔,不敢正视失败,只会逃避,只会放弃自己的朋友。这样的人,我结交不起。”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春水弯起唇,笑得跟哭一样:“早清楚不就好了,还这样多事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打我耳光?”
说完,他反手一个耳光扇向宋璟,只觉掌心一疼,又是“啪”的一声脆响,瞬间打过宋璟的脸颊,心里有个地方,小小的碎裂了。
原来耳光这么疼啊。
宋璟直起脖子,看着春水慢慢变红肿胀的脸颊,心想自己也该是这样吧。
“现在,两不相欠,懦弱的大少爷。”他朝门口一指,不欢迎的意味很明显,这样子,唯一的一个朋友失去了,失去的这么容易,话说回来,这段友谊并没有开始的时间,或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本来,在诺大尘世找到一个朋友,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有些人或许一生都寻一朋友而不得。自己哪会那样幸运,才到异世便交到一个。
春水咬住下唇,干脆的转身往外走去,背脊微微佝偻,在背对宋璟的地方,左眼下方的西醉花悄然浮现,诡异的伸展,颜色微微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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