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了很久,哭到几乎不能呼吸,哭到再也哭不出来。他抱着我,半边衣服都被眼泪湿透,而我后来则因为大脑缺氧在他怀里迷糊起来,似梦似醒的时候听到他说话。
“对不起,安然,对不起……”声音哑到难以辨识。
次日早晨我意外地接到了叔叔的电话,他说让我九点到总行董事长办公室。我忽然升起一丝希望,也许辞职的事还能挽回。然而他却要求让暮雨一块过去。
极不好的预感在我脑袋里闪了一下,我问找他干嘛,叔叔没回答只说到了就知道,我不敢太多想。告诉暮雨时,他居然什么都没有问,点点头,把冷水浸过的毛巾敷在我眼睛上,说是可以消肿。
出门前,暮雨忽然从背后搂住我,很紧很用力,像是要嵌到骨头里,像是永远都不会放手,那种决绝让我的心剧烈的颤了一下。
然而几秒钟后,他松手的瞬间,温暖散尽,寒冷袭来。
以为他会说什么,却是一路沉默。
董事长办公室。
在银行工作了三年,这地方我一次都没进来过。
办公室里只有三个人,过来开门的是小李,沙发上坐着的是我叔叔,大理石写字台之后便是我们行最大的领导,董事长夏承斌,而摆在他面前桌子上的,竟然是我的账本儿。
这个阵势让我有点不明所以,叔叔在也就罢了,小李干嘛来了?那账本儿怎么跑董事长手里去的?我莫名其妙的看着小李,她则暗暗朝我挤了下眼睛,快速地在我耳边说了句,“跟你说什么你都先答应下来。”我虽然有些奇怪,却还是从心里相信她不会害我。
我主动向董事长介绍了自己和暮雨。
夏董点点头,让我们坐下,直截了当地对我说,“这次叫你们过来是为了你辞职的事情,按说你的辞职信各个部门已经按程序批了,想要反悔基本不可能,而主动辞职的人员我行规定是不再录用的。可是,”他故意顿了一下,我知道这句之后才是他想说的。
“李琳和你叔叔两个人都为你说了不少好话,鉴于你家庭情况的需要以及你也曾为我行争取过荣誉,我可以破例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没心思去奇怪李琳说话怎么会这么管用,只觉得眼前一亮,就像暗夜行路终于看到一丝曙光,赶紧着站起来表示感谢,夏董一摆手,继续说到,“当然是有条件的。”
他的目光扫过暮雨,却最终停在面前我那账本上,“某些照片我见过,还有这本子里你们两个将近三十页的账目……你们的事,大家心知肚明,我不想说什么了,我可以不计较你跟韩暮雨以前是什么关系,就当那是年少轻狂,只是希望以后你们两个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我的条件,你能接受吗?”
其实这个条件不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已经明白想在这个地方继续干下去,这事儿就是一种禁忌,没想到的是这个传说中很有手段的大领导会这么单刀直入的跟我挑明。
小李使劲儿朝我使眼色,我偷偷看向暮雨,他居然也轻轻眨了下眼。
先答应下来,反正不过一句话而已。
“我同意,以后跟他不再有联系。”即便是假的,这话说出来还是极为别扭。
叔叔在旁边长出了口气。
“好。”夏董打开我的账本儿,一页一页翻着,说道:“那我们就从这个本儿账开始吧!我已经找人合计过借贷方,到上星期最后一笔为止借方比贷方多573块2毛,按你原本的意思,应该是韩暮雨欠你573块钱。我想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牵扯了,这个帐,今天就结了吧!我们也算个见证!”
我瞥了小李一眼,肯定是她跟领导讲的,不然谁能明白我记得是个什么东西。小李偏过头,对夏董说道,“没这个必要吧!”口气很……放肆。
“没必要你为什么帮人家算得这么清楚?”夏董反问小李,更惊悚地是,小李炸了毛般的朝我们董事长嚷到,“谁让你随便翻我东西了?知不知道尊重人啊?”夏董被吼了也不急不缓,只是目光转向我时柔和瞬间变成锋利,“我只是想知道这本子有什么能让我女儿看一遍哭一遍。”
女儿?我彻底懵了,“李儿?”
李琳扬起下巴指指董事长,“他是我爸。”
我第一反应,小李明明姓李,怎么成了他姓夏的女儿?如果是真的,那她这个后台也太硬了点儿……
眼下的情况,让我没有更过的心力去探究这些,我只想挽回辞职的事。
“夏董,您说结账是怎么结?”我指指暮雨,“他身上没带钱,而且,那钱我也不打算要了。”
夏董点头,“既然这样,我看就按你原来的做法,在最后小结金额那里按个手印儿吧,这些帐从此一笔勾销,你们也再没有关系。”
“行!”我答应地很痛快。按手印儿嘛,有什么了不起。以后换个本子记,就记他一个人儿的。
我拿过自己的账本儿,递给暮雨,朝他挤挤眼睛,按吧,反正是假的。
暮雨有些犹豫,却还是伸出左手食指,在印台里蘸了一下。
事实证明,没人是傻子。
夏董再次开口,声音确实冰雪般的寒凉:“安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阳奉阴违的事我确实管不了,可是,给你的我随时可以拿回来……如果我听到任何风言风语,你都不会再有机会。你可以试试,如果你试得起。”
我拦住暮雨按下去的手。
想回来上班就必须跟暮雨断绝关系吗?不是做做样子而是真的,断绝关系?这不行,肯定不行。
我僵在当场,却听见小李比我更激动地朝他爸喊,“不过是让他回来上班儿,你搞这么多事干嘛?有这个必要吗?全行几千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你为难他做什么?他喜欢谁让他喜欢去,关你家银行什么事儿啊?”
