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白雪红梅
春水的院子旁边就是大片的竹林,苍翠的色彩在白雪皑皑中若隐若现。竹子挺拔结实,刀锋般的竹叶
承载着厚雪,也不见其弯下一丝幅度。簌簌的落雪声从竹林深处传来,衬得春水住的小院更加静谧。
院中停放着竹制的担架,上面是篮彩的尸身。
因为四周的人不停施放冷冻咒的原因,停放不久的篮彩身上,已经积聚起了比周围更厚的雪花,宋璟
这么看过去,这能看见雪白的地面上突起的一块模糊的轮廓,大概是个人的模样。
他们没有走近,挥挥手让四周围着的下人走开,夏雨开始接替下人们,简单的一个高级冷冻咒,大概
可以保持到澹台春水起来的样子。
四周的丫鬟和男侍怔了一会儿,才转向夏雨,郑重的齐齐弯腰鞠躬,什么话也不说的,纷纷安静离开
,留下院子四周纷乱的脚印重叠,在雪地中尤为显眼。
“他们回去了?”夏雨有些感慨,“最近几个月的篮彩,大家都很喜欢她了。”
“大概。”宋璟朝夏雨摆摆手,“去摘些果子过来好吗?我想我又饿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夏雨担忧的看他,“可以么?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宋璟挑眉:“难道我连站的力气都没了?我还没有那么柔弱好不好。我想看看澹台春水怎么处理篮彩
的。”
他继续说着,故意夸张的苦恼:“不过如果吃不饱的话,大概我会昏倒吧。”
夏雨无奈,明明知道他在说假话,但还是——
“我去。你小心点,老老实实等我回来。”
“恩恩。”宋璟点头,被人严严实实的关心着,虽然有些别扭,但内心的安畅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夏雨交代清楚,飞快的离开这儿,希望能赶紧赶回来。
慢慢的挪动脚步,宋璟在离房门不远的围墙下站定,十步之远的地方就是篮彩的尸体。静静的掩埋在
雪之下,昨日的笑容宛如镜中水晶花,随着镜子的破碎而消逝。
天妒红颜?
宋璟脑中冒出这个词语,是舒锦绣杀的她么?为了打击到澹台春水?
无解啊。宋璟微叹,仰头看快要大亮的天空,太阳还没有出来,但光明已经降临。
镶嵌入视野的,是纯粹清冽的苍穹,墙上一枝枝干嶙峋的梅斜斜划破天空,嫣红的梅花小朵稀疏,清
朗洁瘦,沾染了晶莹雪花,清丽而舒洁。
在昨夜大雪中怒放的梅花,宋璟看着,嘴唇不自觉的溢出一丝微笑。
有些许的片段闪过他的脑海,他的哥哥萧白离,或者是说舞白离,那透明到可以看见淡青色血管的十
指纤纤,摊开在亮白的天空下,大概也是这么一种如傲梅怒绽雪地间的清高素洁吧。
舞白离,哥哥。
宋璟悠悠然垂下眸子,这个于己无关的尘世,自己已经不能够用局外人的目光慢慢审查。一丝一毫,
在不经意间牵引着自己建立种种联系。亲密的,仇恨的,挂念的。
宋璟还是宋璟,但已不是原来世界的宋璟。
他倚着墙壁细细的想着,忽然听到春水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春水与篮彩,从采花案的时候便在了一起。宋璟忽然想起桃花掩映下,哀愁少爷低头轻吻如花少女的
画面,轻灵美好的像是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画卷。然而十个月后,画卷中的少女躺在了雪地之中,画
