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盛安最核心的?”我问。
“这个,官商勾结、涉黑涉黄、偷税漏税、偷工减料、出了事故虚报瞒报、死了人拿钱堵嘴……”杨晓飞张嘴就一大串。
“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我发现自己被震住了。
“我也就是听说了一点儿,真事儿的比这个还得乱。林旭说,做心腹就是要跟公司同呼吸共命运,如果公司垮了,那么所有心腹都得跟它烂在一块儿。做臂膀只要有本事能为公司出力就行,不过,也随时可能为了公司的利益而被砍掉。然后他问韩哥想做哪种?你猜韩哥说什么?”
“费什么话啊,赶紧说。”我都急死了他还有心情跟我打哑谜。
“他回答,要最短的时间挣最多的钱。然后林旭就给我们指了条路,说在盛安有句老话,‘升得快做运输,挣得多搞项目’。”
“所以你们就进了那个建材分公司去当司机跑长途了?”
“是啊,当时林旭说那是进入总公司实权层的绿色通道。无论是盛安大张旗鼓从学校招来的本硕博还是从别的公司挖来的空降兵,都没有从建材公司出来的人受重视。我操,我们去了才知道,那哪是人干的活儿啊。开始的培训我还奇怪呢,正牌的武警天天带着跑十公里、练格斗什么的,后来才知道,敢情我们就是出门儿跟各地黑社会抢地盘去了,每趟出车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好多人半路就不干了。据说盛安已经死翘的前老总说过,你为这个地方流过血你才会对这个地方有感情,狗屁理论啊……一开始出车,碰上拿刀子的地痞,韩哥和我也慌,打架也下不了手,后来就麻木了……安然哥你不知道韩哥那时候打架多厉害,不过他跟别人不一样,他不会只顾自己,而向来都是把一起去的人当自己人护着,所以那段时间也实实在在地结下了几个过命的朋友。老郑是其中之一,韩哥当时为了救他脑袋上挨了一下子,躺了一个月,差点把命搭上。还有一次韩哥为了给受伤的刘海找诊所背着他跑了十几里路,那家伙最后才没挂。后来刘海找了挺硬的关系调去计财做副经理,一直记着韩哥的恩情,难得赶上计财有个空缺,他就让韩哥过去,韩哥没去让我去了。韩哥说我家就我一个孩子,跑车太危险……不然我一个屁都不懂的人哪能调到公司里别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的计财部……我离开之后他自己又在那鬼地方跑了半年多的砂石料……天天都是玩儿命……除了给家打钱,他跟谁都不联系……”
说着说着杨晓飞居然哭起来,我心里本来就乱,他这一哭我更火大了,“我操,你哭个屁啊,你韩哥还没死呢!别他妈哭了,想想怎么办,有什么办法,问问林旭,要不找找你们上面的领导。你不是说盛安都是分帮派的吗?你们是哪派的?”
“……我们不是哪派的,那些帮派说白了都是一路货,没好人。原来韩哥就跟我说,我们是为了挣钱,不能犯法。后来发现哪那么容易?在我们都是小喽啰的时候还感觉不出什么,越往上走越明显。不是说你想不想犯法,而是很多事你按程序走跟本就走不通,只能打着擦边球。最重要的是,公司本身就不愿意你干干净净的,我们一同事说的好,给你再多的好处不如攥着你一个把柄,这样你就不得不听话了。原来在建材,危险是危险,可你好歹还知道谁是自己人,到了总公司,大伙儿面儿上都笑眯眯的,不知道谁会暗地里捅你两刀。一般对新上来的人,公司那些帮派就先瞄着,看得上了就开始拉拢,拉不到就抓把柄。拉拢的时候,什么招儿都上,送东西的,送人情的,设备部那个张冰没事儿就想请韩哥吃饭,不知道都说她看上韩哥了,其实不过是供应那派的说客。为了不给别人留把柄,咱天天都提着心过日子。韩哥离开建材到了总公司仍然不敢联系你,只是偶尔才看一眼邮件,他说怕自己一旦联系到你,就会再也坚持不下去,就会不顾一切跑回去找你。韩哥自己在供应部呆过,我在计财有什么事儿都跟他说,因为有林旭的关系,我们跟揽项目那帮也算熟。越看得多越知道,这个地方太乱太黑,真的扯进来就很难拔出去。韩哥刚上来时间不长,跟那些帮派都没太深的往来,也刻意不去参与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好在一块儿跑沙石时交下的朋友上来的不少,在各个帮派都有,对韩哥的项目也都照顾。韩哥说,他要挣钱,还不能陷进来,因为……因为你在等他,他得清清白白地回去,跟你好好过以后的日子。”
我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水一般的酸涩灌满了整颗心。我觉得我已经离他很近,我以为我了解他很多,我能看到他的付出和艰难,他的渴望和满足,原来还不够。他总是不爱表达,就那么一意孤行地用温柔和安宁将我裹起来,风雨全都被他拦在外面。他呢,苦了难了,自个儿担下来,忽略所有痛感,沉默再沉默。这么些年了,一点儿都没变。
说我后知后觉,我都有点冤枉,谁碰上这么一嘴紧的主儿谁栽。我现在也明白了暮雨以前说过的‘挣足够的钱去重新开始’的话,他从来都没有想在盛安那破地方长期待下去。原来那地方真的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以为那是丛林,其实那是沼泽。
“就是……就是说……你的意思就是没人管你们是吧?”我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结结巴巴地问。
“谁管啊?躲还来不及呢!特别是这次赶在枪口上,上边说严查严办,没人敢糊弄事儿,更不是走过场,这节骨眼儿谁都不想被盯上。那些管事儿的人有几个敢说自己干净的!就他们办的那些事儿,随便拎出一条来都够关几年的。高层领导好几个都称病住院修养去了,平时好的哥们儿也都插不上手,给林旭打电话,人家听说这事儿直接说管不了。这也不奇怪,他本来指望我们能加入他在总公司的那一伙儿,可是韩哥不想就这么绑在这儿,也没按他安排的走。”
所以,如今求神拜佛都没用了?