对小李的质问,夏董只说了句,“你会明白的。”
转而对我,我们的董事长又拿出凌厉的气势,“安然,这个二选一题目很容易,我不认为你有什么可犹豫的。”
本能的,我攥紧了暮雨的手。迎着夏董冷冽的目光看回去,身居高位的人是不是都习惯了漠视他人的痛苦挣扎。让你在至亲和至爱中放弃一个,你来试试!
叔叔在旁边喝住我,“安然,你别犯糊涂,你妈还在医院躺着,你有别的办法吗?”
别的办法?我要是有别的办法,我绝不会要求回银行来。看着眼前的亲戚,我不怕更低声下气地求他:“叔叔,你别逼我行吗……你那么有钱,你就不能帮帮我吗?我以后会还你的。”
叔叔叹了口气,“安然,我还要怎么帮你,钱我也借了,关系也帮你找了,可说到底,你才是你爹妈的儿子,你应该靠自己养活他们,别人终究帮不了你一辈子……我侧面跟你爸打听过了,你只要继续回来上班,以你的收入还是可以支付你妈妈的医药费的……而且你想过吗,你怎么跟你妈说你辞职的事?你怎么跟她说你跟韩暮雨的事儿?她的情况能受得了?……不管怎么样,即便你现在怨我,我还是希望你能做一个正常的孩子,找个女孩结婚生子,那才是一辈子的正事儿。”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发现他的几句话把我堵得死死的。
我不能以我无能为借口依靠别人或者破罐破摔,因为我还有一条路可以走,同样因为我的无能,我似乎,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空旷的办公室,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将断未断般。
偏偏这时手机响起来,一听是老爸电话的铃音我就紧张了,甚至忘了要出门去接。
“喂,爸,妈她怎么了?”
“安然,你妈没事儿,就是,医院让补交住院费。”
“哦,行,最晚什么时候?”
“明天。”
“行,明天,明天我打钱过去。”
“安然……你还有钱么?”
“有,有,钱你就别担心了。我这上着班儿呢……”慌忙挂了电话,生怕他听出点儿什么来。
我觉得一道道视线落在脸上,他们都看着我,面带怜悯或者冷漠,而自己狼狈地像被逼到墙角的老鼠。
无措中,我扭头看向暮雨,他也注视着我,眼神柔软的落在我身上,像一泓清水。
刚刚说什么,鬼的二选一!
我迅速的起身,拉起暮雨就往外走,“暮雨,我们回家。”
叔叔和李琳都急得叫我。
不管了,我死命攥着暮雨的手,是的,我看不见任何出路,可是明天再难,今天、现在,我也绝不放开他。
暮雨被我拉着走了几步,最后门口生生地停下,他拽住我,声音清晰地砸进我脑袋里:“安然,阿姨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我说。
“可是她等不了,我只能勉强凑够下个月的钱。”
“那就下个月再说。”我仍拉着他往外走。
“安然……”
“闭嘴!”我暴怒地吼回去。
暮雨扳过我的头,认真地看着我,“安然,你听我说,你必须回来上班,阿姨需要你……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恨过自己,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居然帮不了你,还让你这么为难……不就按个手印吗?我按就是了。”
“按什么手印儿,你疯啦?”我死死拉着他的胳膊,胸口疼到快要炸掉,“暮雨,我可以去借钱,我哥们朋友的很多,我还可以去找其他的工作,那个月薪一万的服务员我觉得我也能干,上次有个酒吧老板说我去他们那儿日薪一千块……老田说倒腾车票也很挣钱……”
暮雨扶着我的肩膀,温柔地打断我的胡言乱语,“别这样,安然,别这样……”他看不下去了,看不下去我在现实面前徒劳挣扎,茫然失措。
他在我耳朵边小声地说:“安然,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这么干净,不能糟蹋自己……安然,你好好的……你好好的,我就一直爱你……”
我被他的最后一句安抚住了,呆得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他把我拉着回到办公桌前,对一直沉默的夏董说,“我答应你,只要安然还在银行,我就不会再跟他有任何的联系。”
他说话时,我就抬头看着他,却吃惊地发现他居然瘦了这么多,下巴尖了,眼下的皮肤乌青一片,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我飘飘忽忽找工作时,没什么亲戚朋友的他不知道从哪给我凑来那么多钱,我最近一天能抽掉一盒烟却从没自己买过,他总是一边让我少抽点儿一边为我备好了放在手边……如果连他都可以放弃……我一定是疯了……
我重新拿过那本账本,翻到暮雨名下的那些账目,一页一页掀过,往事如水。最后的一笔账下面,是别人写的借贷总额,居然都有五位数,最后是借贷差额573.2。
这叫什么啊?没借贷相抵这么个说法,我们那些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回忆和牵绊让他们这么加加减减就成了这么单薄的几个阿拉伯数字?太扯了,这个573.2真是太扯了。
暮雨左手蘸了印油,大家观摩某种仪式似的看着他,
“按了手印儿就两清了。好聚好散,各自重新开始。”叔叔在一旁说,感觉像是这个仪式的司仪,解说一场新时代的棒打鸳鸯。
没有无数狗血电视剧里情侣被拆散时撕心裂肺的场面,我们现在这么安安静静的,看着誓言飘散成灰,看着世界塌陷再塌陷。
只是,‘两清了’这个词刺激到我了,怎么会两清了,谁要跟他两清了?