中的少年离她不过十步之远,也许在下一刻便要接受天人永隔的事实。
宋璟放轻了呼吸不说话,目光落到刻意避开或是被避开近十个月的澹台春水身上。
他已经十七岁,身材瘦长,总是佝偻着背脊,像是无时无刻承受着沉重的背负,直不起腰来。穿着白
色长衫,他的所有衣服都是浅色,素素淡淡的好似他人一般,简单纯粹,连哀愁都是单一的色彩,不
参杂其他的东西。
“篮彩。”澹台春水站在门口轻声唤道,却不见往常早早在旁边伺候着的人。
“篮彩。”他再叫道,心中隐隐蔓延出不好的预感。隐忧突如其来,却又来得那么肯定。修士与天地
间心生感应,篮彩绝对出了什么问题。
眼前昏昏暗暗,像是笼罩了层层暗色的纱,看什么都不甚清晰。
春水眨眨眼睛,皮肤触及到外面冰寒的空气,细细飘舞的雪粒轻悠悠的顺着屋檐飘下,侥幸飘进屋檐
内的雪花落在春水苍白脸颊上,在温润的皮肤上融化成水滴。
“下雪了。”他低声喃喃,睁大眼睛抬头往天边望去,此时的天际白的发亮,视野中的昏暗阴影开始
慢慢变淡,“天要晴了么?”春水哀愁寂寂的面庞上忽然浮现出明丽的光彩,沉寂的眼睛在瞬间清亮
到夺目。
“还有时间。”春水忽然抬脚急切的往外走,虽然看不清楚前方的道路,但是凭借着对四周气息的感
知,他依旧走得平稳,直接用上了御空术,在雪面上踩过,不留一丝痕迹。
宋璟看着春水突兀的行为,还没有洗漱便急急的往外走去,是去寻篮彩么?
赫然,他对上那一双大雾弥漫的眼睛,没有焦距的眼睛,黯淡晦涩,虽然在前进行走的过程中,但眼
仁却一动也没有动。十步之外的篮彩,身上覆着厚厚的雪花,与雪地接连在一起。然而春水没有看见
,微微佝偻着身子朝着记忆中的出口走去,篮彩横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他的眼睛……
宋璟想起了两人争端开始的西醉花,剥夺五感,先是视觉么?
眼睁睁的看着春水接近篮彩的尸身,宋璟想让他停下,但身子靠着墙壁觉得分外无力,不能动弹般的
,像在等待最终刹那般的,他抿紧了唇,在心间数着——
一步,两步,三步……
……
七步……
八步……
九步……
宋璟眯缝着眼睛,死死的盯着春水最后一步跨到篮彩身体的头上方,要直接用御空术飞过么?会注意
到么?
春水停下来了。
空落落的感觉更加明显了,好像,自己的脚下,传来浓厚的哀伤。无法忽视的哀伤。
他低头,可是天还没有彻底大亮,在这样的光线下,看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景色,树干般的棕灰色,暗
沉沉的,没有影像。
像被呼唤着,春水轻轻的蹲下身子,伸手抚上雪雕的脸庞。
发现了吗?宋璟小心翼翼的呼吸,仔细的观察春水的表情,依旧的忧伤美丽,唇抿在一起,没有其他
的表情。
那双拿剑的手,手指从雪层中穿过,顺着篮彩的身体滑下,春水低着头,细致的拂过篮彩全身细碎的
雪花,露出身体表面晶莹剔透的冰晶来。篮彩如花般的容颜,冰封在透明的冰层之中,唇角挂着眷恋
憧憬的微笑,仿佛还是鲜活的一个人儿。
看不见呢。春水眉目如古井泉水,之前忽现的光彩似乎都被摄了去,他站起身来,低低的说话像是叹
息:“父亲。”
宋璟怔住了,僵硬的靠在墙上,难道是澹台清砚?
是了,春水与篮彩的事,他们隐瞒的再好,也是瞒不过精明的澹台清砚。是不是觉得春水对篮彩的好
,超过了一般的通房丫头呢,所以才将会给澹台家抹黑的篮彩抹杀?