我烦躁地揉着额头,“谁都不管是吧?行,行,我给暮雨打个电话……”看看他是怎么想的,我已经完全无措了。什么烂地方,什么烂事儿,我还觉得自己的工作够憋屈,敢情跟人家临深履薄相比我这就是天堂。
杨晓飞拦着我说,“安然哥,你就先别找他了,他现在肯定忙死,查丢的那份材料是怎么回事儿呢!他没跟你说,你就先装不知道吧,也可能韩哥他有办法……我……我就是沉不住气……”
靠,幸好你沉不住气,都跟韩暮雨似的,本人真就与世隔绝了。
挂断电话,我也甭想睡觉了。翻来覆去琢磨,又叫了吴越陪我想,最后发现,一点忙都帮不上,完全没处插手。别说省里、中央,我家往上数三辈子也没有个当官儿的亲戚,我想找谁问问都不可能。这到底是多大个事儿?搞不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实在没有概念,吴越他也不知道。想给韩暮雨打电话又怕烦着他,怕我的担忧让他心里更乱,只能不停地问杨晓飞了解进展情况。
两天,我过得跟两年似的,心不在焉,业务上更是漏洞百出,徒弟说我被他附体了。上午的时候曹姐找我谈话,说我这两天出的错儿都太白痴,问我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我犹豫了半天最后也没说。下午的时候曹姐黑着脸又把我叫上了楼,进门啥都没说先是反锁了门,继而甩给我一张纸,人民法院的章扣在左侧骑缝和右下角:金融机构协助查询冻结止付通知单。冻结账户户名:韩暮雨;账号:XXXX XXXX XXXX 5211 314;冻结类型:只入不出部分冻结。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幸好前些天已经把里面的钱都买了黄金,之后才意识到,完了,事儿大了,已经开始走法律程序了。脑子一下子僵硬成木头,一点儿都不能动。曹姐拉着我问长问短,我也没心思隐瞒就把自己了解的情况跟她大致说了一遍,她没追究我俩怎么又搞到一起了,只是皱着眉头发愁,这可怎么办?
此刻我实在忍不了了,拿出手机就要给暮雨打电话,结果还没拨出去呢,有电话打进来。
屏幕跳出来的来电名称不是那个混蛋是谁?
“喂,韩暮雨,你是不是当我死的?”声音太冲,曹姐踢了我一下儿。
暮雨还是那个气死人的平调子:“安然,你都两天没给我发信息了,是不是没按时吃药?”
都什么时候啦还跟我扯这些鸡毛蒜皮,“吃什么吃,吃云南白药都不管事儿了。”
电话里传来一声低低的笑,极其不合时宜,完全脱离他的风格,却又不是假的。这么个连俏皮话都算不上的句子,根本就不该得到他这样超额的笑。那种惊悚感像是锋利的刀片瞬间划过皮肤,冰凉、麻木、丝丝缕缕的疼痛伸展开来,绵密细韧,织就了一张网,慢慢收紧。果然,短暂的沉默后,他说:“安然,对不起。”
浅浅一句,让我的心一沉到底。
“你都知道了吧,杨晓飞都跟你说了吧,这次的事儿,挺麻烦的。安然,对不起。”我居然听得出他声音有些微微的颤。
“对不起你妹啊对不起,少跟我扯别的,杨晓飞能说清楚什么?”我吼完了意识到现在发火着急都屁用没有了,他一定是挺难挺难的难到撑不下去了才来跟我坦白。
控制,控制,别跟他嚷,别骂他,心疼他,就温柔地待他。我放缓了语气,“暮雨,怎么回事儿啊?我这还糊涂着呢。”
“就是丢了一份资质证明文件,那份文件里的手续能证明我们的项目都是按程序来的,本来除了单位存档,我自己还留了一份,后来……丢了……”
“丢了?”