没人预料到我的突然发难。暮雨愣愣地看着我抓住他的右手,随手扯掉娘亲给他织的那只浅蓝色半指手套,将整个手掌在红印台里按了两下,用力拍在账本末页,压在那个莫名其妙的573.2上。
红艳艳的掌印铺了半页纸,唯有小指处空空荡荡,补不全的缺憾。
喉间涌起一阵阵血腥,我觉得世界都在翻转。
“我们清不了……”我说,也可能只是想,我已经分辨不出。
清不了,我宁可欠你一辈子,也不要跟你两清。
耳朵里塞满风声,呼啸着盘旋着,让我听不见别的。我只是那么看着暮雨,一瞬不瞬的看着,从他最后揉了一把我的头发,对着我晚起嘴角,到他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再到他开门,关门,背影变成乌黑的门板,每一帧我都看得很仔细,记得很清楚,我想叫他却发不出声音,我想拉住他,却石头般一动不能动。
也许,这只是无数悲欢离合中的一个,只是爱情对现实的又一次低头,只是两个人分手。现实逼得我无路可走,我逼得他无路可走,没什么大不了,我们都还能好好活着,至多我不再有资格说爱他,至多我从此荒了一颗心。
那个掌印在眼前晕染开,铺了一天一地的腥红,转眼却又沉入比墨更浓的黑暗……
滴着血般缺失小指的右手,没有实现的承诺,白头到老的誓言,别墅豪车的憧憬,缠绵悱恻的恩爱,所有没有完成的想法,没有成真的期待,所有我欠他的,给不了的,如此遗憾,却又莫名的安心。
我最后的一点意识是:我和他仍有不尽的牵扯,这样,很好。
再次睁开眼,居然躺在医院里,小李劈头一句,“安然,你有心脏病你知道吗?”
第一零九章
“安然,你有心脏病你知道吗?”
小李的一句话把我问蒙了,我反应了半天,最后点点头,“现在知道了。”
这没什么想不明白的,我有个先天心脏病的妈。想不明白的是,这么多年了我都没发觉自己还有这么个病,以前从来没发作过,我知道自己情绪过于激动的时候会出虚汗会喘不上气,只是一直都没往心脏病这个方面想过。
医生告诉我,根据这次的检查还有我以前从没发作过的情况,这种遗传的病情不是很严重,嘱咐我让我注意修养,不要有剧烈的情绪波动,保持好心情。
这些话我早就烂熟于心了,以前每次陪我娘亲去医院都会听到同样的话,只是没想到这次被叮嘱的人居然成了自己。
我发现自己特别平静地就接受了这件事,当然,也想不出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了,更何况,医生还说不是很严重。第二天出院,叔叔非要把我接他家去住,我誓死不从,他没办法,只好开车送我回了新租的房子。
半路上有人给他打电话,看样子又是急茬儿,叔叔将我送到楼下便直接开车走了。
我在绿化带旁的那个长椅上坐了好久。放眼望去,还能看到某些春节过后残留下来的喜气,门口的对联,玻璃窗上的窗花,甚至几辆停在路边的私家车车尾还贴着‘一路保平安’……春节过了,那时娘亲还在北京的医院里,那时我整天焦头烂额,三十晚上首都的烟火彻夜陪伴着我,那时候,他就站在身边。
我有些恍惚,这个世界看上去那么真实,不久前的那场分别,应该是个梦吧?
后来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楼上,打开门冲进卧室。那一刹那,我的心迅速沉没,无限沉没……
所有属于暮雨的东西都不见了,屋子干净的像是只有我一个人存在过。
我打开所有柜子,抽屉,翻找的结果是连一只袜子一张纸片都没有,我又跑去杨晓飞的屋子,只找到几本杂志还有半袋子瓜子。
昨天,还在一起吃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