他气息不稳,因为身子实在虚弱无力,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因为身后的墙壁,才没有摔得太过难看。
“谁?”春水偏头向这方,隐隐约约的声音,听得不是很真切,算算日子,最多两个月,他便什么也
听不见了。
宋璟没有出声,就那样坐在雪地上,安静的看着澹台春水没有笑容的脸庞。
“青离。”春水忽然叫了出来,“萧青离,你是来看笑话的吧。”
宋璟依然沉默,他等着春水把话说完。
“是你告诉父亲我和篮彩的事情吧。”春水眼中没有焦距的看着这个方向,宋璟却觉得那双眼睛实实
在在的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昨日你去见过了父亲,今日篮彩便死去。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春水一身白衣,在洁白的雪地中呼出白气,袅袅的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之中。睫毛上融化的雪粒,在宋
璟看来,像极了眼中流出的泪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安静的坐在原地,听着春水淡淡的语气,没有
想象中的伤痛和悲伤,但平静的令人心生沉重。
“萧青离,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春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楚,忽然想起他与舒锦绣的吻,与夏雨
百里素素的亲近,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不是么?万般纠葛的心意在他内敛的心间缠绕蜿蜒,不知不觉
执念深沉。
苍白的左脸颊下,一朵几乎纯黑色的西醉花悄然绽放,在冰清玉洁的世界中诡异诱惑着人的视线。
已经这种颜色了?宋璟咬住下唇,来不及了,《奇闻说》上的解救方法,移植转嫁,已经没有十年的
岁月来准备培养炉鼎了。
“怎么变得这么快?”宋璟终于出声了,“这样的颜色,你的味觉和嗅觉?”
春水依稀还可以听见旁边模糊不清的声音,冷静淡漠的询问,不清楚内容,但他确确实实知道,那个
人是萧青离。
“真的是你。”春水弯着唇安静的笑了,宛如绽放的西醉花那般诱人,“味觉和嗅觉早就消失了,那
又怎样呢?萧青离,你告密害死了篮彩,还想怎么样?”
天空明亮,水晶般的背景中,一滴晶莹的泪珠落下,滑过西醉花深色花蕊,消失不见。
宋璟安静的听着,目光落在春水更加深沉妖异的西醉花上,梗着喉咙说不出话,还有什么办法来拯救
?春水今后的日子,注定是生活在五感全失的黑暗之中。或许,自己在那个时侯,应该亲手结束掉他
的生命,才能弥补心中沉沉的愧疚感。
那双已经暗淡的双眸里波澜汹涌,萧青离,为什么不反驳?春水睁大眼睛迎接雪地明晃晃的反光,目
光所及终于出现了白雪的颜色。看的见了么?他用尽力气看向墙角的方向,只有一点点的时间了,他
不可以浪费。
四周的白雪房屋或是翠竹,他的目光掠过,只看见渺渺大地上的那个人,脸色疲惫憔悴,狼狈的跌坐
在地上,瘦削的身体在视野中起伏模糊,身后是红艳艳的……
红艳艳的……
他没有看仔细,像是夜色“刷”的一下笼罩下来,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没有那个人,没有房屋白雪,
连模模糊糊的不规则影子也没有了。
像是长久以来在梦中的场景,只剩他一个人,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安静的跪伏,寂寂的闭眼,悄无
声息。
“再笑一下。”他喃喃着,身子倒了下去,压上冰晶包裹的篮彩。
像看着慢动作一般的回放,宋璟看着春水倒下,那时间仿佛无限制延长起来,与春水的初时到冷战,
流水一般的经过眼前,他慢慢勾起一个笑容,真诚友好的,在唇角定了型,耳边便听见“嘭”的倒地
声。
身后的红梅,开得安静而傲然,在冰寒的空气中,划出清冽的味道。
35.预见死亡
春水倒在雪地之中,宋璟倚着墙看着,那如雪白衣覆上篮彩身体上翠蓝色的冰层,在静谧清冷的雪后
清晨,仿佛透明的水晶般的剔透素洁。
头很晕,他抬起软软的手,拿手背抵在额上——好烫,果然发烧了。
修士还有感冒发烧的么?宋璟昏昏沉沉的想着,之前紧绷的神经好像用尽了这个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
,身子斜斜的倚着墙壁,怎么都站不起来了。目光瞥瞥安静的趴在地上的春水,好羡慕可以那样子睡
过去。
宋璟眼皮钝钝的的合上,轻声喃喃:“澹台春水,我会救你的。”像是说着梦话,宋璟呼吸慢慢趋于
平缓,竟是要这样子睡下去了。
夏雨尽量飞快的跑到芒青果的林子里,摘了几个成熟的果子,就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
然后看见春水倒在篮彩的身体上,宋璟坐在雪地上背倚着墙,两人都寂寂无声的,像是熟睡了过去。
他有些慌,出了什么事了?