“或者说被人拿走了。”
我想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负责单位文件归档的那个人失踪,而我自己手里那份被不知道什么原因的机器起火给烧了……还是太大意,应该再多留几份。”
“靠,”我一拳打在曹姐办公桌上,“……知道是谁干的吗?谁这么恨你啊?”
“算知道吧……当时几乎所有的项目组都想参加这个项目的投标,最后我们组揽下来确实是得罪了很多人……我是打算做完这个项目就走的,所以当时做事也太绝了些,如果工程下来能分点儿给别人,可能就没这么多麻烦了……知道是谁也没用,没证据……”暮雨的语气依旧平静,从相识开始,就少见他有焦躁的情绪,跟我更是从来都没有着急过,向来炸毛耍横上蹿下跳都只是我一个人的活儿。只是今天他的平静有些不一样,清凉的音调滑过耳膜,像是暴雨前一缕潮湿的风。
有种冰冷的感觉从心底渗出来,是的,恐惧。我努力把事情考虑得简单一点儿,我知道这种利益之争,我们单位也有,为了拉存款也闹得很生分,可没这么下狠手的,“那人要怎么着啊?不就是要钱吗?商量一下让他把那什么文件还给你,他要多少都给他。”
暮雨想了一下。我明确地感觉到他在想,就是在实话、假话或者是大而化之的各种选择间的权衡,很快,很细微,最后他说:“不是钱的问题。”语气不像有假。
“……那是什么?”只要有商量就成!
“给不起的东西……”极肯定地,貌似跟对方谈条件这条路就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靠,就没人管吗?难道盛安高层就看着你们这么自相残杀?他们是死的?”我边转着圈边骂,办公室里的桌子和沙发被我踢得当当响。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一句话就拍灭了我的那点希望,“高层残杀得更厉害……听说前老总在的时候还压得住,现在……没人能管了。”
“……暮雨,你……你什么意思啊?”他的语调让我从心里往外发凉,恐惧盘踞在胸口,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你这次打电话就是想告诉我这事儿没办法了是吗?”
“不是,”他否定掉,继而以从未有过的不靠谱儿思维说,“我主要是告诉你,记得按时吃药。顺便告诉你,我可能又要走一段时间,大概几年,或者更长……赶得时机太不巧了,上面抓得很严,我问了下律师,文件找不回来这就是个重大工程事故,这两年考得资质要吊销,以后也不能再做这行,因为我是主要负责人,工程很大涉案金额太多,加上其他一些罪名,刑事责任肯定是有的,多少年不好说……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本想带你走,却还是没有办到。”
我不得不再次集中全副精力去理解他的意思,当我终于明白那个‘多少年不好说’是怎么回事时,恐惧已然拉网布线控制了身体并一路爬上手指,止不住的颤抖让电话随时都可能从掌心跌落。
几乎是哀求地,我说:“暮雨,你胡说什么呢,什么律师什么多少年啊?有判刑这么严重吗?我觉得咱们的生活不应该是黑道风云,也不应该是商海谍战……咱至多就是一稍微曲折点儿的都市言情……你说呢?”
又是一声很轻的笑,气流扑在话筒上的震动通过电波传递过来,“安然,你知道吗,其实我特别喜欢听你说话,喜欢你胡扯,喜欢你讲的那些笑话,喜欢你不好意思时强装凶恶地骂人,喜欢你每个表情每个动作,你都不知道你有多讨人喜欢……我舍不得你,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听着这些甜蜜的情话,我屏住呼吸,扶着沙发坐下来。喉咙里升起浓重的血腥味儿,眼睛也酸涩难当。
“韩暮雨,你他妈少给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找你,你说的我不信,一个字儿都不信儿,多大点儿事儿,能有这么严重……”
暮雨拦下我的话,“安然,我想这是隔离调查之前我能打的最后一个电话,别来找我,来了也见不到的,你……你记得好好吃药,我会让杨晓飞替我提醒你,不过,他向来都大大咧咧的……”
我气得冷笑,“杨晓飞!杨晓飞算干吗的?他又不是我对象……”
暮雨叹了口气,他从来不和我争执,只是耐心地跟我商量:“安然,你听话,你好好的,我就一直爱你……”
……这话曾经支撑了我三年。
你还能更不负责任吗?我想着,就听他说:“要是年头不长,你就等我,要是年头太长,你……”
“韩——暮——雨,你别找抽。”我咬牙切齿地打断他,不负责任没下限。
只是我想错了,他慢悠悠地说下去,“……要是年头太长,你也得等着我……你知道,除了你身边,我没地方可去……”
我笑,捂住心口,问他,“宝贝儿,今儿其实是愚人节吧?”
电话那边传来敲门声,暮雨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叫了我的名字,“安然。” ‘然’字尾音稍微拖长,温温软软的,落进耳朵里,化进骨头里,万千情意。他爱这样叫我,尤其在某些亲昵的时刻,我则会收起尖牙利爪,乖顺地听之任之。这声之后是某种不太明显地响动,等我分辨出那种响动来自于嘴唇和话筒的碰触,电话已经忙音了……再打过去,便是关机。