夏雨跑去把澹台春水抱起,放到屋檐下。然后又到墙角抱回宋璟。
宋璟的脸由平素的苍白变得嫣红一片,宁静的闭着眼,长长密密的黑色睫毛如扇贝一般的覆在眼睑,
薄唇深红而干燥。
这是,这是发热了……
夏雨拿手碰碰宋璟的额,果然温度很高,呼出的空气变成白雾,然后慢慢淡去。
没想到修士也会像凡人那样发热,夏雨不知道该不该用雨霖之铃来治疗。当年他病了的时候,母亲似
乎是用银币和老白酒为自己治疗的。他皱了皱眉,过程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或许呆会儿该去找丫鬟请
教一下。
可是澹台春水,夏雨苦恼的看了一眼像死人一般冰冷苍白的春水,这是怎么回事,该怎样安置?
难道,要去找澹台家主?
夏雨脸色微微低沉,咬咬牙就要把两人架起往屋里走去。先让他们在床上休息,然后自己去找澹台家
主来。却看见一只保养得宜的手从旁边伸来,搭在澹台春水的肩上。
“家主。”夏雨顺着那手看过去,原来是面无表情的澹台清砚。
“把青离带回去。”澹台清砚抱起春水,低低的瞥了全身僵硬的夏雨一眼,“告诉他,以后不要来找
春水了。”
夏雨暗下了眸色,点了点头,抱起宋璟,像逃跑一样的踩着雪地离开。
澹台清砚看着他飞离的背影,唇角挑起莫名的笑容:“时间,大概还赶得上。”
他转身,抱着春水进了房间。
夏雨一路疾奔,也忘记了给自己施加御空术,待到了住处之后,已经累得急喘连连。
宋璟被颠簸的有些迷糊了,睁开眼睛,口齿不清的喃喃:“怎……么了?”
“没事没事。”夏雨打开房门,把宋璟放到床上,解开外衣,拿被子给他盖上,拿手摸摸宋璟的脸颊
,温声道,“我去接点水来。”
宋璟有些清醒了,抓住他的手:“不用那么麻烦。我是修士,只是今天灵力虚弱才这样的。等我睡一
会儿,灵力恢复一些,我就会好的。”
夏雨就势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好好。小璟,你先睡。我再去准备米粥,你醒来好吃。”
头沾上软软的枕头和柔和的棉被,瞌睡就袭上了头。
宋璟半迷糊半清醒的,在被窝里摆了个舒适的姿势,就这样沉沉睡过去。
因为身体精神都十分的疲惫,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清早,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
夏雨一直守着,想叫宋璟起来吃饭,但是看着宋璟熟睡的脸,又不忍心打断。
这么不停的矛盾着,直到宋璟睡足了起来。
没有做梦,像是深度昏迷了一天一夜。宋璟睁开眼睛,明显感觉到身体有了力气,好转了许多。
“你一直守着?”他坐起来靠在床头上,拿眼睛斜瞟着夏雨,“你看看自己精神差到哪去了?”
夏雨没理会他,熟练的伸出手覆上宋璟的额头,欣慰的笑了:“还好,果然灵力已恢复,就不发热了
。”
“以后不要这样子,就算我好了,看着你累到了,心里也会难受。”宋璟拉下夏雨的手,认真的说着
。然后愕然发现,自己居然说出了这样感性的话,心上忽然冒出奇异别扭的感觉,这样的话,是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